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剑冷尘香>第十八章 此生自断天休问(一)

更新时间2006-3-4 19:18:00 字数:8242

 江南已是草长莺飞时节,塞外却依旧天寒地冻,一场大雪过后,积雪尺余,沿途只看到许多冻死的尸体。荒野之中,四顾苍茫,惟余枯林。

  金筱寒与辛夷大吵了一架,一怒之下,下马步行。辛夷与她相识至今,深知她的脾气,懊悔不迭,也只有陪着她一道走,几度要去拉她的手,都被她用力摔开。他忍不住叹道:“别孩子气了,是我不对,我不好,我铁石心肠,我狼心狗肺,我以后改就是了。以后要是见了什么难民,什么叫化子,不要他开口,我一定先恭恭敬敬地跟他磕几个响头,用八抬大轿请进家里,奉为上宾……”金筱寒又气又急,抓起一把雪朝他面门掷去。辛夷赶紧闪开,一不留神就摔了个仰面八叉。金筱寒也不来扶他,掉头就走。

  辛夷躺在雪地上不动,指望她来拉他,趁机一笑泯嫌隙,谁知她连看也不看一眼,无奈之下大声喊道:“金姑娘,您是观世音菩萨转世,大慈大悲,普渡众生,不比我们下界无知小民,生性愚钝,怎的不救我一救?”金筱寒依旧不闻不问,渐渐去远。辛夷无奈,只得一骨碌爬起来,竭力追赶,涎着脸陪笑。

  这时两人已走出很远,雪地上留下几排歪歪斜斜的足迹。

  辛夷怕金筱寒受冻,几回想解下自己的裘衣给她穿在身上,均遭冷拒。他懊恼不已,早知如此,刚才何不顺着她的意思撒个小谎,哄她开心,也犯不着受这种罪。辛夷心性虽不坏,究竟自小养尊处优,受不得苦。金筱寒虽然一眼也没瞧他,却知道他垂头丧气,想到他享受惯了,不免于心不忍,但一想起他那种优游的姿态,嚣张的神气,立刻又硬起了心肠。

  辛夷挖空心思讨她欢心,忽听远处有兵刃相交之声,他精神大振,道:“我们快些去瞧瞧,也许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素来懒散,此刻这一番做作无非为了博取欢心。

  金筱寒觉得可笑,也不搭腔,施展轻功,如一阵清风,霎时间掠过雪地。辛夷看得一呆,急忙追去,与她并肩而行。再走近一些,只见四五人围着一个矮小汉子打斗,那矮小汉子使一对流星锤,挥舞得虎虎生风,令人无法近身。辛夷皱了皱眉,猛地加快脚步,掠近十余丈,看得真切,失色道:“彭准!”

  原来那矮小汉子正是妖闭门下。辛夷正欲上前助他一臂之力,突然嗅到一阵香气,空中曳过一条人影,猛可间插入那些人中间,没等辛夷回过神来。只听一声声惨叫,围攻的四五人已经被打飞。他心中甚喜,还道这人是气不过对方以多欺少,故而出手相救,谁料想这人又卡住彭准咽喉,微一用力,彭准的头颅立即垂落到胸前。他心头一震,立刻纵身跃起,挺剑疾刺。

  妖闭门近年式微,故历代门主均训诫门下弟子互敬互爱,同甘共苦,否则以辛夷的个性,见此人武功诡异莫测,早就知难而退了。

  那人却不转身接招,待剑尖几乎触及背心衣裳,右手衣袖突然鼓起,向辛夷面门打来。辛夷只觉胸口一窒,一口气喘不上来,浑身上下的筋脉似乎在瞬间都被封死,双手也骤然无力,长剑立即跌落。那人仍未回头,飞身离去,在半空中轻轻一转,奔向东南方去了。

  金筱寒赶到时,辛夷已然委顿在地,一张脸变得青黑,全身僵冷,鼻孔中气若游丝。金筱寒花容失色,奋力在他胸口推拿了一阵,但他依旧无声无息。金筱寒惶急失措,这方圆数十里内荒无人烟,等待也好,求救也罢,都无济于事。她呆了半晌,忽然一跃而起,奔到枯林中扯下几段粗如儿臂的树枝,犹豫半晌,解下那几个死人的腰带,扎成一个雪橇,让辛夷躺在上面,拉了他径直向前跑去。

  黄昏时分她总算来到一个小集市,她又饥又渴又累,找了家小店,要了碗三鲜面。此时辛夷仍然昏迷不醒,全身冷若坚冰。她扶起他的头,想喂他几口面汤,但他牙关紧闭,只是徒劳。

  她用袖子擦去他脸上的污迹,鼻子一酸,忍不住掉下泪来,心想若不是自己任性,两人好好地呆在马车里,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正想着,只听嘿嘿几声笑,四五个流里流气的家伙抢上来,言语猥亵,神态轻浮,想必是见她生得好看,不怀好意。她又羞又气,身形微闪,左手纤纤二指已击中当中一人太阳穴,右手轻挥,柔到极处,空明若无,右面那人顿觉眼前一黑,仰面跌倒。这些人没想到这么一个弱不禁风的少女有如此功力,吓得屁滚尿流,一溜烟逃走了。

  金筱寒松了口气,拉起雪橇,生怕那些人再追上来,丝毫不敢放松,一径奔出四五里路,才停下来。饱食之后狂奔,她腹中微痛,又担心辛夷有生命危险,只歇了一歇,又要上路。猛听脑后风声飒然,似有人偷袭。她吃了一惊,急忙就地滚开,抽出辛夷鞘中长剑,反手疾刺。

  身后那人双足一弹,向后翻跃,笑道:“小姑娘,剑法很好嘛!”

  金筱寒这才看清此人方面大耳,笑容可掬,似乎不像坏人。她心神稍定,立刻又警觉起来:此人无声无息地跟在自己后面,恐非善类。当下长剑又举了起来,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跟踪我?”

  那人一揖到地,道:“在下欧阳梦天。”金筱寒依稀记得此人与江逸云有交情,但仍不敢掉以轻心,道:“欧阳公子有何见教?”

  欧阳梦天道:“在下适才见过姑娘出手教训那几个小淫贼,不胜欣羡,特来讨教。”

  金筱寒暗道:“他果然一直跟着我!若真要讨教,何必等到这种荒郊野外?”想到这一层,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冷冷道:“欧阳公子乃成名高手,小女子岂敢献丑?”

  欧阳梦天道:“但姑娘适才那一手剪梅指实在精妙绝伦,自雯姑娘死后,我还以为这一绝技已经失传,今日幸得一见,定要讨教。”

  金筱寒见这人居然认出自己所用招式,不免心慌。

  欧阳梦天看出她挂牵辛夷,微笑道:“姑娘何不早作决定,免得大错铸成,后悔莫及。”

  金筱寒心一横,突然间剑光一吐,长剑化作一道白虹,向对方刺去。

  青芝岫花都金家本是武学世家,加上百年前出了一个紫观音金镜,更是如日中天,可惜金翠羽阴魂不散,闹得家破人亡。金筱寒作为金家唯一后人,却无缘习练本门武功,所学均是江逸云冷雪雯所授。她体质孱弱,本来不宜习武,幸亏江逸云度她三成功力,才得以有一个稳固的根基,何况她天资聪慧,触类旁通,武功也算可观。这一剑出手极快,快得出人意料。

  欧阳梦天还以为金筱寒年轻,内力不深,尽可以手到擒来,只是嗜武成癖,一心要将她的武功看个究竟,才引她出手。但她这一剑刺来,惊风飒然,力道居然极强。他诧异地皱了皱眉,闪身避开。

  金筱寒招式用老,一斜身,长剑微一盘旋,贴着对方胸前掠过,反削对方左肩。欧阳梦天喝了一声采,左手便朝剑尖抓落。金筱寒唯恐他夺走长剑,身形暴退,突然飘飘而起,长剑当空击下,只见剑花暴洒,光芒吞吐,势不可当。

  欧阳梦天只觉一股极柔和的力道自剑式中传来,一波接着一波,宛若波心荡月,又如微云度月,连绵不断,层出不穷。他吃了一惊,跃起身来,只听嗤的一声,衣角还是被削去一块。他惊异万分,想不到这少女竟有此等高明的剑法,若非她内力尚浅,自己早做了剑下亡魂。当下不敢轻敌,自怀中取出一对判官笔,道:“姑娘刚才这一招好生绝妙,倒不知是哪个门派的绝技?”

  金筱寒轻轻一剑已试出威力,淡淡道:“这一剑叫做‘月涌大江流’,你一辈子也没见过。”

  欧阳梦天喝道:“好一个‘月涌大江流’!在下再讨教一二!”判官笔疾点金筱寒手腕,攻势凌厉。金筱寒赫然又是一招“月涌大江流”,生生将欧阳梦天逼退了一步。欧阳梦天想不到她招式再用,自己仍旧抵挡不住,面色一沉,左手横扫,点向对方腰眼,这一手轻若飞絮,右手斜击对方右肩,却重若磐石,刚劲威猛。讵知金筱寒还是那一招“月涌大江流”,幸亏躲得快,否则一对判官笔已被削断。他眉头轩动,喝道:“你只会这一招么?”

  金筱寒也没想到这一招这么有效,心中一宽,道:“就凭这一招你已经消受不起了!”虽说如此,还是换了一招“星垂平野阔”。欧阳梦天判官笔疾点而下,当的一声,笔尖砸在剑锋上。金筱寒手臂一麻,长剑几乎脱手,这才意识到这一着无法克敌制胜,长剑一带,自然而然又是一招“月涌大江流”。

  欧阳梦天连退两步,又惊又怒,惊的是对方招式连用,自己明明看了个通通透透,还是敌它不过,怒的是这少女反反复复使用同一招,分明有戏弄之意。旋即凌空下击,这一含怒出手,的确有雷霆万钧之势。金筱寒举剑封挡,长剑却被震断,判官笔势头不减,径直朝她天灵盖击下。她顿时失色,突然之间,一团白影无声无息地飞来,在欧阳梦天手上一撞,欧阳梦天吃痛不过,判官笔脱手飞出。

  金筱寒虎口余生,惊魂甫定,赶紧后退。

  欧阳梦天虎口剧痛,连忙查看是否遭了暗算,但手腕上没有任何伤口,只是红肿胀痛。举目四望,也未见任何异物,登时省悟道:“原来有人用雪打中了我!”念头一闪,顿时打了个冷战,以雪击人,竟有此等威力,此人武功定然深不可测。待要知难而退,一来舍不得金筱寒的美貌,二来不甘示弱,一双眼睛四下搜索,扬声道:“阁下出手不凡,还请现身一见,在下斗胆请教!”

  一个低沉浑厚、略带嘶哑的声音蓦地响起:“你还不配!”

  欧阳梦天怒笑一声,极目张望,四下积雪茫茫,别说是人,连只飞鸟的影子也见不着。但这声音如此清晰,分明就在附近。他心里怯了几分,兀自强打底气,道:“在下纵然不才,也不致如阁下设想的那般不济。”

  那人冷冷道:“在荒郊野外欺负一个小姑娘,我若做出这等事来,又偏巧被人撞见,早就活活羞死了,哪里还敢见人!”欧阳梦天脸色发青,道:“阁下不要误会,在下只是见这位姑娘武功不凡……”

  那人截口道:“别人也许会相信你的鬼话,可惜你是关公门前耍大刀,撞见了本少爷……难道你不知道本少爷正是此道祖师爷么?”

  欧阳梦天骇然失色,颤声道:“阁下……阁下莫非是……是颖……颖花园……”他牙齿格格乱响,竟然吓得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显然怕到了极点。

  那人悠悠道:“算你还认得本少爷。”

  欧阳梦天双膝一软,居然跪倒在地。金筱寒吃惊地看着他,想不到以他响当当的名头,竟不顾身份,自毁身价,向一个连面都没露的神秘人物下跪。欧阳梦天其实也不是存心下跪,只是害怕到极点,双腿支持不住。他跪倒之后才感到丢脸,正要起身,忽觉一股火炭般的热力透入两膝,他的膝盖就像长在雪地里似的,动弹不得。他越发恐惧,却听那人笑道:“想不到你这么孝顺,不顾严寒也要向本少爷下跪请安,不枉本少爷当初提携你一把。本少爷就受了你这一拜吧!”

  听到这荡人心魄的笑声,金筱寒猛地记起一个人来,失声道:“于……于怜香……于大哥么?”那人悠然道:“筱寒姑娘原来还认得我。”金筱寒又惊又喜,她情知于怜香医术高明,不在江逸云之下,心想辛夷有救了,高兴之下反倒说不出话来。

  欧阳梦天看到他们相识,越加惊恐,再也顾不得颜面,哀求道:“小人实在不知这位姑娘与公子相识,还请公子开恩……”

  于怜香叹了口气,喃喃道:“看在你还有点用的份上,你快滚吧!”

  欧阳梦天浑身一震,双膝立即又能动弹,魂不附体,千恩万谢,接连几个纵跃,逃得无影无踪。

  金筱寒大喜,以为于怜香定会出来相见,谁知等了半天也没见他现身,她焦急万分,大呼道:“于大哥,于大哥,你在哪里?”她凄惨的呼声在风中回荡,无人应答。于怜香想来已经离去。她又伤心又绝望,凄然道:“于大哥,于大哥你为什么不肯帮我……”她嘶声狂呼,四下阒然,于怜香仍无反应。寒风呼啸,她浑身冰冷,伏在辛夷身上大哭,一面哭一面抽抽噎噎道:“于大哥,于大哥你在哪里?”

  蓦闻身后有人轻轻叹息一声,她耸然回头,只见身后一人,轻袍玉带,形容憔悴,果然是于怜香。她惊叫一声,情不自禁地去拉他的手,想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在做梦。

  于怜香淡淡道:“这小子是你什么人?”

  金筱寒急切地道:“你快救救他!他……”说到辛夷,又流下泪来。

  于怜香伏下身去为辛夷搭脉,脸上不露端倪,心中实是大为惊讶。看到辛夷头面青黑,心中一动,撕开他的衣襟,但见胸口紫涨,肩背发黑,饶是他城府极深,也不免动容,脱口道:“妖闭大法!”

  金筱寒全身一震,几乎跌倒,颤声道:“什么?你说他中了妖闭大法?”

  于怜香重新号脉,慢慢道:“错不了,是妖闭大法。”金筱寒暗哑声道:“可是妖闭大法已经失传了!已经被金翠羽偷走了!”于怜香淡淡道:“难道别人不能再从金翠羽手中偷走么?”

  金筱寒为黑匣子几度与妖闭门发生冲突,自然深知其中利害,一时不免有些心灰意冷,连能不能治也不问了。于怜香看了她一眼,忽然想起冷雪雯失去江逸云之后万念俱灰的神情,心头一阵绞痛,抓住她的手,沉声道:“振作点,筱寒!我能救他!”金筱寒暗淡的眸子闪起一丝喜色,失声道:“真的?”

  于怜香拉起雪橇,一手携了金筱寒,展开“一鹤排云”的绝顶轻功,宛若风飘柳絮,在荒野中一卷而过。金筱寒只觉全身轻飘飘的,如腾云驾雾,心中暗暗吃惊。

  也不知走了多久,忽见一片偌大的宅院掩映在梅花林里。他们刚一露面,立刻抢出十余名仆役,恭恭敬敬地叩头请安,于怜香一挥手,这十余人立刻又退了下去,就像是突然被阎罗王召回的无常一般。金筱寒又是一怔,想起冷雪雯曾说于怜香狡兔三窟,如今看来,他何止“三窟”,简直十几二十窟都有了——他到底是什么人,居然能这样到处挥金如土,嗔奴叱婢,养尊处优?

  横塘曲岸,低笼的柳树带着水淋淋的绿意,水面白帆点点,偶有玄鸟划水。水中绿洲萋萋,长满高大的花树,红白相间,遮护着隐约的一带飞檐。一架竹桥通向水洲,轻盈精巧,别有风致。天色阴郁,骤雨初歇,四处水雾弥漫,天上微微的星光和地下的灯光无声相映。

  一个女子紧紧裹着斗篷,急匆匆地赶路。她踏上竹桥,走不到一半,一条紫色的人影从水洲中窜出,如银河泻落,一下子挡住去路。她心里一惊,情不自禁地退了几步,看着眼前这个美得令人窒息的女人,不禁动容道:“是你!你来做什么?”

  那女子似笑非笑道:“颛孙盈雪,我等你多时了。”颛孙盈雪冷冷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死心?”那女子眼里闪着讥讽的火花,笑吟吟道:“只要你不死,我就不会死心。”

  颛孙盈雪道:“就因为澹台慕容么?”那女子哼了一声,道:“你管我是为什么!听说龚霆松还活着?”颛孙盈雪脸颊顿时变得毫无血色,冷冷道:“谁告诉你的?”

  那女子悠悠道:“这你就不用管了,反正我知道是江逸云偷偷摸摸地把他带了回来,你又偷偷摸摸地从寒碧山庄把他偷了出来……我还知道龚霆松这个人其实根本就不存在,他根本就是……”

  颛孙盈雪锐声道:“住口!”

  那女子咯咯轻笑,环顾四周,悠然道:“这里就我们两人,你还怕别人听了去不成?也难怪你害怕,换了是我,我也会一千个小心的。不过你不觉得自己太自私了么,你就没替他妻子儿子想过?万一他们知道这一切……”

  颛孙盈雪的心就像被人放到火上灼烧一样,对方的眼光就像锥子一样锥刺着她,四周的一切动静——就连哗哗的水声,轻轻的叶落也像是在嘲讽她,一切都使她感到痛苦。天空空荡荡的,就像死水一样污浊,整个沉重的苍穹死死地压在她胸口,她克制着自己,低叱道:“江如练,你不要欺人太甚!你明知道我为什么不能说!你也是江家的人,为什么要对他们赶尽杀绝!”

  江如练脸色陡寒,厉声道:“我早就不是了!剑门一衣江的人全都死绝了才好呢!”

  颛孙盈雪大怒,骤然出手,朝对方当头击下。

  江如练讥讽道:“沉不住气了吧?”一面说,一面回掌封架,手若游鱼,搭向对方脉门。这一招来得太快太突然,颛孙盈雪猝不及防,一惊之下,脉门竟被抓实,赶忙运气冲开穴道,不料体内奔腾激荡的内力突然间一泻千里,自脉门急涌而出,源源不断地注入对方掌心。颛孙盈雪大惊失色,运功抗拒,左掌同时拍向对方胸口,但真气涣散,这一掌丝毫不起作用。

  一条人影忽然曳空而来,斜斜插入两人之间。江如练眼前一花,不知怎的,就身不由己地退了两步。她无暇多虑,随手一击,直奔对方心口。但手腕忽然一凉,两根手指在她脉门轻轻掠过,她心头一震,定睛望去,便看见一个蒙面女子,身材修长,裹着银白色的斗篷,浑身散发着幽幽的冷光。

  颛孙盈雪胸口气血翻腾,急忙盘膝坐下,运功调息。

  江如练意念回旋,突然又向颛孙盈雪出手。

  那蒙面女子飞身挡在颛孙盈雪面前,接下这一招,掌力之浑厚,委实是江如练始料不及。她冷哼一声,右手一圈,赫然又是一招“翻云覆雨手”,抓向对方手腕。对方不动声色,将这一着轻易化解开了。

  江如练愕然心惊,正想再度发力,鼻子里突然嗅到一股异香,眼前一花,顿觉满天烟雾缭绕而来。她吃了一惊,急忙闭气,等到烟雾散去,颛孙盈雪和那蒙面女子已经杳然无踪。她怒容满面,足尖轻点,腾空而去。

  春寒犹重,江水清冷逼人,连交映生辉的月影灯光也显得那样凄凉。

  不知何处传出幽咽的箫声,如泉流曲折,冰滩阻涩,如泣如诉,让听者肠断魂销,心动神摇。寒水碧怔立半晌,只觉一阵沦肌浃骨的哀愁四下围拢,让他额头一片冰凉。

  箫声幽噎,久久未绝。

  青枫下泊着一叶扁舟,船里载满鲜花,月光泻在鲜艳缤纷的花枝上,浮起梦一样的青雾。船头坐着一人,素袍玉带。过了很久,他轻轻放下洞箫,怔怔凝望着光影斑驳的水面,神情凄怆。

  寒水碧心头涌起无限的悲凉,悄然长叹。

  波心荡月,枫林中射来零乱的风灯,他缓缓站起身,光华仿佛都从他脚下涌起,他几乎与月光融为一体。寒水碧默然无语地望着他把船上的鲜花一枝枝投入水中,数不清的娇艳的花朵,在一缕缕、一丝丝的波光中轻盈流转。四下阒然,无边的宇宙仿佛只是一片空虚,千愁万绪,纷至沓来。

  寒水碧终于忍不住喊了一声。

  江逸云震了一下,慢慢转过头来。灯光中分明可见他消瘦的双颊,憔悴的面容,月光折射过来,在他眼中泛起一片迷茫的光晕。但等他完全转过来,眼睛又闪出了光彩,嘴角也泛起若有若无的笑意。他已将他悲痛、忧惧的一面永远掩藏起来,在别人面前始终保持着固有的坚强和镇静。他跃上岸,走过来,微笑道:“你怎么来了?”

  寒水碧叹息道:“你还是不能忘记她?”江逸云道:“我怎么能忘记她?她的死根本就是因我而起……”寒水碧道:“我们都知道那不能怪你……”江逸云道:“那应该怪谁?”寒水碧苦笑道:“你又何必这么认真?走吧,咱们去喝两杯。”

  夜未深,集市未散,青帘摇曳,酒馆喧嚣。酒馆门口风灯乱摇,在他们桌上留下一道长长的零乱的阴影。

  寒水碧道:“你忘了她吧,她若当真爱你,绝不愿看到你为她伤心这么久……”

  江逸云一口把杯里的酒喝干,锐声道:“你以为她还会爱我么?在她离开的时候,她就告诉我,她已经不再爱我了……”这本是件凄惨绝伦的事情,他脸上却带着近乎自我放逐的笑容。

  寒水碧感到一阵恐怖,失色道:“你……你没事吧?”江逸云淡淡道:“喝酒吧,我能有什么事?”寒水碧瞠视他良久,一字字道:“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活腻了?”江逸云笑道:“这话算是说对了。”寒水碧眼里闪出愤怒之色,冷冷道:“至于么?你至于因为她的死就这样自暴自弃么?”

  江逸云不动声色道:“我什么时候自暴自弃了?难道我不是像从前一样医治每一个上门求救的病人么?难道我不是像从前一样对待每一个有求于我的人么?”

  寒水碧道:“可我知道你的心已经死了!”江逸云道:“那又有什么关系?”寒水碧怔了半晌,叹道:“天底下还有很多好女孩,你就不能……”

  江逸云截口道:“不提这些了,喝酒吧。”他酒到杯干,一眨眼就已经喝了六七杯下肚。寒水碧和他相识十余年,从未见过他这样狂饮,他是个最冷静不过的人,若非情到深处,痛到极致,断不会如此。他一声不吭地喝了两杯,道:“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江逸云道:“六天前。”

  寒水碧道:“有龚霆松的消息么?”江逸云叹了口气,道:“没有。”寒水碧道:“他真是被颛孙盈雪带走的?”江逸云道:“从屋里留下的痕迹来看,错不了。”寒水碧叹道:“也算是得其所了。”

  喝到最后,两人的舌头都有些麻木了。寒水碧直着眼,醉熏熏地舞起剑来。江逸云击节作歌,曼声狂吟,醉得一塌糊涂,不一会儿便趴在桌上睡着了。等他醒来,天还未亮,寒水碧鼾声如雷,睡得正香。他怔了半晌,慢慢走出去,心情仿佛一滩死水似的,又寂静,又绝望,似乎这一生就这样完结了。一阵孤寂感,冷然袭来。他身上起了一丝战栗,喃喃道:“携手处,今谁在?日边chun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