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武道狂之诗01风从虎·云从龙>第一章 五里亭武斗

  一双围满了皱纹的苍老眼睛,仰视着天空的颜色。

  天色一片灰沉。大雨夹带着十一月的寒气滂沱而下。无法看见太阳已经移到哪个方位。

  但庄老爷子知道,早已过了约定的午时。

  庄老爷子继续仰望天空,口中念念有词。

  「老天爷保佑,他们一定要来……」

  他正坐在一座结实的大草棚亭子里。亭子立于官道旁边,道路两旁皆是树木茂密的山坡,惟有这座亭子前,空出了好大一片杂草丛生的平地。

  跟庄老爷子一起等待着的,是密密麻麻聚集在这片空地上近两百个汉子。他们或撑着油伞,或披着蓑笠,冒着寒雨默默站立。除了雨声之外,空地上竟是静得可怕。

  二百人。两百双手,皆握着刀棍或是磨得锐利的农具;两百张嘴巴,在寒冷中急促呼吸,冒出一股股白雾;两百双眼睛,透出危险而戒惧的神色。

  二百人分成了两半:一边的汉子头上皆包覆白色诸葛巾,另一边的则在右上臂缠了蓝染布条。双方之间,被一种无形的东西,分隔出一道空隙。

  ——一种名叫「敌意」的东西。

  戴诸葛巾那百人,是庄老爷子召集到来的。至于另一边的指挥者,此刻也坐在亭子里,庄老爷子的对面。

  庄老爷子恨恨地瞧着比他小十来岁的死对头麻八。

  麻八的神情比庄老爷子轻松多了。他接过随从递来的竹筒,略呷了一口冷酒,然后瞧着庄老爷子微微一笑。

  庄老爷子故作镇定,抽了一口烟杆,心里却暗自在焦躁地咒骂麻八。

  同样坐在亭子里的,是衙门来的周巡检跟手下五个保甲壮丁。巡检大人没有多带部下前来,那五名保甲也都只带棒子不佩腰刀。再多带人来也没用。这等规模的械斗,不是他一个小小巡检能够压制得了的。他和部下只是静静坐在亭子一旁,心里期望在最后关头,其中一方会先屈服认输。

  此地乃是四川灌县郊外,亭子已有百年历史,名唤「五里望亭」,顾名思义位处灌县外五里道上。

  在这灌县方圆几十里地里,过去不知多少村镇宗族的械斗冲突,俱是相约在这「五里望亭」前的空地上解决——不管是用嘴巴解决,还是用刀棒解决。县民之间传说,这片空地长不了树,就是因为泥土几十年来染了太多枉死者鲜血的诅咒。

  从亭子眺望过去,灌县郊外一片山峦起伏,尽是幽深丛林。灌县自古就是绿林山匪猖獗之地。在首府成都有句老话:「整烂就整烂,整烂下灌县!」意思就是如果在省城出事了、失败了,大不了就去灌县,在深山老林落草为寇!由此可知灌县民风之强悍。

  就像这位庄老爷子,今天是灌县水头镇一位体面的佃主老爷,又是好几家商号的大老板,年轻时还不是个土匪出身?干了多年买卖,积存好一笔财富之后,他希望安顿下来,而官府多年来又无力征剿他,两相意合下,庄老爷子受了招安,原来杀人不眨眼的匪盗摇身成了个面团团的富翁,至今也已经超过二十年了。

  至于麻八也不是什么好家伙,本来在县城就是专门放高利贷的角头老大,兼营走私买卖,与附近一带的绿林「好汉」互通声气,「底子」跟庄老爷子也是一般的黑。

  至于这场动上两百人的架,这里许多人都不知道最初是为了什么打起来。本来不过是芝麻大的一点小事:一个樵夫挑点柴薪到县城里去叫卖,跟几个脚夫争执起来,给围殴打断了一条腿;樵夫找来村子里的兄弟上县里报仇,对方也呼兄唤弟,两边一层又一层的往上找靠山助拳。好几场小械斗下来,打死了三个人,重伤的也有二十几个。双方又互相索要银两赔偿,于是又引来更多流氓想分杯羹……原来只是几个莽汉结下的梁子,演变成县内两个头面人物的对峙,今天约在此地来个了断。

  周巡检看着亭子外那两百人,心里叹息。

  ——要是真的打起来,他们当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回不了家……

  麻八再也等得不耐烦,终于打破沉默,咧开那两排发黄的牙齿。

  「我看午时早就过啦。庄老爷子,还要外面的兄弟淋雨呀?这场架,你们要不要打?」

  庄老爷子恨恨瞧着麻八,却又不敢发作。

  全因为此刻坐在麻八身旁,那个腰间带着长刀的瘦汉。

  这瘦汉只穿一件羊皮夹棉背心,露出两条肌肉坚实得像钢铁的长臂胳。左边头壳秃掉了一片,上面是一道凄惨的刀疤。腰间那柄刀子长得鞘尾都搁到了地上,虽未拔出,却已经隐隐让人看得心寒,一看就知道是杀过不少人的架生。

  论人数,庄老爷召来的跟麻八相当。可就是因为麻八身边多了这一个人,庄老爷子知道自己再多带一百个汉子来也没有用。

  庄老爷子虽已没有走江湖多年,道上的消息还是灵通,早就打听到麻八用银两请来了什么好手助拳。

  此人姓陈,江湖上无人知其名讳,只唤他作「鬼刀陈」,早年就在成都一带犯下几条杀人越货的死罪,却不止一次单身杀出官府的围捕。听说其中一次鬼刀陈正在召妓,官兵收到风声到来围剿,他赤条条一口刀子突围,快刀连环杀伤了三十人,自己却连须发也没少一根。那次奇行之后,他又多了个「鬼刀三十」的外号。

  在成都实在给追得太紧,鬼刀陈两年前逃到了灌县山区。他什么都不用干,单凭这「鬼刀」的威名,就引得一股山匪自动前来供奉。此后凡有保镖押货路过的,只要听见「鬼刀陈」三个字,马上就乖乖献上路钱,他在灌县连一次手也没有出过。

  ——麻八这龟儿子,竟然结交到这般厉害的角色……

  「怎么啦?庄老爷子,你还在等谁?」麻八笑着再次催促。这次他花了大把银子请鬼刀陈来,虽然有点心疼,但想象待会儿庄老爷子要在自己跟前屈服的丧家脸,又觉值得。

  他身后的鬼刀陈也会意,伸出右手来,指头在长刀的柄头上轻轻弹动。

  庄老爷子看见这举动,感觉背脊生出凉意。

  麻八得势不饶人:「你要是不想打也就算了,我麻八也不强人所难……周大人,你看这事情怎么解决?」

  周巡检早就想找机会调停,这时看清了形势,急不及待开口:「以和为贵,那是最好不过啦。我看这么办吧:之前给打死的,每家人各赔三十两银子抚恤;伤的,看伤势也都给些汤药赔偿;再在县城的『太平楼』摆五十桌酒宴,大家喝一杯,和气收场,两位怎么看?」

  周巡检虽不明说,但讲话时都朝着庄老爷子,自然是示意银两酒宴都由投降的庄老爷子付了。

  庄老爷子咬牙不语。赔这么一点钱事小,可是这次认了栽,以后在灌县人眼中,他就永远被麻八踩在脚底下。虽然已经不是以前刀头舐血的日子,可是庄老爷子许多田产生意,还得靠面子名声支撑保护。庄老爷子是老江湖,深明一旦面子损了,从前欺负别人的,渐渐就要变成被欺负的那个。

  站在亭外的人也都听见里面的谈话。包着诸葛巾那些汉子,眼见头儿沉默不语,心里也都凉了半截。这场架看来更加打不下去。

  「庄老爷子,你一直不肯说在等谁……」麻八继续催逼。「还要卖关子吗?还是……」他笑着指一指身后的鬼刀陈。「看见我请来了陈爷,你已经不好意思说出口呀?」

  庄老爷子知道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他们假如真的不下来,我可惨了……

  庄老爷子终于开口:「说出来,怕你们坐不稳。」

  「唔?」麻八装作倾耳细听,讥笑说:「老爷子,我坐稳了,你就说嘛!」

  庄老爷子闭目深吸一口气,然后伸手指向亭子外远方的山脉。

  「是山里的。」

  四个字说出来,在场两百多人同时脸容肃穆。

  就连鬼刀陈,也都收紧了视线。

  他们都知道,「山里的」是指谁。

  亭外众人同时回头,眺望后方远处,半隐在雨雾中的苍翠山头。

  青城山。

  麻八不再笑了。

  「老爷子,你可别吹牛。」他一字一字慎重地说。「让他们知道,有人借他们的名号胡诌,你加上我都担待不起。」

  「你道我老庄是不识分寸的家伙么?五天之前,我就亲自带着拜帖上山请他们来了。]

  麻八嘴巴在颤动,但再说不出话。

  庄老爷子表面镇静,但其实他隐瞒了一些事实未说:那天他上山,既见不着人家的掌门头儿,对方更没有应允今天会下来。接见的人只收了拜帖,听了庄老爷子的请求,未有回复便打发了他下山。

  ——可是他们至少没有开口拒绝我啊……我这也不算说谎……

  庄老爷子到这儿就不再说话。他装作镇定地瞧着气焰大减的麻八。庄老爷子心里盘算:就算他们不下山来,只要麻八听了这些话后就此求和,他也就能够挽回面子。

  ——可是还要看鬼刀陈。

  鬼刀陈在听到「山里的」三个字后,原来那睥睨一切的眼神已经消失了。代之是野兽般的警觉神情。

  ——糟糕了。这凶星给我的说话撩拨起来了……

  庄老爷子看着鬼刀陈凶狠的神情,心里又在害怕:如果给他发现他们真的不下来,到时候就不是花银两可以解决……

  亭子外那两百人交头接耳。有的人不时回望那远山,看时脸上有一种崇敬的神情。

  对于他们而言,「山里的」那些人,不啻是神话般的存在。

  麻八心里着急。他回头朝着鬼刀陈窃语:「陈爷,你看怎么样?我这次也不过想讨个面子,陈爷你也只是求财,犯不着……」

  鬼刀陈咬着下唇,左手不知不觉紧握着腰间的刀鞘。他还是没有任何示意。

  麻八也就没有作声。庄老爷子本来就心虚,自然亦不再说话。周巡检虽不敢确定庄老爷子说话是真是假,但一听见「山里的」,就知道这事情已经再没有他调停的余地……

  亭子里的形势就这样沉默地僵持着。大家又不知道该等到什么时候,情形变得非常奇怪。

  雨水不断滴打在草棚顶上。

  良久。

  亭子外的人群里,忽尔有人高叫:「啊!」

  所有人朝那声音的方向瞧过去。是其中一个戴诸葛巾的汉子。他伸出一根手指。众人跟随着那手指的方向眺望。

  「真的……来了……」

  庄老爷子跟麻八,同时好像屁股给火烧般跳起来,走到亭子前想看个清楚。

  官道上远方,两点小小的黑影,冒着大雨往这边渐渐接近。

  庄老爷子兴奋地抹去眼脸上的雨水。麻八则脸色苍白地呆站着。

  两百多双眼睛,瞧着那两个身影越走越近。

  终于到了空地前。来者两人披着蓑衣徒步前来,头上皆顶着乌漆大竹笠,看不见面目。

  空地上那两百人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中央分开,隔出了一条宽阔的通路。

  两人经过之处,凡是拿着利刃的汉子,都不自觉把武器收在身后。

  两人走进「五里望亭」,无言解下了竹笠和蓑衣,露出一身深青色的布袍,那式样有点像道士的袍服,但腕臂处缠着布带收束了衣袖。青袍左襟胸口处,有黑丝线绣着篆体的「青」字。腰间各斜挂着一件长形物事,以厚布囊包裹着,显然是为了阻隔雨水。

  庄老爷子感动得几乎哭出来。

  ——真的……真的来了……

  他吩咐随从,接过两人的竹笠与蓑衣,并搬来两把竹椅子。

  两名青袍男子却未坐下。他们拉扯腰间一根束绳,那包着长物的布囊解开来,露出两柄一式一样、形貌似颇古拙的长剑。钢铸的剑锷与剑鞘吞口皆擦得发亮。

  鬼刀陈看见这两柄剑,眼睛瞪得大大的,头皮一阵发麻,头壳那道刀疤有点刺痛的感觉。

  那两袭干净的青袍虽然颜色素淡,但在众人眼中却像发出神秘的光芒。

  左边那个青袍男子比较年长,二十七、八年纪,唇上的胡须蓄得甚整齐。他那双锐目向四周扫视一轮,自然散发出一股令人不敢直视的气势。

  「青城派,张鹏。」这男子说时,并不拱拳行礼,语气一点不像在自我介绍,倒像在命令众人牢记这名字。「遵奉家师之命,陪同师弟下山来,调解此事。」

  庄老爷子得意地瞧瞧麻八,然后上前拱手行礼。「庄某该死,早知两位剑侠远来,也就该在山脚预备车马——」

  张鹏打断他:「本派戒律,除艺成满师下山者外,弟子出入皆不得骑乘车马,惰懒筋骨。」

  庄老爷子陪笑:「佩服!佩服!唉,这次的事情,原来不过是市井里的小纠纷,竟劳贵派两位剑侠的大驾,实在——」

  再次给张鹏打断:「我说过,我只是陪着来的。」张鹏指一指身旁的师弟。「奉家师谕,此事概由我这位燕师弟作决。」他后退了一步。

  众人不免意外,仔细看张鹏身旁那个年轻得多的青城派弟子。

  这姓燕的看来不过十六、七岁,连胡子也没有长,修长的中等身材,一张五官细致的脸还带点稚气。两道浓眉英气地往上高扬,可是神情羞涩,加上肤色晒得黝黑,若非腰间真的带着剑,怎看也是个农家少年的模样。

  少年几乎就想向众人拱手行礼,但想起张师兄沿途的嘱咐,又把手垂下来。

  ——这些凡人,跟我们不是对等的。

  张师兄如是说。

  少年捏着拳头,眼睛垂下来没看任何人。那红润如孩子的嘴唇有点颤抖。

  「……青城派,燕小六。」声音小得只有亭子里的人听得见。

  庄老爷子皱眉。这么一个神情尴尬的少年,还有这个土包的名字,跟剑侠的身份毫不匹配,根本就跟寻常一个农村子弟无异嘛。

  可是看那张鹏的气势,还有青袍跟长剑,这两人又决计假不了……

  「这位燕少侠……」庄老爷子还是毕恭毕敬地向这个比自己年轻最少四十岁的小子拱手:「这事情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

  「不……不必说了。」燕小六急忙回答。他回头向张鹏请示。可张鹏没有动一动眉毛。燕小六只好又硬着头皮说下去:「家师的意思是:既然是这位庄先生来求我们的,一切就依庄先生的意思去办。」

  就是这样?

  麻八听得傻了眼。

  庄老爷子强压着心头狂喜,微笑朝周巡检说:「大人也听见了吧?既然得到青城派掌门老人家的吩咐,那庄某就大胆拿个主意吧……大人,就按你刚才说的办:死的赔个三十两银子,伤的也各自赔偿……」

  他再得意地瞧着麻八:「然后在『太平楼』摆五十桌和宴,如何?」

  周巡检猛力点头:「麻八,我看就这样吧。」

  麻八早已经泄了气,准备答应。

  可是鬼刀陈却把麻八推到一旁,往前踏了一步。

  「要是不答应,怎么样?」鬼刀陈直视燕小六的眼睛。

  亭子里的空气像一下子冷凝了。

  燕小六迎受鬼刀陈那凌厉的眼神。他再次回头瞧瞧师兄。张鹏还是没有任何表示。

  张鹏早就教过师弟怎么应对这种场面,燕小六也都牢记在心。但这少年还是要深吸一口气才能说出口。

  「庄先生的主意,就是家师的主意。」

  燕小六一口气说完,然后挺直了胸口。腰间的剑柄也随之提高了。

  这意义明显不过。

  鬼刀陈这时看着张鹏。

  「你刚才说,此事由你师弟一人作主?你只是陪着来?」

  张鹏当然明白鬼刀陈话里的意思。他嘴角微笑,点头。

  ——也就是说,今天这里,只有一柄青城的剑会拔出鞘。

  鬼刀陈再次打量眼前这少年。他当然听说过关于青城派的一切——任何行走四川江湖的人都不可能没听过。

  「巴蜀无双」。那是鬼刀陈出生以前就挂起来的牌匾。

  可是他不信。武林上这些名门大派,名气虽响亮,但不免都是靠前人累积的。

  ——大家都是天天拿兵刃。大家都是两手两腿的人。我这口刀,可是出生入死二十几年练出来的。我就是不相信有多大的差距。

  ——更何况面前是这个还没有断奶的小子。

  鬼刀陈摩挲着双掌。

  「所谓名门正派,都是听的多,真正有多强,难得有机会见识一下。」

  在场不少人也都有这样的想法。大剑派的传说听得多了,可是有多少成是真的,倒没有亲眼见过。

  ——然而有胆量用身体去验证的,今天这里就只有一个人。

  鬼刀陈的挑战意味已经非常明显。可是燕小六似乎不像有迎敌的准备,反而在搔着头发,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他身后的张鹏,看见师弟如此,并没有表露半点担心,反倒是有些不耐烦的模样。

  庄老爷子、麻八和其他人早就远远退开到亭子旁边。

  鬼刀陈眼见燕小六似未准备对决。绿林出身的他,不打算再给对方机会。

  「领教了。」

  声音很小,也说得很快,只能仅仅听见,也不带一丝杀气。

  但右手已经握住刀柄。

  同时鬼刀陈脑海里,已经在设定这式拔刀快斩之后的三种变化可能——

  但那柄长刀,只出鞘一半就停止了。

  ——而一生以快刀自豪的鬼刀陈,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亲身体验何谓真正的「快」。

  亭子内外那两百余双平凡的眼睛,则更连那过程都看不见。

  他们只看见结果:

  鬼刀陈的长刀只离鞘一半,刃面就给一柄满布水纹的钢剑贯穿了,剑尖继而刺进鬼刀陈穿着棉袄背心的胸口里。长刀就是这样给钉在鬼刀陈自己的身体上,无法再出鞘半分。

  握着那柄长剑的(本来应该说是「刺出这一剑的」,可是众人的眼睛根本看不见那刺剑的动作),自然就是那个像农村少年的燕小六。

  很少人留意到:在燕小六的身后,张鹏的左掌不知何时搭在师弟的右肩头。

  鬼刀陈的脸真的白得像鬼。眼睛也像看见鬼一样呆瞪。

  在场就只有这三个人知道,刚才发生的过程:

  鬼刀陈右手搭在刀柄上。

  燕小六的眼神,刹那间由羊变成狼。

  鬼刀陈,长刀出鞘两寸。

  燕小六,腰间长剑已经完全出鞘。

  长刀,出鞘一尺。

  长剑,刺击之势已成。

  青城派剑术,基本中的最基本,入门剑法「风火剑」第三势,名唤「星追月」。

  只是最简单的单手刺剑动作。但从踏地的左足,上至腿臀,到腰肢,到胸肩,到肘臂,到握剑的腕指——每一条该发动的肌肉都发动了。从下至上,从足趾到手指,每一重关节的活动,都把那积蓄的力量增幅并传递上去,最后完全贯注到剑尖上——此即为武门「气劲贯发」①的秘窍。

  『注①:关于「气劲」原理,详阅《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一》。』

  而要做出这样高度协调的动作,燕小六的脑袋想也不用想。

  ——一个六年来每天风雨无间练习最少五百次,总计已经做过超过一百万次的动作,不需要再想。

  燕小六目线所至,鼻尖、前足尖、剑尖,三尖相照。一条无形的直线,直指鬼刀陈咽喉。

  这是「星追月」一式的首要目标。燕小六无数次朝空气中幻想的对手刺击,无数次与同门对剑练习,皆是如此瞄准,同样已经变成不用思考的习惯。

  攻敌所必救。这原是颠扑不破的对战铁则。

  ——如果,对手真的堪称为「敌」的话。

  所以,张鹏的手拍在燕小六的肩头上。

  因为这一拍,燕小六这未经思索的「星追月」剑势角度下沉了。

  原来应该已经从鬼刀陈后颈透出的青城佩剑,贯入了鬼刀陈那柄刚拔到胸部高度的长刀,穿过刃面,钉进鬼刀陈胸口的羊皮棉袄里。

  然后一切静止下来,就是其余所有人看见的结果。

  鬼刀陈全身固然僵硬。可燕小六却也呆在当场,额头渗出点点冷汗。

  这是十七岁的他,一生人第一次挟着真正的敌意,向一个活生生的人发剑。

  ——而且本来已经杀死了对方。

  张鹏的手掌再在师弟肩头上轻轻拍了两下。

  燕小六这才发觉自己在众人面前失态,猛地收剑。

  青城剑在刀刃那个孔洞里抽出,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音。剑尖抽离时,也夹带抽出几丝棉絮。

  被鬼刀陈鲜血染红的棉絮,在半空中飘飞。

  亭子内众人瞧着那几丝飞絮,看得呆住了。

  长剑拔离后,鬼刀陈才敢吸气。

  剑尖透过棉袄,刺进了他胸膛两分,并没有伤及肺脏。

  ——要不是那柄长刀的阻隔,加上张鹏那一拍令剑劲稍为消解,鬼刀陈已经是鬼。

  燕小六仔细检视那刺穿过钢刀的剑刃。确定剑身没有受损后,他松了一口气,还剑入鞘。

  他心脏还在怦怦乱跳,眼神带着不解地瞧向师兄。

  张鹏知道师弟的疑问。

  「这种等级的人,还没有资格死在青城派的剑下。」

  鬼刀陈的长刀,呛啷堕地。

  几乎亦在同时,亭子外头那两百人,手上的兵器也都纷纷掉落在泥泞的地上。

  有的人甚至跪了下来。

  ——这些凡人,跟我们不是对等的。

  小六看见这景象,终于明白师兄说这话的意思。

  胸口渗着血红的鬼刀陈整个人爬到地上,头脸不敢抬起来看两个青城派剑士一眼。

  他这一生再没有握过刀子。没有人知道他后来的下落。有传言说是出了家,也有说被仇家斩了。他在灌县山岭那伙匪盗,也都散逃到别县去了。

  一切全因为一个十七岁少年的一剑。

  ——这就是青城派。

  甚至连请两位剑侠下山的庄老爷子也都惊得不敢说话——当一种力量太强太可怕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沾光的胆量。

  张鹏和燕小六亦没有再跟他们说话。没有再说任何话的必要。

  他们重新用布囊包好长剑,披上蓑衣,戴上竹笠,离开「五里望亭」,朝着来时的上山路回去。

  亭子内外两百人目送这两个在雨中渐渐消失的背影。

  两百双眼睛,犹如仰望神祇般虔敬。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一

  武道中各种攻防动作的力量,被称为「内劲」,又称「气劲」或「内力」。因为这些特有名词,「内劲」常遭坊间传说神化,被想象成为体力以外的一种特殊能量,能够积存在修练者体内,更夸张的甚至形容「内劲」可发放体外遥距伤人,又或传输转嫁他人身体……种种说法,其实皆属讹误不实。

  其实武者一切身体操作,依靠的仍旧是肌肉筋骨产生之动能,与寻常人的作息活动并无根本差异。

  分别在于质素。武者的动作所以能发挥超乎常人的速度与力量,实乃身体筋肉极高度协调的结果。比方最简单一个出拳动作,力从地起,自足腿蹬地,往上到腰肢旋转、肩臂伸展、手腕扭旋,以至最后拳指握紧贯力,力量从一个关节传递到下一个关节,假如协调完美,则无半点流失,兼且每一关节的力量更充份加乘上去,到最后贯注于拳头,自然奇速奇猛,此种高度协调所产生的力量,即为「内劲」。相反常人挥拳不懂其理,即使一样踏腿转腰,但协调不良,肌肉的力量互相抵抗抵消,最后能传达到拳头的不足十之一二,仅是拙劣之力。

  所以「内劲」仍是一种肌肉力。不懈锻炼筋骨肌肉,乃是武者必修之课。仙风道骨或身体羸弱,却是能发千斤之力的世外高人——这不过又是坊间的想象而已。

  观乎现代运动生理学,同样讲求肌肉协调产生最高表现,此与武道的「内劲」在本质上相同。但古代武道除了锻炼身体操作,另方面又有各种秘法,增进脑部及神经的传输,把协调提升至更高境地,所产生之动作效率,今世之运动家难望项背。以前文燕小六所击出的一招「星追月」为例,其反应时间与瞬发起动的速度,已经相当于今世奥运顶尖短跑选手的起步爆发。但燕小六不必任何预备,不用培养精神集中,在无预兆的突发情况下,举手投足间已经做到(假若一击不中,还能够接连重复爆发)这又远超运动选手的能耐。而燕小六亦不过青城派一个中阶弟子而已。

  「内劲」只是武道的最基础。至于其他更高等秘法,后文将再述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