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柳残阳 伤情箭>第一章 陷阱

阴霾的天,绵绵的细雨,寒风萧瑟;雨丝随着风向卷扬飘移,不仅是扑着人们的头脸,也似是把人们的心窝都浸凉了。

泰昌府的大牢矗立在斜风细雨之中,灰黑色的石砌建筑透着那种特异的阴森冷酷气息,叫人多望一眼都觉得沉闷不堪,而半圆形的牢门就像巨兽的嘴巴,那么些辰光,青春,以及生命便被它毫不容情的吞噬了。

范苦竹所蹲的这间牢房和其他的牢房一样狭隘霉湿,十二尺长六尺宽的幅度就是他全部的天地,唯一与众不同的,范苦竹是单独被监禁于此。

这并不是说范苦竹受着什么优待,相反的,这是重刑犯或待决之囚才能具有的“权利”,进入泰昌府的大牢,一旦被分到“单囚室”,这个人的老命也就差不多报废一半了。

壁顶开得有一扇小窗,小到只有巴掌宽窄,其间还嵌隔了两条拇指大的铁条,小窗可以透风透气,却绝对透不出个活人去。

范苦竹入狱已有三个多月的时间,但从另一个“单囚室”换来现在的这间“单囚室”,却只有三天的工夫。

范苦竹盘膝坐在铺着麦稽冷硬的地面上,苍白多髭的瘦削脸容也和天气同样的阴晦沉翳,三个多月愁苦的日子,在他来说,宛如三百年那样漫长,在三个多月之前,他做梦都不曾想到,有一天他范苦竹竟会沦落至此步田地!

那是怎样的一场梦魇?意气英发的范苦竹,铁胆傲骨的范苦竹,“幻翼门”中位列首席高手的范苦竹,也会为了两条人命,一箱珠宝,只因缀上一个义字,凛然于恁般不可欺的自信与清白甘愿投身入狱,求的只是官家的明辨同确认,予他往后那段不受玷污的未来即已满足,他当然知道他的无辜,就宛如他的师弟童立也知道他的无辜一样。

然而三堂过了下来,他仍不清楚他最后的命运将会如何。虽说官家有所勉慰,师弟童立再三保证,但重刑犯的待遇却不曾改变。

在狱中,他有很多时间来回忆,他想到他年轻可爱的妻子,想到他最最钟爱的师弟童立,也想到许多师门同僚,自然,他亦曾再三研判伍大员外家中劫财杀人的命案中,为什么会留下他的个人标志“金翼箭”?

铁门上那扇由外面操纵方能启开的窄小横窗,“吱”的一声敞开,凑上一张满布皱纹的老脸,声音也是如此和气得带着谦恭:“范爷,没搅着你老吧?”

范苦竹知道门外是牢头老袁,老袁每天一次,多则三遭,固定的“晨昏定时,相当奉承巴结,好像他范某人不是坐监,竟若在此间休养一般。

微微转过脸来,他淡淡的道:“你客气,老袁,人闷得慌,有个对象聊聊正求之不得。”

老袁脸上堆满了笑,几乎把口鼻都贴上窗槛:“天傍黑,快开晚饭啦,我方才到灶下绕了一圈,又是黑面饭配地瓜汤,我说范爷,连我这等见惯吃惯的粗砺人都起呕,范爷又怎生下咽?这种伙食,唉……”范苦竹无精打采的道:“三个多月下来,也差不多习惯了,其实,人在这里,如何还有心情去讲究吃喝?能将就着续命延年,就算是有福。”

老袁向左右一瞧,忽然放低了声音:

“范爷,我在你那个黑面饭里夹上一大块卤肉,算是我老袁的一点心意,你老好歹要赏脸吃完——”范苦竹的足踝上截着脚镣,双手却没有加铐,他拱拱手,感激的道:“多谢,这一阵子麻烦你不少次数,实在心中难安,老袁,有一天若能出去,必有寸报!”

急忙在窗槛外摆摆手,老袁低促的道:“范爷千万别这么说,我老袁承担不起,范爷威仪,我可是仰慕已久,却做梦也想不到竟在这里拜识范爷,唉,不提也罢,范爷不要忘了吃了那块卤牛肉碍…”“吱”的一声,横窗的铁板又再封合,这时,范苦竹才想起他要问的问题:“老袁,老袁,我的案子可有消息?”

门外传来沉缓的脚步声,却是渐去渐远,没有回答;范苦竹不知老袁究竟是听到了他的问话还是不曾,他迷迷茫茫的坐在地上,一直到牢卒把晚膳送来。

囚室的铁门下方留着一道狭长的暗格,两寸高的暗格平时也在外间以铁板扣锁着,只有送饭的辰光,牢卒才将暗格的铁板抽开,把那等不堪入口的食物推入。

果然是浅浅的半木碗地瓜汤,外加一个拳头大小的黑面粗饭。

舐了舐嘴唇,范苦竹拖动身子来到门边,他先喝了一口混浊又泛着霉腐气味的地瓜汤,再拿起那个黑面饭凑近鼻端闻嗅,唔,不错,是有股子卤牛肉的香味,这块牛肉夹裹的手法极好,从外面丝毫看不出来曾经动过手脚,严丝合缝的就和刚出笼的馄饨面饭一样。

范苦竹咽了口唾沫,沿着面饭四周往里咬,他的舌尖已沾着肉屑,味觉吸收着肉香,是一块卤牛肉,极嫩极腴的一块卤牛肉,他细细的咀嚼着,忽然,他的牙齿咬上了一些什么软韧的物件,小小圆圆的软韧物件!

齿唇的感触使他范苦竹发现,现在咬着的决不是肉,他赶忙吐在手中检视,老天,那竟是一只小小的灰色羊皮纸卷,裹得紧紧的灰色羊皮纸卷。

范苦竹警惕的望向铁门,当他觉得安全没有顾虑以后,才迅速又谨慎的把手上那只羊皮纸卷舒展开来,在斑斑的油渍沾染下,仍能清楚看见羊皮纸上以朱笔绘描出的一幅简图,简图的格式内容显然就是他住的这间牢房,其中且标明了方位、尺寸,另外还画着一道鲜明的赤红箭头,箭头所指,乃是正对牢房右侧壁脚的第三块基石!

心腔急速跳动着,范苦竹本能的将视线投注向那块箭头标示的墙脚基石,那只是一块两尺见方的灰白石头,潮湿、暗涩,却质地仍然坚硬的灰白石头,表面上看不出任何与其他石头的不同之处。

当然会有所不同,范苦竹知道这张简图是他师弟童立所绘,童立在劝他自行投案之前曾拍着胸膛保证,如果万一官家审讯不公,或硬要屈打成招,横心栽赃,则必有办法救他出去,眼下这张简图经由牢头老袁的手脚出现,必然是童立在实践他的诺言了!

范苦竹轻轻将手中的羊皮纸卷撕碎,他撕得很细很细,也很慢很慢,他心中并不快乐,一点也不快乐,相反的,他觉得胸膈窒闷,有一股怨气在翻腾,他感到无比的屈辱,至极的愤憾,因为等到童立设法救援他的时候,则官家对他的案子一定已做了欠当的结论,他恨的是,他根本没有做过那样的事,他甚至连那苦主伍员外居住何处都不知道!

是了,难怪三堂审过之后迄今毫无下文,难怪牢头老袁故意装聋作哑不肯告诉他实在的情形,看样子,这场官司可是坏事了!

范苦竹深深吸了口气,吸入的却是一股萧杀的秋意——他蓦然打了个寒噤,秋天不是处决人犯的季节么?那件案子假设坐实了他,死罪便不可免,很可能,天啊,很可能就是这几日的事,而官府却瞒着他,打算一直瞒着他到行刑的辰光!

两排牙齿挫得格格响动,范苦竹全身发抖,双目透赤,他面容扭曲着仰视霉痕污沾的屋顶,王法何存、天理何在?居然就把一个无辜的人,一个清白的人,这般蒙头盖脸的活活坑死?不,不甘心,他不能死,更不能接受这种冤屈!

应该是采取行动的时候了,朝廷的律例难以还他清白,他要用自己的方法去洗雪,官府的任事不足昭公允,他要自己去讨回公道,他不能赔上命又赔上名誉受损去遗臭万年!

又怔怔的望着墙脚下那第三块基石,那只是一块冷冷木木的石头,范苦竹内心的渴望却越来越热切,他明白,他的生命,未来,名誉,便全部维系在这块冷冷木木的石头上!

夜深沉。

梆子的回响清脆中泛着意韵的凄凉,二更了。

范苦竹蜷曲在麦稽铺成的垫具上,等待最近的一班巡夜牢卒走过去。

顺着那墙脚第三块基石的边沿以手指探挖灰泥,竟不知何时变成了粘土,外色相似,其强固却有天壤之差,他甚至不须另觅工具,仅以双手十指之功,便能将石块四周的粘合物纷纷剥脱!

很快的,范苦竹已运力把这块基石搬移于侧,基石之后,显露出一个深黑的洞穴,其走势好像向下延伸,还有阵阵寒瑟的冷风从穴眼中溢拂。风固然冷削刺骨,但却另带着一股清新的气息——仿佛表征着自由,吟唱着海阔天空!

事情真是太容易了,范苦竹不由暗里赞许师弟童立的设计周密,行事完善,到如今,他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从另一个“单囚室”换来这一间“单囚室”,室固皆为单囚,奥妙却大有不同,童立确实有门道!

把一切该清除,该整理的事情做妥,范苦竹又检查了一遍,才钻进洞穴之中,并且又小心翼翼的将基石拖回原来位置嵌合,这样一来,至少可拖到下一班巡夜的牢卒经过之前不被发觉,假若够幸运,说不定能挨到送朝食唱名的辰光。

不错,洞穴是往下延伸,泥土的腥湿味渗合着从底下透升的冷潮气息,予人一种极不舒服的感受,寒风溜着洞穴打转,沁肌砭肤,范苦竹就势往下爬;意识上宛若在向地狱中行进。

洞穴里委实够黑,黑得浓,黑得深,黑得有如一滩化不开的墨,早就精练过夜间视物这项本领的范苦竹,也仅能模模糊糊的看出尺许远近,他足踝上还拖着一对以铁链相连的脚镣,这一段爬行,便益加艰苦了。

突然间,原本走势尚称平缓的洞穴,一下子在半中腰形成峭削的折角——就宛似一处绝壁,那么不可测的笔直向下泻落,挣扎爬行的范苦竹双掌撑空,猛一个斤斗连翻带滚的朝下摔跌,他骤觉天旋地转,像从云层里一脚踏虚,任是什么物体也攀附不着!

“嘭”的一记闷响,他的脑袋宛似撞上什么硬物,下跌的势子才算停止,也不知晕眩了多久,他自悠忽中醒转,瞳孔里却透入一丝光线,一丝朦胧的光线。

那抹微弱的光在闪动,在波颤,于是,范苦竹耳中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声,原来光线的来源乃是一条地下河流的水波反射……借着这一抹微光,范苦竹好歹看清了自己的处境,这一看清,他不由冷汗潸潸,浑身僵硬——他头颅撞上的东西,乃是一排铁栅,粗逾儿臂的铁栅,铁栅下面,果然是一条丈许宽窄的地下河流,但中间却偏隔着这排该死的栅栏;他的身体采取头下脚上的姿态半曲着倒插在这里,笔直如井的洞穴则黝黑一遍,他容身的两极只得尺许,连翻动一下都难上加难,这样的形势非常明显:他回不去,也通不过,那排坚固的铁栅栏便是这条地道的终点!

范苦竹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他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如何会在突兀间陷入这等的绝地?是意外、还是早经设定的安排?

脑子里一片紊乱,娇妻的面庞,同门的身影,朋戚的容貌,甚至牢头老袁那张满布皱纹的老脸,都在他的思想中旋转,但是,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

他没有办法找到结论。

无语问苍天,现在,范苦竹总算体会到这句话中真正的伤感与痛楚意味了!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了,范苦竹累得气喘如牛,连心肺都宛似炸裂——这段时光里,他已用尽了可用的方法来挣扎,他运力拗撼那锈蚀斑斑的铁栅栏,拚命挖掘壅塞于铁栅四边的泥土,却全然徒劳无功,铁栅栏纹丝不动,而铁栅有的嵌合基础乃是固定插入周遭的地岩深处。

挖这条地道的人,利用这条地道的人,早就清楚这条地道是走不出活口的,他们一定在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前,已确认他们安排下的结果了!

范苦竹仿佛听到一阵阵传自幽渺的笑声,不同的笑声中却有相同的嘲弄内涵,笑声忽远忽近,飘忽沉浮,其中的一个笑声却令他好生熟悉……又是一会的晕眩,一会的恍迷……不知过了多久,范苦竹终于在那种悠悠荡荡的茫然中寻回了自我,他开始冷静下来,他开始可以思索,就像他以前遭遇到任何厄困时都能运用头脑一样。

于是,他缓慢又吃力的将身体的姿势调整过来,变成头上脚下的正常位置,然后,他仔细试探脚底踩着的铁栅栏有哪一根比较松动——稍稍松动一点也行;再三的触摸下,终于被他找着了一根,他又摸到这根铁栅锈痕最多的部位,人便站在其上,以脚镣相连的铁链居中为锯,双手分扶泥壁,开始运动双脚,一来一往,一上一下的急速摩擦起来。

铁链摩擦着铁栅,发出刺耳的刮动声,也带起溜溜星火,铁器是传热的,不片刻,范苦竹的两只足踝便似遭到烙刑般的炙痛不堪,他咬牙强忍,到了实在承受不了的时候才略略停止一会,接着又再度进行同样的工作……全身汗出如浆,范苦竹的两条腿也近乎麻木,足踝处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而且一直红肿到膝盖边缘,他咻咻喘着,大口大口的呼吸,就在他认为再也支持不住的时候,一声如此美妙的“咔嚓”音响闷闷传来,跟着是一截铁栅栏落水的扑通声,他还来不及低头探视工作成绩如何,整个下半身已穿过断缺的铁栅空隙,坠入溪流之中!

好冰好冷的流水。好长好远的未来……

梦里有滚荡的黑云,灼亮的闪电,鬼魅般各形惨怖的面容在团团环转隐现,尖锐的号叫伴着幽幽的哭泣、空洞的冷笑,而平静的流水突兀汹涌奔腾,山林涧崖的色彩蓦然变成一片血红,天地震撼,狂风中群兽扑跃,狰狞的巨吻,犀利的勾爪互为映展,在一片混沌冥迷中有的只是邪恶、只是惊栗、只是暴戾与残醋——猛然一阵痉挛,范苦竹由梦中挣扎出来,他觉得有一只温热的手掌按抚在自己额头,仿佛便是这只手将他由那充满怖异诡奇的绝望梦魇里拯救而起,他艰涩又吃力的慢慢睁开眼睛,朦胧的视线立即使他头昏眼花,他连忙垂下眼睑,又再轻轻撑开,这才使他的瞳仁稍稍适应了那种明亮的光度。

入目的是一张慈祥和蔼的面孔,这张面目正俯视着他,微笑里流露着怜惜,神色中现示着关切,人性的温暖,已经那么自然的让范苦竹深深领受。

“阿弥陀佛,施主,你总算苏醒过来了。”

是个和尚——范苦竹侧脸避开阳光,以便更仔细的望清对方,不错,是一位出家人,一位年纪不算小的出家人。

和尚缩回按在范苦竹额头上的手掌,安详的笑着:“烧退了,施主已经渡过一劫;你双足肌肉绽裂,中了锈毒,毒热沿着血脉上攻。又加以浸水受寒,寒气蕴于腑脏,如此冷热交逼,精神均受伤可以想见,尚幸施主底子厚实,体格强壮,否则,在此等情况下能不能将施主由昏迷中救醒,还真难逆料呢……”范苦竹嘴唇开合了几次,才低哑的发出声来:“师父是说……我曾经晕迷过?”

和尚点头道:“整整两夜;老衲是在距离泰昌府外十九里的济远河河滨发现施主的,那处河滨十分荒僻,不知施主怎会浑身透湿的晕倒在那里?”

范苦竹欲言又止,长长叹了口气。

和尚似是十分世故达练,见状之下便不再问,只闲闲的道:“施主如今养息之所,乃是老衲临时挂单的一座草屋,屋陋器简,倒是委屈施主,好在施主伤痛已经老衲喂药包敷,约莫再有个三天五日,便可起身行动了……”范苦竹呐呐的道:“多谢师父救命之恩,大德不言报……我,我铭刻在心……”和尚圆胖如满月似的面容浮漾着湛然的洒逸,他微笑道:“无须客气;上天本有好生之德,出家人亦以慈悲为怀,能及时有助于施主,这也是我佛的旨意,老衲只不过因缘假手而已,何敢居功?”

干涩的咽了一口唾沫,范苦竹道:“尚未请教师父法号?”

和尚道:“老衲不劫。”

范苦竹苦笑道:“我却不能在此时明告我的姓氏出身,难言之隐,还望师父恕过。”

不劫和尚道:“佛都有‘不可说’之偈语,何况你我凡人?施主宽念,老衲自能省得。”

范苦竹现在才有精力打量自己容身的地方;这是一间茅屋,四面有窗,不但空气流通,而且光线充足,除了一榻,一桌,一椅,再无长物,出家人的克俭耐劳,无欲无贪,真不是一般俗人所能比拟……茅屋中唯有的一张竹榻,便是范苦竹自己躺着的这张,两天两夜,和尚都睡在那里?他不禁歉意更深:“师父,这两天我睡床上,师父不知何处安歇?”

不劫和尚道:“处处皆可入梦;人生本为一场大梦,时时刻刻都在梦中,何须凭借依附方能寻梦?”

范苦竹吁了口气,喃喃的道:“师父说得对,但却要看得透,悟得透这场梦才行,我还没有这样的修为……”不劫和尚岔开话题:“施主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范苦竹轻轻摇头:“多谢师父,这还吃不下……”悲悯的看着范苦竹,不劫和尚道:“心中有结,六欲不彰,施主,还是放开一点吧,世间事早经注定,该来的躲不了,要散的亦拴不住,折磨自己,就未免违悖天道了。”

范苦竹的胸膈间,涌起一股激荡,他咬着牙道:“师父无为修身,我却欠缺此等慧根福缘,人在红尘,就好比一脚踩进了大染缸,挣不脱,洗不清,干脆整个泡到里面,要搅和,大家一齐搅他个天翻地覆!”

默然片刻,不劫和尚才道:“怨恨乃是邪恶,施主,嗔念一起便魔劫不断,施主务望三思。”

范苦竹悲戚的一笑,道:“正如师父所说,世间事早经注定,一旦找不出结果,再历多少劫难我都认了!”

不劫和尚没有回答,他仰首望大,口中呢喃,神色严肃庄穆,好像他在祈求天上神佛的指点,该如何来渡化眼前这位充满苦根的人?

福全镇东斜街的第一条胡同内第一家,是幢颇有气派的青砖屋宇,深广的庭园,点缀着花棚台榭,大门的兽环拭擦得锃光透亮,六级宽阔石阶迆逦而上,更将建筑的格局衬托得恢宏堂皇。

这是范苦竹的家。

但是,范苦竹这次回家,却不能像以前那样光明正大的走进家门,他要防着什么,也要刺探什么,他有太多的结要解,太多的怨要宣泄。

现在,正是黄昏时分,初秋的黄昏,天色已经相当晦暗了。

对自己的家,范苦竹当然十分熟悉;他隐着身形越墙而入,先到自己的卧室,却寂荡空虚的不见人影,榻上的被褥整齐铺叠,妆台的明镜反映着一室清冷,甚至连衣箱内的衫裙,暗柜中的鞋靴,也都井然不紊的摆置着,一切都很干净。很有条理,欠缺的只是那股生气。

卧室里,显然很久没有人居住了,范苦竹在这段期间自是不可能回来,然而,他的妻子呢?他心爱的妻子凤凰又去了何处?

又转过书房、客房、前后厅堂,范苦竹惊愕的发现竟没有一个人在,他的妻子不在,管事不在,帐房不在,丫鬟使女不在,甚至连他的跟随小巴豆都不在!

整幢屋宇宛如鬼域,那么静、那么暗,那么冥无生机,以前在这里的人宛似在空气中消失了,恁般僵冷的寂寥笼罩着这幢偌大的房舍,也似紧压在范苦竹的心头。

范苦竹不相信家中会没有一个人,否则,屋内何来如此整洁?至少该有那一个仆妇留下才对,纵然留下的是那个最笨的打杂老刘也好……正靠在廊沿边茫然寻思的范苦竹,就在此时看到了一桩平素十分寻常,目前却令他惊喜不止的事——侧院的厨房,竟有袅袅的炊烟冒起。

是了,怎么竟会忽略了那个地方?

范苦竹几乎像飞一样奔到厨房门口,他迅速贴身墙边,拢目向内探视,厨房里没有亮灯,只见炉灶的火光在闪映,映现着一条晃动的身影,那条影子落寞的、缓慢的在灶前来回移走,仿佛有些失魂落魄……望着那人的背影,范苦竹一阵喜悦加上一阵辛酸,喉头顿时梗住了……第二章 狙击炉灶的火光闪幻不定,虽是炙熟的焰雾,却反有一种冷瑟空茫的意味,站在灶前的人自能体验,门外的范苦竹又何尝未受感染?

轻轻的,范苦竹低呼:“小巴豆……”

那人蓦然一僵,却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摇摇头,管自伸手去掀锅盖。

进入门内,范苦竹再一次稍稍提高了声音:“小巴豆,是我。”

叫小巴豆的那人伸在半空的手臂顿住了,他缓缓回过身来,怔怔的瞪视着范苦竹,好半晌,才突然干嚎一声,扑前跪下,紧紧抱住范苦竹的两腿:“大爷,大爷,天可怜人,真的是你,我只当大爷这一辈子也不会回来了……大爷啊,这个家少了你,眼看就要破败没落了……”将小巴豆扶起来,范苦竹望着这张年轻还带着几分稚气的面孔,如今,这张面孔上沾着斑斑泪痕,流露着绝处逢生的激动与喜悦,只是,这张面孔比几个月前憔悴多了,也苍黄多了;他叹了口气,道:“家里的人呢?除了你,我不曾见到还有人在。”

小巴豆用衣袖拭着泪水,沙哑着声音:“是夫人把大伙都遣散了,只留下我守着房子;大约五六天前吧,童爷突然来家,告诉夫人说大爷的案子急转直下,泰昌府已判定秋后斩决,并且呈文刑部批复,只得公事一到,立刻行刑,夫人恐怕还要遭到抄家赔赃的牵累……”范苦竹静静的道:“那么,夫人去了何处?”

小巴豆摇头道:“跟着童爷走了,去哪里没有说,我也不敢问,但童爷临行交待,他仍会设法尽最大力量将大爷自狱中搭救出来……”背负双手来回渡牒着,范苦竹眉宇深锁,默默不言。

小巴豆怯怯的问:“大爷……你这趟出狱,可是童爷想的法子?”

范苦竹生涩的道:“算是他想的法子吧……”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么能说“算是”这样模棱两可的词句?小巴豆心里疑惑,却不敢多问,他垂着手道:“大爷还没吃饭吧?且请前厅里宽坐,我马上把菜饭端整过来侍候……”范苦竹无可无不可的走了出来,沿着青石板铺砌成的小路踽踽行向前厅,他的脑子很纷乱,无数个疑团在心中纠缠,而这些疑团,却必须一一理清。

就在这时,几乎没有任何征兆,一道蓝汪汪的寒光蓦地从树影暗处射来,势急劲强,只是倏闪之下即已到了喉头!

范苦竹身形略偏,那溜蓝光带着森森寒气,擦着喉结飞过——是一柄双刃短刀,看那光色,十有八九经过淬毒。

只是细微的破空声响,又有三溜蓝芒暴袭而到,范苦竹冷笑一声,原地不动,全身像怪蛇一般奇异的扭曲,便将那三把锋利短刀逐一让过。

于是,两条人影夜枭般破空掠起,分成两个不同的角度自上夹击而下!

范苦竹不待对方的位置够上攻击距离,人已猝向上腾——他双臂挥斩翻回,身形飞旋若鹰舞,鹏扬,那么快得不可言喻,更那么怪得不可思议的,以斜角穿过故人的侧后方,左脚弹蹴如电。“吭”的一声已将其中一个从半空里硬跌落地!

另一位凌虚转身,手上一对虎头钩横推倒挂,反应算是不慢,但范苦竹的身形却忽然掠出三尺,在掠出的瞬息又完全违反力道惯性的骤而回翻,单掌抖起,这位手执虎头钩的仁兄业已断线风筝似的跌向丈许之外。

人在悬空里,能够像范苦竹这样以如此的快速做着各种连串不同的动作,更且姿势美妙、过程流畅自然,简直难以置信;他的功力表现,令人想到水中游鱼,天空鸟翔,是恁般活顺适应,看起来,他就像天生是飘浮在空气中的!

当范苦竹一片枯叶悄然无声的落下,两个不速之客却还天晕地暗的趴在那里动弹不得,范苦竹正待举步向前,墙角的阴影里,已传来一个低哑的声音:“好功夫,范苦竹,不愧是幻翼门的第一把手!”

静静站定,范苦竹面对声音发出的方向注视,却并不开口。

墙角的阴暗中,缓缓走出一个人来、是个又瘦又干的人,在惨淡的一抹暮色映照下,这个人面色如蜡,目眶深陷,两只眸瞳竟泛着奇异的碧绿光华,在一袭黑袍的笼罩里,模样宛如刚从坟墓内爬起的僵尸。

范苦竹仍没有做声,只是沉默的看着对方。

那人的头发极为稀疏,中顶光秃,疏落的发丝任其披挂耳肩,再衬上那副尊容,骤见之下,还真个不似阳世之人——他来到范苦竹五步前停住,双目碧烨闪闪:“范苦竹,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范苦竹冷漠的道:“眼生得很。”

沙沙的一笑,那人道:“在遥远的蒙古高原,有一片黄沙漫渺的所在,高原的西方,却有一个小湖,盐水小湖,黄沙不稀奇,小湖亦寻常,却因为有一位密宗大师隐居在小湖之畔,便使那个地方大大不同凡响了;范苦竹,那位密宗大师圣号摩迦,知道他的人,都尊称他为‘血手盈摩迦宗主。”

像说故事一样娓娓道来,却欠缺故事中原该带有的轻松气氛;那人又笑了笑,接着道:“摩迦宗主曾经创立了一个教派,叫做‘西极教’,教下有大弟子九人,信士近千,这个教派在中土不算有名,但在蒙古西边却声望鼎盛;‘西极教’一直未向中土传扬,可是教里有一个人却间续在中土住了有二十年,这个人,约莫是西极教在中土唯一的表征了;范苦竹,听过这几句歌谣么?‘黄沙漫,湖水清,莹莹碧眸天蝎星……’”面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范苦竹缓缓的道:“天蝎星柴甲?”

蜡黄枯干的脸孔上浮现一丝古怪的笑意,那人道:“我很安慰,至少你还知道在中原武林里,有我柴甲这么一号人物。”

范苦竹毫无表情的道:“你来这里,该不是告诉我你的出身来历,以及声明你就是柴甲吧?”

柴甲道:“当然不会这么简单,老实说,我披星截月的来到此地,只有一个原因,就是要你的命!”

范苦竹古井无波的道:“和我的预测相差不远,打你一露面,我就知道你来意不善!”

抬头望着天空的一片灰暗,柴甲悠然道:“我带了两个小徒弟来,叫他们先出手试试你的本事如何。范苦竹,你没有令我失望,只是一个照面就揽倒了他兄弟二人,要是三招之内你还不能取胜,我这趟来就透着不值了!”

范苦竹沉沉的道:“以前我们有过仇怨?”

柴甲摇摇头:“我们连面都不曾见过,何来仇怨可言?”

范苦竹道:“那么,你是受人之托了?”

微拂袍袖,柴甲似笑非笑的道:“算是受人之托吧。”

垂下目光,范苦竹像是在专心注视他脚上那双陈旧的布鞋:“谁?”

柴甲道:“这就不能告诉你了;但有句话我不得不说,范苦竹,我非常惋惜你,也非常为你抱屈,你过分相信别人,而往往信人者都是心地善良之辈。”

范苦竹淡淡的道:“说得好,可是道理与现实又必须分开,不能合而为一,是么?”

柴甲点头道:“一点不错,范苦竹,你很豁达,也很看得开,这样,会使我心情好过些。”

扒在地下那二位朋友此刻已经强撑着站立起来,两个人摇摇晃晃的刚朝这边走了几步,柴甲连眼皮子都不抬的发了话:“没有你两个的事了,你们可以走啦。”

两位仁兄唯唯诺诺,跌跌撞撞的走出门去——柴甲神色安闲的道:“先行试手的人总得多冒几分风险,我对这两个小徒弟很抱歉,因为我没有告诉他们攻击的对象是谁,甚至我不曾明示他们为了什么要攻击你。”

范苦竹别有寓意的道:“这就是小人物的悲哀,只能去做,却不敢问为什么要这样做。柴甲,天下的小人物都是如此……”弦外之音,柴甲如何听不出来?他双目碧光闪动,却不愠不怒的道:“我是西极教九大弟子中排行第二的首要之属,绝不是小人物,我行事的法则谁也不能加以勉强,必须我愿做的才去做,像这次来找你,安全是我自己下的决定!”

范苦竹讥嘲的道:

“恐怕另有使你动心的原因吧?”

柴甲的语气忽然变得生硬了:“或许有,却与你无关;范苦竹,目前你要做的,是怎样来保住你的性命,我要做的,则是如何除掉你的性命,其他枝节,就不用操心了!”

范苦竹望着对方,轻轻的道:“很好,我们现在可以开始了。”

柴甲往后退出三步,双手往宽大的袍袖中翻缩,等他两只手掌又出现的时候,已经各握着一把精芒闪亮的短柄月牙刀;他低沙的道:“亮兵器吧,范苦竹。”

笑了笑,范苦竹道:“我的兵器不在身上,在我最近出事之前,业已收藏起来,我想,你大概不会放心我去取兵器吧?”

略一犹豫,柴甲道:“不错,我是不放心……在平时,我决不会用兵刃对付一个赤手空拳的敌人,但你这类敌人情形又自不同;范苦竹,不是我要占你便宜,要怪你自己缺乏警觉!”

范苦竹撇动唇角,道:“是的,我的确缺乏警觉,竟没想到在自己的家里还须随时带着家伙;倒是你乃有备而来,自然早就存有戒慎之心了!安窦字刂氐牡溃骸拔也⒉蝗衔庋耐诳喽阅阌腥魏魏么Γ膊换崾苣愕募そ乐伦怨啪兔挥心敲炊喙娇裳裕 ?

范苦竹好像十分无奈的摊摊手——他的两手甫始向左右摊开,整个身躯已怒矢般颈后脚前的射向柴甲,就如有一根无形的弹簧将他蓦然弹出一样!

柴甲早已全神戒备,范苦竹的势子才动,他已倏往下矮,短柄月牙刀洒起连串的半弦光影,贴地往上抛闪,而范苦竹前射的身形却又突兀掠升,凌空十九个斤斗纵横翻腾于十九个迥异的角度,翻腾中掌腿交加,招式狠厉如电掣雷劈,更绝的是这十九个斤斗乃一气呵成,他根本足未沾地!

号称天蝎星的柴甲果然亦是强者,只见他黑袍飞拂,随着范苦竹狂猛的攻击飘荡旋舞,看上去宛若冥纸的灰烬迎风回转,又似鸦翅振扑,间或出手截斩,月牙形的寒芒暴现猝收,竟是毫不退让!

一个是闪掠如带翼的鹰鹏,一个是游走似无形的幽魂,两边才一接触,便似流火炫花般的过了十七招,十七招下来,谁也没占着上风!

骤然间,柴甲贴紧范苦竹反挥过来的瞬息六掌,人在掌沿上倏而倒翻,右手的月牙刀脱飞横切,同时硬挪两尺,左手的月牙刀已封死对方退路。

当柴甲冒险沾腾于范苦竹掌劲空隙的一霎,范苦竹已经明白敌人要以险招求胜了,柴甲的身影滚动着企图卸力蹈虚,而月牙刀对胸切至,范苦竹手扑的式子便在此际极不可能的侧飞而出——不是倒退,不是向两边冲突,却是从这三个点的中间飞出,于是,柴甲的前招后手全然落空!

范苦竹刚刚脱离危险,去势甚急的躯体又凌空回旋,猝然到了柴甲身后,掌影仿佛魔鬼的诅咒,又准又狠的劈向柴甲背脊!

这时,柴甲已不及躲避,左手的月牙刀也反截不上,他突的狂吼如啸,右掌在暴胀逾倍的情形下通指透赤的挥迎范苦竹。

不错,密宗门的绝活“血手颖。

范苦竹自然清楚硬接“血手颖的后果如何,他双肩耸起,掌劲分卸的须臾一脚已勾缠住柴甲的臂肘,脚尖翘弹,骨骼撞击的声响清脆扬起,柴甲“噔”“噔”“噔”后退三步,几乎就一屁股坐倒地上!

这一脚,正好踢在柴甲的下巴上,差点没把他的下巴踢歪,而身体的痛苦倒是次要,对柴甲来说,范苦竹已不啻踢落了他大半辈子的自信与尊严!

范苦竹并没有乘胜追击,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静静的等待着柴甲的反应。

强忍住痛得险些要淌出的眼泪,柴甲感到整个下颔都麻木了,就好似被踢掉了半张面孔一样,事实上,他也的确有着失去半张面孔的沮丧及恼恨;用力晃晃脑袋,他那碧绿的瞳孔在收缩:“范苦竹,我再说一次,好功夫!”

范苦竹严肃的道:“你失败了,柴甲,失败对你的意义如何?”

柴甲暗哑的道:“首先,我得退回曾经收下的酬劳,然后,我将洗雪今晚的耻辱,重寻我的颜面及自尊,范苦竹,我会不惜一切的做到……”范苦竹低喟的声,道:“你我之间结下这段仇怨,真叫不值——柴甲,我们都是受害者。”

两侧的太阳穴跳动了几下,柴甲晦涩的道:“是的,我们都是受害者,但既成的事实,却难以挽回,范苦竹,二三十年来,我从未遭遇过像今晚这般的屈辱!”

范苦竹道:“我很抱歉,但咎不在我,柴甲,你说过,我该设法保全自己的生命!”

呼吸稍现粗浊,柴甲懊恼的道:“真是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我好恨好悔,当初为什么要逞强接下这桩委托!”

范苦竹道:“仍不能告诉我那委托者是谁么?”

狠狠一跺脚,柴甲头也不回的越墙而去,走得就像一阵风。

凝视着墙外那一片深浓的黑暗,范苦竹不禁喃喃自语:“黄沙漫,湖水清,莹莹碧眸天蝎星……唉!”

石板道那边,小巴豆正畏畏缩缩的走了过来,一面东张西望,一面犹有余悸的招呼着:“大爷,大爷,可吓死我了,这都是从哪儿来的一些杀胚,怎么无缘无故就冲着大爷硬干起来?”

范苦竹笑得好苦:“小巴豆,天下岂会有无缘无故的事?尤其像这种豁命断魂的争端,就更不可能无缘无故发生了,那些人,真是好毒!”

小巴豆愣愣的道:“那些人?大爷说的是谁?”

范苦竹形色阴晦的道:“迟早会知道是谁,小巴豆,就快到抓狐狸尾巴的时候了!”

吸了口凉气,小巴豆又关切的道:“大爷不曾受伤吧?方才可是好一场恶斗!”

范苦竹道:“我没有事,对了,吃的弄好了吧?现在才觉得有些饿啦。”

小巴豆这才想起他未了的工作,赶紧调头奔向厨房;范苦竹转朝前厅行去,这短短的一刻先后,他不但觉得脚步益加沉重,连心都泛寒了……在小雅宾馆的二楼,现在,范苦竹正面对着他的三师兄展毓秀;年逾五旬的展毓秀脸孔清癯,神色冷肃,尤其在他陷入深思的时候,模样就更加令人不敢亲近了。

终于,展毓秀清了清嗓门,不急不缓的开口道:“在我们‘幻翼门’的七个师兄弟里数着小童和你走得最近,你也最钟爱他,我们几个老家伙这边,除了逢年过节,小童一向少上门,你的事都由他一手承揽,是怎么办的,办得如何,我们根本不知道,小童也从来未向我们提过,掌门大师兄差人问了几次,二师兄同我也跑了好多趟,不是见不着人,就是见着人他也只管拍胸膛打包票,至于问他如何有此把握,他又不肯正面回答;苦竹,经过你这遭碰上的灾祸,我们才发觉小童竟与我们疏远了,他……他似乎有些神秘,有些古怪,透着原不该有的冷僻。”

范苦竹低沉的道:“到底他最小,和各位师兄年岁上相差一截,可能思想兴趣不一定合得来,再说,兄长在前,小童也免不了有敬畏之心,言谈举止就显得拘束了……”摇摇头,展毓秀道:“不然,几年以前,小童却不是这个样子,虽说他向来聪明有计较,表面上却不失纯真。”

范苦竹疑惑的问:“表面上不失纯真?三师兄是说——?”

展毓秀似是不愿多谈这个问题,他岔开来道:“你说你已去过小童住的地方?”

范苦竹道:“是的,三芝岩下他独居的那幢砖瓦屋;在我回来的第二天大清早我就去了,里外三间房不见半条人影,他住的地方连个左邻右舍都没有,问亦无从问起。”

展毓秀的表情凝重,十分审慎的道:“苦竹,你确定弟妹是被小童接走的?”

范苦竹道:“这不会错,小巴豆跟了我许多年,怎敢骗我?”

展毓秀用手指轻敲膝盖,沉吟着道:“你那件案子,是谁告诉你已经判决定谳了?”

眼睛望着师兄不住敲点的手指,范苦竹木然道:“当初在我投案的时候,即与小童约定,如果当官不能还我清白,便由他设法助我逃狱,三师兄,小童的讯息来到,不就点明一切了么?此外他亦曾亲口对小巴豆表示我的官司砸了,判的秋决定谳!”

展毓秀道:“那么,你可曾向泰昌府打听一下,你的案子到底是怎么判的?”

范苦竹道:“还没有这个空暇去打听,再则,我也不愿自投罗网。”

从太师椅上站起,展毓秀负着手走到窗前,背对着范苦竹道:“你前晚返家,那‘西极教’的柴甲便率人狙杀你,苦竹,你曾否感到时间上过于凑巧?有什么人知道你可能在那几天要回来?”

范苦竹沉默了好一会,才吃力的道:“除了泰昌府大牢发觉我逃亡的事,才会通令追缉,其他人应该不清楚!”

展毓秀仍然背立着:“官府缉拿逃犯,自有他们的一贯法则,决不可能用金钱收卖杀手来对付你,这样未免离谱太甚;苦竹,你一世睿智,难道连这点也想不透?”

好比一个活结,现在这个结正往里收,越收越紧,又好比剥丝抽茧,越抽越到尽头,展毓秀很痛苦,范苦竹更是痛苦。

不是想不透,范苦竹是不敢想,不忍想。

房中的空气僵窒而肃杀,过了片刻,展毓秀才转回身来,容颜竟已苍老不少:“苦竹,我马上前去晤见掌门大师兄,立时找路子与泰昌府沟通,把你这件案子的始末全盘搞清楚,在事情获得结果之前,你的形迹千万要谨慎小心,我感觉有人要陷害你,而且,不达目的不会休止!”

范苦竹神情萧索的道:“谢谢三师兄,我自会留意。”

展毓秀又道:“家里最好不要住,那是个明点!”

范苦竹点点头,没有作声。

展毓秀仿佛在考虑什么,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此外,不要相信任何人,哪怕是曾经与你最亲近的人!”

身子微微一震,范苦竹差一点就呻吟出声,他懂得师兄的暗示,关节便扣在“曾经”两个字上,而亲缘血脉,情仇恩怨,竟然在人与人的牵连上有着如此丑恶的变化,真是不可思议,真是天道何存!

直到现在,范苦竹还在他三师兄面前隐瞒了一件事实——那条逃生路到末了竟是个陷人坑的事实!

来在路口上,范苦竹兴起了一阵茫无所归的凄凉感触,这里与他居家所在福全镇只隔着二十里路,但他目前却不能回去,总也该找个暂时可以容身的地方吧?

秋风吹拂,颇有几分凉意,他将身上穿着的这袭紫色夹袍前襟扯了扯,正打算往北边的那条小径走,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步履声,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嗓门在低喊:“四师兄,四师兄,且等我一等……”范苦竹回头看去,奔跑近的那个人居然是他的五师弟欧阳淳——一个体格粗矮壮实,面容憨厚的小伙子:“幻翼门”第三代七个师兄弟里,数他功力最差。

气吁吁的在范苦竹跟前站定,欧阳淳抹一把汗水,犹自喘着道:“四师兄,你这是怎么啦?你这趟出事回来,原是件喜讯啊,也不知会我们一声,要不是我恰巧来到旺家集,又恰巧远远看出是你,还不知哪一天才能朝面哩;四师兄,你是几时回来的呀?”

范苦竹微微一笑道:“回来好几天了,方才我是去见三师兄谈点事,老五,你来旺家集,看过三师兄了么?”

欧阳淳鼓着一双大圆眼,张合着厚厚的嘴唇:“还说呢,三师兄住的旺家集,离着我那儿不过五六里路,四师兄你能来探望三师兄,莫非就不能多走几步去我那儿碰个头?咱们还是同门师兄弟,亲如手足,叫人说起来该多陌生,多没有面子!”

范苦竹淡淡的道:“老五,你要多谅解,我这次越狱出来,乃是要讨还一个公道,如今仍算是‘黑人’一个,并非衣锦荣归,又何苦去搅扰你们?一个弄不巧,平白替你们添麻烦,实在合不来,倒不是故意厚此薄彼……”欧阳淳目光四巡,压低了嗓门:“你果然是逃狱出来的,四师兄,该是小童出的点子吧?”

心口抽痛了一下,范苦竹强笑道:“不错。”

欧阳淳一拍手,乐呵呵的赞美不置:“行,这小子确有办法,脑筋好,计谋多,花巧一大把,有他的;四师兄,小童早就对我们夸过口,一旦官家昧了天良,要把那口杀人劫财的黑锅扣在你头上,他就一定设法将你救出来,这小子果然言而有信,真不简单。”

范苦竹试探的道:“老五,你最近看到小童没有?”

呆了呆,欧阳淳道:“难道四师兄还没和小童朝上面?”

范苦竹道:“没有,从前晚回来,一直到现在都没遇见他,我家里没有人,三芝岩他那里也没有人,三师兄更是有段日子不曾和他晤及了。”

搔搔头发,欧阳淳道:“约莫十好几天前,我们还在一道喝过酒,那时他还告诉我,泰昌府对四师兄你的案子审讯不公,逼急了他要用他的方法把四师兄救出来……从那次直到今天,我再没有遇见他。”

范苦竹道:“这些日子,老五,你没有到我家里去探慰你四嫂?”

连忙点头,欧阳淳道:“有哇,前后去了不止十次,四嫂愁得什么似的,我还劝她不必操心,案子不是四师兄干的,况且又是自行投案伸冤,没啥好怕,官家不是些傻鸟,分不清正反黑白么?屈打成招的事到底很少……”范苦竹道:“你四嫂也不在家,听小巴豆说,是被小童接走了,家里的一干下人都已遣散,只留下小巴豆一个;老五,我急得找小童把事情问清楚,你想想大概什么地方可能找到他?”

欧阳淳轻声道:“如此说来,四师兄的案子一定是糟了,现在你可不能回去;否则正好叫人家瓮中捉鳖;我看这样吧,四师兄暂时到我那里避一避,由我出面找小童,找到了,大伙再合计一下该怎么办,另外,也好把四嫂一起接来……”范苦竹知道欧阳淳跟着他一个寡居多年的婶母同住在前面不远的白杨林,那个地方相当僻静,在目前来说,算是个较宜落脚的处所,于是,他也不再客气:“好,我就到你那里待上一阵,且等风声过去再说。”欧阳淳高兴的道:“这才是自己兄弟,三师兄,要是你推托,就算把我当外人了……”两个人并肩回转,正走着,范苦竹十分警觉的道:“不要经过大街,老五,我们抄小路。”

欧阳淳忙道:“我骑了马来的,四师兄坐上好歹省点力气。”范苦竹道:“不,马匹就寄在那里,等你下次出来再骑回去,老五,我不愿冒任何不必要的险!”

欧阳淳不再多说,他似乎也感染到范苦竹的那份慎戒,领着他尽量挑拣荒僻的小道而行;这时,午后甫现的一线阳光,又已被沉郁的阴霾所遮掩……第三章 魔祟几里方圆的地面,全是这种枝干挺拔,形影萧萧的白杨树,寥落的十来户人家便散居其间;欧阳淳所住的是一幢石砌的的房舍,共分三暗一明四间,里里外外整理得非常干净,风起林徐,该是别有一股旷达高远的韵味。

然而,此时却天色阴沉,乌云滚动,斑驳的树木在秋风中摇晃,宛如要顶住低压的灰云,却又不胜负荷的颤抖着,这枯瑟的景致,正如同范苦竹目前的心绪。

他在充做客堂的明间,站在窗前,从只启一缝的窗隙中往外凝视,他没有想什么,但觉得天地混沌,此身何寄——像这样飘零游荡的日子,几时才算个了局?

欧阳淳掀开里面的布帘,端了一杯热腾腾的香茗出来搁在桌上,边笑眯眯的道:“四师兄,天冷了,快来喝口热茶,驱驱寒气。”

范苦竹走过来坐在一张大圈椅上,端起茶杯,先撮唇将浮在杯面上的茶梗轻轻吹开,然后才浅啜一口,舒适的长吁一声。

搓着手,欧阳淳道:“茶味怎么样?还不错吧?是上个月才托人稍来的碧竹茶……”范苦竹深沉的道:“用什么竹子制茶都好,只不要用苦竹。”

欧阳淳失笑道:“四师兄真会自己调侃自己,苦竹制茶,如何下咽?”

范苦竹不似笑的一笑:“生若苦竹,更是苦多甜少,越往上长,越是艰涩……”急忙打了声哈哈,欧阳淳陪笑道:“再过一会咱们就开饭,四师兄,今晚上我备得有凤鸡、薰肠、酱肘子,另外大葱白也洗净切好,正配烙饼,要是你高兴呢,弟弟我陪你喝两盅……”范苦竹道:“辛苦你了——老五,你婶子不在家?”

这一问,欧阳淳不由发起牢骚来:“我婶子也真是毛病,她一个远房侄女嫁在北边留良坡,这几天快生产了,她非赶着去照顾不可,三杆子捞不着的一门亲戚,亏她还这么个热络法;人老了就犯固执,怎么劝也劝不听,咳,这种鬼天气,送了她去,少不得还要再接她回来……“又啜了口茶,范苦竹道:“老人家嘛,总要多顺着些,何况还是你当今世上唯一的尊亲。”

欧阳淳连连点头,却若有感触的道:“四师兄的话我会记得……四师兄,我看你好像心事很重,眉宇老是紧锁着,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有什么想不开的,何妨跟弟弟我说说,不一定也能给你出个点子,至少亦可分担分担你的难处。”

范苦竹低沉的道:“这是我个人的事,老五,这是一抹情禀上浓重的阴案,心灵的深刻创痛,没有人能够替我分担;自己的委屈,又如何摊割给不相干者来承受?”

欧阳淳讪讪的道:

“我是你的同门师弟,四师兄,可不是不相干的外人碍…”范苦竹的眼底掠过一丝痉挛,道:“老五,你没有了解我的意思,人活着,总会遇上一些必须由自己单独肩负的事,譬如说,至亲之丧,家庭变故,其血滴心头的痛楚,除了当事者,任谁也无法承代……”欧阳淳苦笑道:“四师兄,我不大懂……”范苦竹戚然道:“不懂最好,懂了烦恼更多。”

欧阳淳小心的道:“你好像对谁有什么怨恨,对某件事十分不满……我说不上来,总之感觉上像是这样,四师兄,我的话有没有道理?”

范苦竹道:“我不想谈这些,老五,我心里很不宁静。”

欧阳淳赶忙一叠声道:“好,好,不谈这些,不谈这些,四师兄,只要惹你烦躁的事,咱们都不提;赶明天一大早,我就出去找小童,另外也把四嫂接过来,四师兄,提到四嫂,你该不会那么腻味了吧?”

面颊抽搐了一下,范苦竹的脸色变为苍白:“老五,晚饭时我想喝点酒,不妨多烫上几壶。”

欧阳淳笑呵呵的道:“四师兄兴致来啦?其实这种天气最适宜喝酒,任凭四师兄喝多少都行,我这里存着好几坛二十年以上的陈酿‘女儿红’,香醇美妙得紧,我陪四师兄喝!”

端起茶杯,范苦竹注视着杯中剩下一半的残茶——半温的残茶,浮沉的叶梗,这就是人间世?

观看着范苦竹的神态,欧阳淳谨慎的道:“四师兄请宽坐,我到后面弄吃的去——”范苦竹默无反应,只是凝望手中的茶杯,他那鹰眸似的双眼微眯,削薄的嘴唇紧闭,其专注之情,仿佛茶中便有大千世界。

范苦竹醒来的时候,业已是大天光了,只觉得头痛欲裂,全身酸软无力,胸膈间有着极为难受的饱胀,就连打个嗝都泛着酒酸气;他有点奇怪,昨晚的酒虽说喝得不少,却绝不到喝醉的程度,他对自己的酒虽很有把握,一待够量,多一口也不会喝,然而照现在的情形看来,他却确实是醉了!

在炕上伸了个懒腰,范苦竹突然发觉一桩更令他奇怪的事——他的两手脚竟然伸展不开,全被什么东西固锁住了!

他睡的地方是一个石炕,结结实实的一个石炕,此刻,他的身体呈大字形张开,四肢关节处各由一只寸许宽厚的钢环扣紧,钢环的底座深嵌于炕石之内,人这么一被锁住,就完全动弹不得,活像是一块俎板上的鱼肉。

这样的情景,这样的现实,令范苦竹在震惊之下不敢接受。怎会发生如此不可能的事?而发生的地点却在他同门师弟的家中!

又是一个阴谋、又是一条毒计?他用力摇头,他不相信,老五没有理由陷害他。

门帘轻轻掀开,一个人静悄悄的走了进来,范苦竹挺仰脖颈望过去,那不正是欧阳淳?

欧阳淳定定的瞅着范苦竹,一边又在不停舔吮他的厚嘴唇。

一股寒意从心底往上升,范苦竹仍然存着一线希望;他哑着声音开口:“老五,你能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欧阳淳眼下的肌肉急速跳动,鼻孔也在连连翕张,他突兀的暴出来三个字:“我要钱!”

范苦竹深深呼吸了一次,沉缓的道:“要钱是这种要法的么?老五,你有困难,何妨与我好好商量?你我师兄弟多年,又是从小一起长大,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用此等手段挟制于我,你不觉得太过份,太绝情绝义又太卑鄙吗?”

喉结上下移颤,欧阳淳的身子也在发抖,但他的语气却异常冷硬:“四师兄,我们同门师兄弟七个,数我最穷,出师以后,也一直没有混好,你们大都能居华厦,着绫罗,吃香喝辣,只有我仍是穷措大一个,师门规条,不准去偷去骗去抢,我若想朝下过,亦不敢沾上边,人无横财如何致富?四师兄,你的身家我知道,说不得就要委屈委屈你了!”

范苦竹平静的道:“你知道我有积蓄?老五,你以为我会有多少财富?”

欧阳淳大声道:“四师兄,你有地有房产,这都不算,在福全镇大祥钱庄,你就存得有一万三千两银子,只要把你那枚鹿角嵌镶金边的竹字花押印铃一盖下去,人家就见印付现;四师兄,一万三千两银子啊,可怜弟弟我连一百三十两的行情都没有!”

范苦竹平躺下去,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老五,你说得不错,我有地有财产,但是,你可知道这一点家当是如何积攒来的?正如你所说,师门律列不准从邪路捞偏财,你不敢趟浑水,我又如何能趟?这些积蓄,点点滴滴全由平时省吃俭用,由我替人保镖护院或偶而走几趟生意赚来,每一分每一厘都是血汗钱!”

欧阳淳凸瞪双眼,粗暴的咆哮:“我不管你的钱是从哪里来的,我只问事实,事实上是你有我没有,这就够了,凭什么你要混得比我好?凭什么你有余裕而我连日子都过不下去?

我们同出一个师门,一样是个人,我决不该遭受这般穷困潦倒的待遇!盎罢庋担恢故遣豢衫碛鳎蛑苯咏杩窳耍环犊嘀袂崽疽簧溃骸袄衔澹阆氪游艺饫锇亚ィ遣皇牵俊?

横竖抓破了脸,欧阳淳也豁上不要这张面皮了:“正是这个意思,四师兄,你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我是非要不可!”

范苦竹的感受不但是哀痛,是寒凛,是绝望,更有一种寒栗和惊愕——世人的欲念果真如此可怕,如此悖逆常情?它竟能彻底改变一个人的心性,歪曲一个人的良知,污染一个人的品德!欧阳淳原是多么挚诚率真的青年,就为了这一点贪图,却什么都不顾,什么都不要了,同门的渊源,如同手足的情义,世间的伦理,做人的本份,加起来居然尚不值那点区区的银子!

见范苦竹默不作声,欧阳淳蓦地吼叫起来:“姓范的,你不用在那里装聋作哑,假扮痴呆,钱财取之于天下,天下人便可共得,你打谱独吞私占,想也休想,快把印记交出来,再要拖延,一朝惹毛了我,眼前你就有得苦头吃!鞍肷幕睿嗄甑男量啵谂费舸咀炖锶闯闪恕岸劳趟秸肌保闪恕疤煜氯丝梢怨驳谩彼氖π帧案傥毙辗兜摹埃碌饺缃瘢褂惺裁吹览砜山玻裁辞笨煞郑糠犊嘀癖樟吮昭郏林氐牡溃骸崩衔澹涡胝庋钚准瘢磕阋牟还钦獾阋樱腋阋簿褪橇耍“欧阳淳急迫的伸出手:“谅你也不敢不给,拿来!”

范苦竹镇定的道:“我答应给你就一定给你,不必如此苦苦相逼;老五,但我有个条件,你同意了这个条件,才能得到这笔钱。”

欧阳淳脸色一变,怒道:“少给我来这一套,姓范的,你不要忘记你现在的处境,也配和我谈条件?赶快把东西交给我,否则你是自己受罪!”

范苦竹平心静气的道:“老五,昨夜的酒里,你大概下了蒙汗药,在我晕迷当中,我不信你没有搜查过我的身上,我问你,你可曾搜出那枚领钱的印记?”

欧阳淳闻言之下,立时暴跳如雷:“老奸巨滑的范苦竹,貌似忠厚的伪君子,你一直就是这么刁狡,这么诡诈,快说你把印记藏在哪里?我告诉你,我已经失去耐性了!”

范苦竹淡淡的道:“你答应我的条件,自然可以取得那枚印记,否则,即使你要我的命,我也不会叫你如愿以偿,老五,你清楚我的个性,我自来说得出,办得到!”

欧阳淳不禁磨牙握拳,额浮青筋,气得脸红脖子粗,但也随即发觉,他是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范苦竹说得不错,只要拒绝说出印记的藏处,费了这些心血,背了如此大不义的罪名,他决不希望只落个一场空!

憋着一肚皮怨气,欧阳淳恶形恶状的道:“好,姓范的,算你狠;你有什么他娘的狗屁条件且先说出来,能不能接受由我决定,可是我警告你,别弄些异想天开的花样,你自己琢磨吧!”

范苦竹道:“条件很简单,老五,只是要你回答我几个问题。”

微微一愣,欧阳淳狐疑的道:“只是回答你几个问题?就是这个条件?这么轻松?姓范的,你可不要搞鬼!”

范苦竹道:“不错,就是这么轻松,老五,我眼下的处境又如何能搞鬼?”

欧阳淳瞪着眼道:“说吧,是什么问题?”

范苦竹道:“你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准欺骗、编造,添枝加叶或截长去短,如果犯了一样,我们的约定便算失效!”

重重一哼,欧阳淳道:“阶下之囚,口气倒还不歇—行,我答应你!”

范苦竹道:

“坦白说,老五,你也骗不了我,以你的智慧与反应,尚不到可以在我面前弄玄虚的程度,你若说谎,我不会察觉不出!”

欧阳淳冷笑着反唇相讥:“得了吧,我的四师兄,我们‘幻翼门’的第一高手,大名鼎鼎的‘飞无影’,你还有什么可以自己高抬的?你总是把我看成个傻鸟,认为我哪一桩都比不过你,任何事全得矮你一截,现在的情形却是如何?是你栽了斤斗,抑或我吃了瘪?”

范苦竹不愠不怒的道:“在我将你仍是看成我同门师弟,对你毫无防范的时候,你的所行所为我样样当真,决不怀疑,你的阴谋自可得逞,然而此刻形势变异,你已显露了本来面目,老五,再想坑我,恐怕就大不容易了!”

大吼一声,欧阳淳恼羞成怒:“哪来这么多废话,范苦竹,你有问题马上就问,我没有这些闲功夫同你瞎扯淡!”

范苦竹又挺昂脖颈,深深注视着他这位无情无义的师弟:“我有这笔钱,除了我只有两个人知道,凤凰,以及小童,你是从他们当中哪一个嘴里得悉的?”欧阳淳不禁犹豫了,他暴躁的道:“这不关你的事,我自有消息来处!”

范苦竹冷硬的道:“老五,你不回答问题,即是不履行条件,我们有言在先,条件不履行,其他一切就免谈了!”

猛一跺脚,欧阳淳狠毒的道:“他娘的皮,你竟敢胁迫于我?”

范苦竹无动于衷的道:“假如你不要银子,便可不必开口,老五,天下没有不劳而获的事,纵然你这样无耻无德,想攫取什么也该多少付出点代价!”

欧阳淳咬着牙道:“好,我告诉你,是小童说的!”

范苦竹的表情并不意外,他早已料到十有九成会是这么一个答案,略微沉默之后,他又接着问道:“你在我身上动脑筋,约莫也是小童给你出的点子吧?他甚至还会教你如何诱我入彀、如何下手,如何逼迫我交出印记?”

欧阳淳似是豁出去了,他蛮悍的道:“不错,这都是小童指点我的!”

范苦竹的语调平静的出奇:“小童曾否向你透露过他在泰昌府大牢里替我安排了一条逃亡之路?一条逃向十八层地狱的死亡之路?”一刹的愕然后,欧阳淳摇头道:“这个他倒没有提,他只对我说你能逃出监牢,全是他的精心策划——”范苦竹道:“小童既欲置我于死地,又何苦多费这一番手脚?官家已经判了我死罪,对他而言,不是正中下怀?他只须等着替我收尸,尚可落个情义双全的美名……”嘿嘿笑了,欧阳淳满脸嘲弄之色:“好叫你得知,姓范的,就是因为泰昌府那个知府大人过于他娘的明镜高悬,公正廉能,把你这桩劫财杀人的疑案断个一清二楚,证实你的无辜,眼看着他便要下令将你无罪开释啦,小童没有法子,才赶紧安排你逃狱……”范苦竹喃喃的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他知道我死不了,就另外设计了一条叫我必死之路,我又侥幸活了出来,他便紧接着毒计迭出,一步再一步的逼我不能超生……”欧阳淳不耐烦的道:“姓范的,你的话问完了没有?”

打了个寒噤,范苦竹道:“小童收买西极教的柴甲来暗算我,这件事你也知道?”

欧阳淳得意的道:“我当然知道,要不是柴甲失了手,他还不会找上我合作呢!”

范苦竹叹了口气:“老五,你怎会与他合作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欧阳淳道:“说真的,在小童找我干这件事的时候,我不但大吃一惊,甚至还怀疑他是有意试探我的为人存心,后来我才确信他不是说着玩的,经我再三考虑,认为干这一票还算值得,下一次狠,半辈子不用愁了!”

范苦竹意态萧索的道:“这一万三千多两银子,你们怎么分?”

舔了舔厚厚的嘴唇,殴阳淳道:“我六他四,不过你的房地产将来归他!”

范苦竹僵默片刻,才艰辛的道:“就算我死了,我的遗产他也不见得就能顺理成章的承受,还有凤凰在……”哧哧一笑,殴阳淳的神色古怪:“范四师兄,你是故意装糊涂呢,还是真不知道?”心窝上仿佛被戳了一刀,范苦竹倏然全身抽搐:“事到如今,你就明说了吧!”

殴阳淳有些嘻皮笑脸的道:“小童对我们四嫂很用心,四嫂呢,对小童也不赖,就是这么回事,所以你一旦百年之后,四嫂理该继承你的遗产,四嫂当了家,还不等于小童当了家一样?”范苦竹的面庞惨白,双颊肌肉不住痉挛,他强持镇静的道:“你四嫂与小童之间……你是亲眼见到?”

耸耸肩,欧阳淳道:“别驴啦,我的四师兄,这种事到哪里去亲眼目睹?小童这样说,便大概假不了,否则,四嫂怎会不和你朝面,又这般情愿的跟着小童走?”

范苦竹呻吟似的道:“他们……他们在一起有多久了?”

欧阳淳道:“这个我就不清楚啦,我是前几天答应和小童合作之后,他才约略告诉我的;要同他干这等事,总该问明白因由起源,小童打的是人财两得的主意,动机不凡,我跟着往上攀,方不至于闷头瞎撞,到末了单单落个不是人!”

顿了顿,他又斜睨着范苦竹道:“我说四师兄,你平日里又精又滑,心眼儿灵得冒烟,你老婆起了异念,和别人有了勾搭,难不成你就一点感觉都没有?”

范苦竹寂无回响——从那张脏嘴中叙述的女人,会是凤凰?会是和范苦竹恩爱逾恒的妻子凤凰吗?

明媚的眸瞳,温柔的倩笑,低软的呼唤,那如丝如缕的情,如天如海的爱,那晨昏下的依偎,风雨中的扶持,那枕边朦胧姣美的面庞,梦里形影不离的伴侣……自己的妻,形同一体的妻,她会背叛、会变心,会狠毒到谋害亲夫?范苦竹用力摇头,天啊,这是多么椎心刺骨的痛苦,范苦竹宁愿魂魄受火炙,精灵被油煎,也不肯相信这是个事实!

欧阳淳阴阳怪气的道:“王八好当气难受,我的四师兄,这可是你愣要逼我说的。何苦呢,听在耳里,痛在心中,你觉得不是味,我也一样犯呕,咱们就别再朝这上面提啦……”范苦竹噎窒一声,喉咙中宛如塞着什么。

“这样说来,那位员外家发生的劫财杀人的血案,亦是小童的杰作了?”

点点头,殴阳淳道:“没有错,有关这一桩,我倒是仔细问过他,案子是他亲手做的,你那信物标志也是他放在现场,总之是要栽你的赃,叫你背这口要命的黑锅,当初他力劝你去投案,表面上为的是证明你仍清白无辜,骨子里是要坐实你的罪名;小童早就托了中间人买通泰昌府的一个刑案师爷暗中成全此事,不想那知府官儿还真有两手,硬是替你伸了冤,姓范的,你只要晚逃几天,就可以大摇大摆,堂而皇之的自个儿走出牢门啦!”

范苦竹只觉得背脊泛冷,一颗心直住下沉,他不敢想像,人间世上果真有如此阴毒的人,而这个人竟与他同出一门,更是他自幼就钟爱信任的小徒弟!

欧阳淳吊着眼珠子道:“辰光不早了,你还有什么话要交代?”

口气竟像刑场的监斩官在将死囚验明正身啦;范苦竹沙哑的道:“老五,小童这般心狠手辣,无所不用其极的欲置我于死地,原因就为了……为了凤凰和我那点财物?”

欧阳淳狞笑道:“这已经足够了,我的四师兄,人活一世,除了色与财,还有多少可争的东西?”

人活一世,可争的东西仍然多的很,但范苦竹实在提不起兴致来开导欧阳淳,他明白,此时此情,便说破了嘴也叫白搭,他这位五师弟业已中邪太深,无可救药了!

欧阳淳又是一伸手:“该说的都说净了,我也算履行了你开的条件,印记拿出来吧?”

范苦竹忽然提高了声音:“老五,我把钱通通给你,只要你放开我——”“呸”的吐了口唾沫,欧阳淳怪叫起来:“说你想玩花样不是?姓范的,少给我耍这种幼稚把戏,我不是三岁孩子,不上你这个老当。放开你?他娘的,一朝放开你,你就放不开我——!”

范苦竹急促的道:“你用脑筋多想想,老五,小童为人如此阴毒寡情,鬼计多端,他会真个分你六成银子?再说,你知道了他这许多秘密,他岂会放心让你顶着张活口?你要相信他,就是自作孽了!”

冷凄凄的一笑,欧阳淳扬着一边眉毛道:“四师兄,我一向不怎么机灵是不错,却也不至于傻得像个白痴,小童有他的打算,我也有我的计较: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一层我早就考虑周全,你请宽怀吧。”

范苦竹仿佛在深思着一件事,双目连连眨动,脸色阴晴不定,他咬着下唇,神情带几分困惑,似乎有一个什么心里的结解不开……站在坑边的欧阳淳,这时是真的按捺不住了,他怒吼如雷,正待上前动粗,一个冷峻的声音已自他背后传来:“老五,印记拿到了没有?”

赶忙煞住前扑的势子,欧阳淳愕然回顾,却与炕上挺颈仰视的范苦竹同时脱口惊呼:“二师兄!”

当门而立的是一个面如红枣,身材魁梧的银发老者,人往那儿一站,便有股不怒而威的气势,十分的凛然不可侵犯!

不错,他便是“幻翼门”第三代七位薪传弟子中的第二个——‘九翼玄尊’任登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