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剑冷尘香>第十四章 天容海色本澄清(二)

更新时间2006-2-27 14:43:00 字数:12494

 四处灯火全无,惨白的月光下,林子深处的那间竹屋显得阴森可怖。

  一条淡淡的人影悄无声息地掠上回廊。月光忽然隐入云层后面,四周陷入不祥的黑暗之中。她足不沾地,轻轻闪入空无一人的小屋。

  屋里摆满芳香袭人的鲜花,糊着崭新的绿窗纱,屋子中间垂着一幅巨大的水晶帘,缀以紫色玉石,构成精巧的图案,异彩纷呈,恰如流动的冰泉。迷蒙的光影中,隐约可见床上那个沉寂的人影。她全身忽然颤抖起来,脸庞苍白得几乎透明,给人一种凄婉哀绝的感觉。

  冷风从窗下掠过,将她凄凉的嗓音吹向远方:“二十年了……二十年了……我终于又见到了你……”

  侵晓时分,月残了,大雁结队南飞,寂静的长空,偶尔传来一声长唳。江岸两边的柳树迷梦如烟。冷雪雯眉尖轻颦,一双眸子寂寞而又萧索,充满怅惘之色。远处有人吹奏长笛,呜呜然,闷闷然,与涛声相混,便隐隐约约,断断续续,若有若无了。她芳魂蹙束,茫然若失。

  江逸云轻轻揽住她的柔肩,温存低语道:“雯儿,我们回家去吧……雯儿……”见她毫无反应,又轻轻唤了两声。她猝然惊觉,江逸云心头漾酸,揽她入怀,柔声道:“怎么了,雯儿,你这是怎么了?”

  冷雪雯心绪撩乱,偎依在他胸前,幽幽道:“没什么……”

  江逸云温柔地抚mo她。她抱住他,喃喃道:“我有点冷……”江逸云把她裹在自己的斗篷里,她忽然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我们不会再分开了吧?”江逸云柔声道:“不会的,我们再也不分开……你一直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要一个人坐船离开……”

  冷雪雯道:“端木夫人摄住了我的心神,又对我下了毒,要我去杀你。我不想伤害你,也想让你看到我毒性发作时的样子,所以我要找一个地方逼出体内的毒素,摆脱摄魂大法的控制……”

  江逸云心口一阵绞痛,紧紧将她揽在怀里,涩声道:“我真该死,真是该死……”冷雪雯仰起头来,讶然道:“怎么了?你怎么这么说?”江逸云脸色煞白,颤声道:“你为了我可以这么委屈自己,折磨自己,我却怀疑你,还那么残酷地对待你……”

  冷雪雯轻轻捋着他的头发,柔声道:“我们现在不是好好的么?现在我又能跟你在一起了,我心里很开心……”她语声越来越低。

  江逸云凝目注视着她,心中思绪万千,低声道:“你不怪我么?”冷雪雯似被惊醒,迷迷糊糊道:“嗯,什么?”江逸云道:“你睡着了?”冷雪雯幽幽道:“好像是……我好累,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好好睡过安稳觉了……”说着已无动静,呼吸深沉而又平缓。

  江逸云轻轻握着她的手,放到唇边吻了吻,忽然发现她手腕上有一道长长的伤口,他心里震动了一下,喃喃道:“是我弄伤了她……是我弄伤了她……”

  朝阳喷薄而出,江波粼粼如金。

  冷雪雯在睡梦中咳嗽,江逸云疼惜地抚拍她的背心。她咳得很厉害,苍白的脸颊现出一抹不祥的嫣红。她的身子比从前虚弱得多了,这让江逸云心里充满愧疚。他觉得这都是自己的错,他非但没有好好照顾她,反而不断伤害她,让她吃了许多苦。回想过去发生的这些事,他仍然感到后怕。尤其想到他曾经那样狠心地弃她于不顾,便心如刀绞,怅恨不已。

  江中已有舟人摆渡,渔人撒网。

  冷雪雯动弹了一下,睁开眼睛,眼波流动,看着他嫣然一笑。江逸云报以微笑,拨开她遮住脸颊的头发。她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小的象牙梳,打开发髻。

  江逸云拿过梳子,她笑靥如花,明眸闪闪。他一遍又一遍地梳着,直到她的头发柔滑如丝。她接过梳子,盈盈一笑。他就势握住她的手,握得那样紧,她几乎可以感觉到他的脉搏。她羞红了脸,他分开她脑后的头发,在她纤细的脖颈上吻了一下。他的唇火热,让她感觉脖颈后面就像被什么烫了一下,全身灼热起来。江逸云心里涨满柔情蜜意,实在舍不得放松她,舍不得就此结束这样美妙的时刻。

  时间悄悄流逝,日已正午。冷雪雯忽然红着脸笑了,低声道:“我饿了。”江逸云道:“我早就饿了。”冷雪雯撑不住扑哧一笑。江逸云也笑出了声,长身而起,伸手拉她起来。

  两人并肩而行,一个小孩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蹿出,欢呼着扑向江逸云。江逸云惊讶道:“凝儿?”抱他起来,笑问道,“你怎么跑这来了?”

  凝儿笑嘻嘻地把他的头发绕在手指上玩耍,唧唧咕咕说着话,然后从怀里掏出四五个鲜红欲滴的小果子,举到江逸云嘴边,一个劲儿叫他吃。江逸云推却不得,只得吃了两个。凝儿自己抓了一个放嘴里,看到冷雪雯,笑吟吟地摊开手心,道:“姨姨也吃一个。”

  冷雪雯笑着拈了一个,这果子入口酸甜,滋味极佳。

  凝儿嘟嘟哝哝问了好多逗人发笑的问题,一面把剩下的一个果子塞进江逸云嘴里。冷雪雯觉得这孩子煞是可爱,笑盈盈地逗他玩儿,好半天才想起问他是谁。凝儿骄傲地说道:“我叫凝儿,我娘是玫瑰金殿的圣女,我爷爷是周如镜。”

  冷雪雯闻言一怔,笑容顿时冻结。江逸云看她脸色大变,不安地拉住她的胳膊。她勉强笑道:“这孩子真可爱。”一声不吭地盯着凝儿的脸,似乎想找出他眉宇之间是否有和江逸云相似之处。

  江逸云越发尴尬,他想说什么,可又说不出来,最后终于忍不住道:“雯儿,你别胡思乱想。”冷雪雯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你怎知我在胡思乱想?”嘴角挂着笑,眼眶却红了。江逸云正要说话,眼角忽然瞥见一个窈窕的人影自柳荫中翩翩掠出,心里咯噔一下。

  水墨芳还是穿着那件淡绿色的纱衣,神色凄婉,但并未破坏她那娟秀面容上温柔亲切的表情,那双绝顶美丽的眼睛里丝毫没有任何不满和嫉恨,恰恰相反,眼中倒隐藏着深邃的渴慕和哀愁。

  冷雪雯也看见了她,她几乎立即就意识到对方的身份。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沉闷得让她窒息。

  水墨芳一径向冷雪雯走来,眼光异常和善,友好地点头微笑道:“你就是冷姑娘?”她显得那样高贵,那样圣洁,那样雍容典雅,令人自惭形秽。她的眼神亲切而真诚,她的笑容明媚而安详,叫人觉得心里暖洋洋的,这笑容足以显示她的胸怀是何等清白坦荡,容不下一丝邪念,倒是那些把她和嫉妒、诡计、怨恨联系在一起的人,会骤然感觉自己龌龊不堪,卑劣下流。

  这就是武林中最显赫、最尊贵、最无邪的女人。

  看到她的那一刹那,冷雪雯就不由自主地被对方所吸引,情不自禁对对方产生好感。不祥之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刚才那种致命的挫败感和冰冷的敌意烟消云散。她竟然觉得手足无措,呐呐道:“是,我就是。”

  水墨芳嫣然笑道:“早就听说你了,一直就想见见你,今儿个总算找着机会了。”

  看着对方清丽绝俗的脸庞,冷雪雯怅然若失。她的声音是那样婉转圆润,她的笑容是那样绚烂妩媚,她的眼眸是那样灵动深邃,她的嘴唇是那样甜蜜秀美,她的纤手是那样细腻晶莹……冷雪雯不免有些心烦意乱,一时间无言以对。水墨芳偏偏亲热地拉起她的手,满怀期待地望着她,道:“我想同江公子说几句话,你介意么?”冷雪雯简直没法拒绝对方恳切的眼光,轻轻摇了摇头。

  水墨芳神情越发温柔,柔声道:“谢谢你,真的很感激你……”握了握她的手,转向江逸云,低声道,“打扰你片刻,好么?”

  江逸云点点头,放下凝儿,拉住冷雪雯,柔声道:“等我一会儿,雯儿,我马上就回来……你一定要等着我……”

  冷雪雯避开他的眼光,淡淡地笑了一下。江逸云揽住她的肩膀,低声道:“雯儿,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不开心?如果你不愿意,我们这就回家去……”冷雪雯垂着头道:“你去吧,她一定有要紧事告诉你。”江逸云托起她的下巴颏儿,她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把眼皮垂下了。

  江逸云心里发慌,低声道:“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冷雪雯淡淡一笑道:“你想到哪去了,我当然相信你——你快去吧。”挣开他的手臂,“我到前头去等你。”低着头快步走开。

  江逸云怔怔站着不动,目光痴痴追随她的背影。凝儿叫了他一声,他回过头去,静静地看着水墨芳。水墨芳微微一笑道:“跟我来吧。”拉着凝儿走进柳荫。江逸云跟着她穿过树荫,发现江畔泊着一艘船,他停下脚步,道:“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吧。”

  水墨芳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你得顾及我的名誉,我怎么能在这里和你说话?”

  冷雪雯眼睁睁看着江逸云随着水墨芳登上那艘船,走进朱纱环垂的船舱。等待是最令人疲惫的一件事,也最令人心烦意乱。她满腹心事,只觉得时间无限漫长,仿佛永远等不到头。不过片刻功夫——在她看来却不啻于一度春秋——她看见船开动了。她吃了一惊,失口喊道:“逸云,逸云!”

  没有任何回应。

  船上忽然响起悠扬欢快的笙歌。她睁大了眼睛想看个究竟,然而所有帷幔都已垂落,把船舱遮得严严实实。她什么都看不见,只听见弦乐之中夹杂着断断续续的笑语,这乐曲比什么都刺激她的感情,看不见,却听得见,这是最可怕的。她觉得自己像是走进一个繁花似锦的花园,满园奇花灼灼,异彩纷呈,耀眼生辉,让她以为自己误入仙境。当她弯下腰想去触摸那些娇美的花瓣时,闪烁的叶片中蹿出一条狺狺吐信、滑腻冰冷的毒蛇。她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机械地追着船跑,一面不停地呼唤江逸云的名字。

  船如飞矢,去势奇快,她终于追赶不上。一双看不见的冰冷尖利的爪子将她的心撕扯得支离破碎,她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起来,变得颓废而又痴戆。

  那个武林中最神圣最高雅的女人无耻地夺走了她的心上人,想到这一点,她眼里就燃烧起熊熊的烈焰,而江逸云对她的背弃,又使她肝肠寸断。但她知道绝对没有人会同情她,现在的她,是江湖中最丧心病狂、最声名狼藉、最心狠手辣之人,所有的恶名都可以安在她头上,所有的脏水都可以往她身上泼。她是无耻之尤,她是众矢之的,她是毒如蛇蝎的女魔头,以她如今的身份地位,拿什么去和水墨芳相比?不会有人同情她,也绝对不会有人认可她对江逸云的爱,人们会说那不是爱,因为在他们眼中,她不会爱,更不配获得江逸云的爱。

  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落到这般田地,她觉得自己根本不坏,可为什么那么多人认为她坏?难道她真的坏,只是她自己自欺欺人?

  她反躬自省,扪心自问:“我真的是个心如蛇蝎的恶毒女人么?如果我是,为什么以前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为什么寒水碧不告诉我?为什么滕望青不告诉我?为什么雨烟和筱寒她们不告诉我?为什么逸云他会对我那么好?或者他们根本就不曾对我好过,只是我一厢情愿,自作多情?我真的是个坏女人么?如果我不是,为什么整个江湖的人都会这样以为?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他们要这样对我?莫非我真的是个无药可救的女魔头,否则于怜香那样的坏东西怎么会喜欢我?或者他压根不喜欢我,又是我会错了意?是不是天底下根本就没有人在乎我,以前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如今才是真正的现实?”

  她越想越绝望,越感受到人世间的透骨森冷和凄凉。她悲痛欲绝地倒在潮湿的江畔,啜泣、哀呼、呻吟。她忽然觉得自己异常陌生,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人,也不知道这世上到底有谁是真心实意地爱她关心她——她不知道这世上到底还有没有值得信任的人,是不是所有的人都在欺骗她,玩弄她,作践她?她不知道,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这时身后响起巨大的动静,她顿时惊觉,霍然转身,眼角瞥见黑压压的一群人,人头攒动,人声鼎沸。她举手拭泪,眼光一扫,只见这群人闪烁着碧幽幽的眼,不怀好意地窥视她,企图把她攫住,吞噬掉。她挺直了脊梁,眼睛恢复了往日的神采,明亮的、冷冰冰的、洞察幽微的、无所畏惧的。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觉到她眼光沦肌浃骨的威慑力。她以一种最轻松悠闲的姿态站着,尽管她明知这些人都妄图置她于死地。

  每个人的脚步都在移动,逐渐逼近。

  她全无惧色,淡淡地望着这群凶徒。眼前这帮人都与她没有丝毫瓜葛,更谈不上有什么深仇大恨,她很清楚他们为什么会来。她掠了掠零乱的鬓发,笑吟吟道:“长江日出,诚然壮观,可惜诸位都来晚了。”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怒喝,他们受不了冷雪雯如此悠然惬意,大敌当前,她居然还有心思调侃,这样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实在是可恨之至。只听有人愤愤然道:“去他妈的日出,老子是来要你这妖女的狗命的!”

  “冷雪雯,你的死期已到,竟然还如此猖狂!你若磕头求饶,也许大爷我动了恻隐之心,还能保你个全尸!”

  “大祸临头,尚不自知,真是狂妄到极点!简直不可救药!”

  冷雪雯置若罔闻,笑容未改,似乎毫不介意,也不见她有任何动作,袖子里突然射出一道寒光,只听得一声惨叫,言语最肮脏、神情最猥亵的那个人向前扑倒,登时气绝。

  众人惊跳起来,表情都有些呆滞。

  冷雪雯笑嘻嘻道:“不积点口德,到了阎罗王那里,可是要割舌头的。”看她笑得这样开心,这样心无芥蒂,众人一阵毛骨悚然,脑子里各种乌七八糟的念头转来转去,不免都收敛了许多。冷雪雯负手而立,忽然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们都想杀我,反正我也活腻了,索性成全你们吧。”

  众人面面相觑,互相询问自己是否听得真切,他们根本没法相信这个杀人如麻、骄横酷虐的女魔头会轻易束手就擒。有人嗤之以鼻道:“你当我们是三岁小孩,说这种屁话,谁会相信?”

  冷雪雯面容忽然变得说不出的惨痛,神色凄凉,语调低沉,黯然道:“难道你们方才没有看见么,江逸云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已经弃我而去。我生平最最在乎之人都背叛了我,弃我于不顾,我活着还有何趣?倒不如一死了之,一了百了,也可叫他这个薄倖郎懊悔终身!我死后,必定化为厉鬼,让他终日不安!”最后这几句话就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浸透了仇恨的毒汁,叫人毛发倒竖。

  崆峒派掌门马茂元干咳两声,道:“你是个女子,本来我们不该以多欺少,奈何你已触犯众怒,我等不才,却也有心替天行道。你若乖乖就擒,我们一定将你好生安葬。”

  冷雪雯略带嘲讽地欠了欠身,淡淡道:“多谢马掌门如此宽宏大量,我实在感激涕零,这等大恩大德,只能来世衔环以报了。”这一番话换了旁人来说,也许非常感人,但从她嘴里说出来,不知怎的就变了味,变得怪里怪气,滑稽可笑,再迟钝的人也听得出其中的嘲弄之意。

  马茂元不禁皱了皱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冷雪雯淡淡道:“反正我都要死了,让我多说几句话又能怎样?在我死之前,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诸位,倘若无人解答,我只怕要死不瞑目了。”

  马茂元不知她想搞什么鬼,犹豫半天,道:“你想问什么?”

  冷雪雯道:“两年前我得到了一本欹珠宝典……”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果然不出所料,这四个字唤起在场诸人的极大贪念。她装作没看见他们眼中的贪婪之色,悠悠道:“倘若我要求教的这个人能为我解惑,我就把这本宝典送给他——反正我是将死之人,留着也没有用。”

  马茂元道:“不知你要向谁求教?”冷雪雯道:“我这个问题煞是深奥玄妙,所以只能向你们之中最有智慧、最有见识、武功又最高的人求教……”眼波流动,在所有人脸上转来转去。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陷入静默,但数百人焦虑急促的呼吸清晰可闻,造成了一种紧张压抑的气氛。许多人都在暗中观察别人,眼光大都阴暗诡秘,带着怀疑、猜忌、揣测之意,悄悄掂着别人的分量。

  过了半个时辰,马茂元干咳一声,慢条斯理道:“你倒是说说看,没准老夫能答上来……”他这一搭腔,等于默认自己是最有智慧、最有见识、武功又最高之人。

  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人群中爆发出炸雷一般的怒吼,冷笑声、喝斥声、嘲弄声此起彼伏,铺天盖地朝他涌来,又有许多人窃窃私语,说着听不见的话,脸上露出许多怪相。

  马茂元面皮紫涨,怒喝道:“老夫纵横江湖四十余年,难道还不比你们强得多?”

  冰火岛主阴阳怪气道:“老匹夫,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啊!你也不撒泡尿自个照照,就你那贼眉鼠眼的怪样儿,也敢骑到我们头上?”话一出口,顿时激起崆峒门满腔怒火,几个年轻弟子一下子跳出来,斥责冰火岛主欺人太甚。冰火岛的徒子徒孙自然也不示弱,上蹿下跳,对骂起来。

  湖头帮帮主见状,瓮声瓮气道:“老东西,就凭你也有脸说什么纵横江湖四十余年,十四个月前,在青城山下被一点残红谢池春打得满地打滚的却是何人?”

  身材瘦削、模样周正、儒雅大方的青城掌门程千石捋须微笑道:“小弟当时正好下山,听那求饶的声音,倒与马掌门有些相似。”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冷嘲热讽,把马茂元僵在那儿,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的门徒却早已同冰火岛的弟子打得不亦乐乎。

  冷雪雯冷眼旁观,由着他们互相拆台,心中暗暗冷笑道:“凭你们这群乌合之众,也想取我性命,真是天大的笑话!”良久,见他们闹得差不多了,长叹一声,朗声道:“诸位不必争执,也罢也罢,就让这个疑点随我而去吧。都快死了,想不通就想不通吧……”虽说如此,言语之间,大有惆怅之意。

  马茂元斜着眼哼了一声。

  程千石道:“姑娘何不说了出来,我们大家伙一块替你解答,俗话说得好,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我等众志成城,什么疑难症结不能迎刃而解?”这话顿时引起一片叫好声。

  冷雪雯道:“这倒也罢了。但是对程掌门,我倒有问题请教。”面带微笑,谦和有礼,声音清亮高亢,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程千石煞是快意,心中如同吃了人参果一般舒畅,欠了欠身道:“姑娘请讲。”父亲有光,站在一旁的儿子程长明登时踌躇满志,顾盼鹰扬起来。

  冷雪雯看了程长明一眼——这人的暴躁脾气在江湖中可是出了名的,只要惹毛了他,就是天王老子,他也要跟他大干一场——唇边掠过一丝不明显的笑意,道:“我想请教程掌门,在你百年之后,打算将掌门之位传给哪一位令郎?”

  这个问题问得蹊跷,江湖中谁人不知程千石只有程长明这么一个儿子?莫非程千石亦是沽名钓誉之徒,表面上道貌岸然,背地里也是男盗女娼?

  马茂元心念飞快转动,大声道:“江湖中无人不知程掌门素来洁身自好,冷雪雯,亏得别人说你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无所不在,这个问题问得好不愚蠢!”

  一句话提醒了在场所有人:冷雪雯号称万妙仙子,想必不是浪得虚名,也许程千石果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程长明立刻感到掌门传人的地位摇摇欲坠,惊慌失措地盯着父亲。程千石故作镇静,淡淡道:“真乃无稽之谈,程某只有长明一个儿子,掌门之位自然要由他接任。”

  冷雪雯生平最痛恨的就是伪君子,想起水墨芳用那样亲切伪善的笑容欺骗了她,她便由衷生出一种厌恶之情,这感觉越来越强烈,最后演变成一种恶意的报复心理——程千石若非这般虚伪做作,她绝不会找他的麻烦。她的姿态更加优游,慢慢道:“别人的私生子都是在外面养下的,程掌门却不同,他的另外一个儿子,偏偏是在窝里头养的。”

  刺探他人隐私,此乃许多人最卑劣的天性。若非水墨芳做戏在前,冷雪雯断然不会做得这么绝。

  程千石脸色开始发白,锐声道:“事关程某一世声名,冷雪雯,你可不能血口喷人,无中生有!”

  冷雪雯淡淡道:“你若还有胆子在这里站着,我就告诉全天下的人你那件自以为只有天之地知你知她知的见不得光的龌龊事。”

  程千石面如土色,眼光发涩,旁人的窃窃私语传到耳里,使他全身燥热,惶恐不安,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程长明一声不吭地盯着他,眼光越来越不像儿子对老子,倒像情敌相见,分外眼红。众人交头接耳,议论得津津有味,早就忘了他们所为而来。程千石两腿发软,汗流浃背,抹了把冷汗,悄悄对大弟子说道:“我们走。”眼见他当真要走,群情哗然,越发肯定他心中有鬼。

  程长明突然暴喝一声,怒目而视道:“你说,运熹是不是你和那个贱人的杂种?”

  众人都听呆了,有儿子这么跟老子说话的么?知道内情的人悄悄告诉身旁的人:“运熹是程长明儿子的名字……”片刻之间,这话就传遍全场,指责声潮水般涌向程千石,他立刻变成一个卑鄙下流、肮脏龌龊、满身流脓的恶棍,遭到众人的一致谴责和唾弃。

  冷雪雯厌恶地看着这些跳梁小丑,他们的低俗无耻让她陷入更深的绝望和孤独之中。红尘扰攘,却没有一个真心待她之人,连最熟悉的、最亲密的江逸云也这样欺骗她,背弃她。正因为她对人生绝了望,对自己也绝了望,她才要利用人们的羞耻心和功利心大做文章,狠狠报复他们,教训他们。几百号人已经乱成一锅粥,程千石的风liu艳事更刺激、更新鲜、更耐咀嚼,他们把她完全遗忘了。他们之所以会来,原本就不是因为正义、道德或良心,只是为功利驱动,为求个热闹非凡。她在没有任何人注意的情况下离开了,她绝望而孤独地在江边踯躅,愤怒和嫉妒之火在心中燃烧着。

  她从正午徘徊到夜晚,江上一弯新月,暗灰色的江波上,徐徐滑动着几点白帆。她抱膝而坐,凝望着江心的新月,神色困乏,忧思重重。眼前飞掠的都是些梦幻泡影,一切色、香、声、味、触、法,都空洞麻木,毫无意义。风儿见凉,夜露渐生,沾湿了她的裙裾和鞋袜,不胜其寒。

  她裹紧身上的斗篷,站起身来。就在今天早晨,她还躺在江逸云怀里睡得那么香甜,早知如此,倒不如那时就死了干净。世事无常,变化莫测,让人惊慌失措。

  她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这么善变,这和她所知道的江逸云是截然不同的——难道她从没有真正了解过他?她的思绪乱糟糟的,剪不断,理不清。她也曾想过,也许事情并不是像她所想的那么糟糕,或许江逸云遭到了什么不测——可是他能遭到什么不测呢,水墨芳那么在乎他,不可能会伤害他。她想象不出他会遭到什么意外,因为想不出,所以竭力否认遭遇不幸的可能——也许潜意识里,她宁可他抛弃自己,背叛自己,也不愿他受到伤害。

  她凝视着江面上跳跃不定的渔火,感觉自己的生命就像那动荡的火焰,随时可能熄灭在波涛中。她不知何去何从。多年以来,她已经习惯于和江逸云在一起,她不知道离开他之后,她该何处容身。她漫无目的沿着江畔缓缓前行,看见一株燃烧着火红花朵的木芙蓉树下,静静站着一个人。落红满地,乍眼看去,就像着了火似的。那人长身玉立,一袭素袍,纤尘不染,宛如浴火而生的白色精灵,神秘而优雅。

  还在百步之外,冷雪雯就隐约觉得这人似曾相识,却想不起他是谁。距离渐渐缩短,这下她看清了,不禁吃了一惊,失声道:“澹台公子!”树下那人霍然转过身来,火红的花影中,他的面容俊逸绝尘,带着一种来自天外的晶莹光辉。冷雪雯看得真切,笑逐颜开,向他奔去。如果说世上还有一个男人能让她感到安全和踏实,那就只有这个在她生命中惊鸿一瞥的澹台西楼了。虽然他们相处的时间是那样短暂,虽然他母亲曾经那样伤害她,她却始终对他抱有一种无法解释的好感。

  澹台西楼快步迎了上来,一如初见之时那样温和安详。见到他的意外惊喜让冷雪雯暂时忘却了山岳一般沉重的痛苦,她奔到他面前,兴奋得两眼发光,情不自禁地拉住他的手,胸膛起伏,笑道:“真的是你!我还以为我看花眼了呢!你好么?你好么?”

  澹台西楼惊喜地凝望着她,眼光是那样专注,那样痴情,流露出无限的渴慕和思恋之情。他不由自主地握紧她冰冷的纤手,柔声道:“我很好,你呢——你怎么瘦了?是不是病了?”

  他的出现让冷雪雯灰暗忧郁的天空露出了一抹亮色,他能给她一种信任感和稳定感——她本以为世上最能给她这种感觉的应该是江逸云,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自从水墨芳出现之后,她的感情就被弄得一团糟,而江逸云越来越多地让她感到失落、痛苦甚至绝望。澹台西楼却始终让她感到温暖和安定,她甚至相信哪怕天底下所有的人都彻头彻尾地改变了,冷酷决绝地抛弃了她,他也绝不会背弃她、伤害她。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俊秀恬静的面容,深邃祥和的眸子,温柔平静的微笑,这一切都使他更加可亲可信,也在她心里激荡起更深切的依恋。

  她摇了摇头,轻轻道:“不,我……我没生病,我很好……”

  任何人都能看出她瞳仁深处隐藏的忧伤,都能听出她语声中竭力掩饰的痛楚和辛酸。澹台西楼由衷感到难以言说的凄凉。分别之后,他无时不刻不在回想与她共度的那些时光,尤其当他手执银刀,坐在窗下削剪花枝时,她的一颦一笑便在心头萦绕,令他无法平静,难以自持。

  自从见过她以后,他生活中的一切寻常行为都会引起他的不快和痛苦,他长达二十九年的死水般波澜不惊的生活突然变得无法忍受,所有他已经习以为常的东西都变得可笑、荒诞、苛刻、残酷、冷漠,但他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如此巨大的反差,此时此刻,看到她站在面前,他才明白过来,究竟是什么东西在他内心激荡,是什么东西在撕裂着他那颗处于痛苦之中的心。看不到她,他就觉得生命毫无意义,他简直会在绝望的痛苦之中灭亡。

  两人执手相看,一时无言。澹台西楼本以为自己会有很多话说,此时他却发现无论哪一句话都不足以表现他对她的疼惜和爱慕。但他隐隐知道,她不会属于自己的,因为他能够看出,她眼中的哀怨忧愁并非因他而起。他只能满足于这样与她相逢,这样与她执手相看。

  一阵风吹开了她的斗篷,她打了个冷战,他情不自禁地替她拉好斗篷。她呆呆凝视着他的眼睛,垂下头去。他柔声道:“找地方坐坐吧,夜深了,这里风太大……”冷雪雯立即精神一振,笑道:“前头有家茶楼……”她突然想起自己一整天没吃过东西了,“我们去吧。”

  两人并肩沿着江畔漫步,波光泛滥的江水溢出腥味浓烈的脂粉香,时已深秋,江畔的草地早已失去昔日的苍翠润泽,变得枯涩蜡黄,只有星星点点几抹绿意。

  冷雪雯一路笑语嫣然,忽然注意到草丛中有零星的几朵蓝色小花,虽不惹眼,却有种招人怜爱的姿态。她心里微微触动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站住了。

  澹台西楼转头看着她,她脸上再度出现那种曾使他无限哀伤和痴狂的怅惘之色,他心里涌起淡淡的失落感——这一生一世,她决不会属于自己的,在她心中,始终都有一个更重要的人物,占据了所有的空间。他有时也难免会想,有没有什么力量可以将他梦想中的一切付诸实现。他尽管冷静而又安详,终归还是个男人,也有yu望,也有挣脱不开的三千烦恼。

  他们走在木芙蓉树的阴影里,有一大朵木芙蓉突然倾落,正好砸在冷雪雯肩上。她吓了一跳,扬头望着耀眼烛天的花树。花瓣落了她一身,火红的花映衬着她银白色的斗篷,煞是好看。其中有一朵正巧落在她头发上,澹台西楼伸手想替她取下,又犹豫了,手停在半空中。偏巧她眼波流转,看见他伸出一半的手,两人相对一怔,不免有些尴尬。他笑了笑,还是把那朵花取下了,托在手心。

  她也笑了笑,抬头看见天边在如火如荼的芙蓉花映衬得越发苍白暗淡的一钩新月,轻轻道,“中秋就快到了,不知道今年的月饼好不好吃……”说着,神色已黯然,今年的中秋对她还有什么意义?但她随即又打起精神,笑道:“你看,茶楼到了。”

  夜色已深,茶楼中空荡荡的。他们找了个僻静的位置,冷雪雯要了一壶云雾茶,四五样点心。她很快喝了两杯茶,吃了一盘皮薄馅多汁浓的包子。

  澹台西楼眉头微皱,静静地望了她好大一会,道:“有什么事告诉我好么?”

  冷雪雯想笑,脸上的肌肉却变得有些僵硬,默不做声地喝着茶,她不敢说话,就怕一开口就想哭。澹台西楼轻轻道:“你若不肯告诉我,我也不强求,但是我实在不忍心看到你这样强颜欢笑……”

  冷雪雯忽然又笑了,轻轻道:“我并没有强颜欢笑,看到你我真的很开心……”她沉默了一会,脸上飘过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继而眸子里闪过一丝不祥的阴影,呆呆凝视他,神色凄凉,默然无语。

  澹台西楼心头一震,道:“你怎么了?”冷雪雯低了头,哑声道:“你说我是不是个坏女人?”澹台西楼吃了一惊,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冷雪雯喉咙发涩,喃喃道:“我……我不知道……”她终于忍不住,双手捂住脸,失声痛哭。他痛惜地揽住她,低声劝解。她泪水纵横,心如刀绞,却闭口不提任何与江逸云有关的事情。她怨他,恨他,却仍然爱他,无论他如何伤害她,她也不愿在别人面前说一句他的坏话。

  澹台西楼心情沉痛地把她抱在怀里,低声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为什么这么伤心?”冷雪雯吞声饮泣,一言不发。澹台西楼叹了口气,把斗篷裹在她身上,拥着她离开茶楼。她哭得全身虚脱,几乎无力支持。澹台西楼将她抱了起来,柔声道:“我送你回家去,好不好?”

  冷雪雯拼命摇头,哽咽道:“我没有家,我无处可去……”

  澹台西楼怔了怔,轻轻道:“那我带你去哪里好呢?”

  冷雪雯一愣,没等回答,只听有人接口道:“她哪都去不了,只能下地狱!”话音方落,黑暗中不知从哪里冒出十九个浑身漆黑的男人,当先一人黑巾蒙面,阴沉沉道:“冷雪雯,你今儿中午居然能把那帮草包耍得团团转,算你厉害,又多活了几个时辰!不过,现在只怕没这么走运了!”

  澹台西楼淡淡道:“想杀她,先问我答不答应。”蒙面人打量了他一番,道:“你是什么人?”澹台西楼道:“不劳相问,但只要我在这里,谁也别想伤害她!”

  蒙面人哈哈大笑道:“兄弟们,你们看到了么,想不到大名鼎鼎的万妙仙子居然能左右逢源,江逸云前脚刚走,她后脚又勾搭了一个野男人!来吧,杀了他们,咱们后半辈子可就享福了!”扬了扬手,那十八人立即分作两拨,分别找上澹台西楼和冷雪雯。

  澹台西楼进退从容,跌宕飞扬,宛如夏云奇峰,飞鸟出林,惊蛇入草,出掌法度森严,刚圆逸劲,不可捉摸。他周旋于九大高手之间,依旧神定气闲,身形流畅如清泉之萦回。

  冷雪雯出手清森劲峭,俨然有天马行空、秋鹰冲霄之气势。拆过二十余招之后,她忽然觉得头昏脑胀,感到身边的这些黑衣人、堤岸、木芙蓉树、江流和周围的一切都开始悄悄地转动起来,她强打起精神,但四肢疲软,全身变得一点力气都没有。她惊讶欲绝,勉强提了一口真气,力图速战速决,不料功力似乎正在迅速散失。她大惊之下,不免分心,一不留神,便被两柄沉重的流星锤击中后心。她咬紧牙关,强忍着不发出一声呻吟,唯恐让澹台西楼分心。但这一击实在厉害,加上真气涣散,身形摇摇欲坠。

  澹台西楼耳听六路,眼观八方,一颗心始终悬在冷雪雯身上,此刻见她摇摇晃晃,面色煞白,不觉大惊失色,身形一晃,穿过黑衣人急如密雨的攻势,掠到她身边,伸手将她扶住,急切地问道:“你怎么样?伤得厉害么?”

  冷雪雯眼波迟滞,喃喃道:“我……我背上好疼……全身没力气……”

  澹台西楼五内俱焚,一心只想突出重围。蒙面人看出他的用意,微微冷笑,心道:“我倒要看看,你能撑到几时?”使个眼色,那十八人旋即展开车轮战术,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澹台西楼虽有绝世武功,奈何对方人多势众,冷雪雯又昏迷不醒,危在旦夕,忧心如焚,一心二用,渐渐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蒙面人看着澹台西楼抱着冷雪雯周旋在十八人滴水不漏的攻势中,优哉游哉,心花怒放。但他猛觉眼前一花,仿佛满天的星辰霎时间坠落下来,璀璨夺目,如火花迸飞,如烈焰吐舌,沾身即燃。他吃了一惊,忙不迭地拍打身上的火星,正在此时,空中突然曳过一道流星般的人影,飞快地插入十八人中间。他大喝一声:“留神!”话犹未了,定睛看去,人影渺然,连澹台西楼和冷雪雯也已不知去向。他怔了半晌,跌足道:“可惜,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