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怀璧其罪>第六十一章 风雨前的平静

  闻人瑜虽失了记忆,却并未完全不知世事。

  大抵是回归了从前秉性,竟难得活泼爱笑。萧珏不由想起去年在奉剑山庄的庭院之中,他见到的那位和他已故母妃谈吐性情相似的老妇人。时至今日他仍记得那老妇人说她家三郎幼时颇为调皮,看起来粗枝大叶实则比年长的兄姐还要细致温柔,如今看来倒是真话。

  这也是昔年萧珏不曾见过的闻人瑜,过去背负着‘朱怀璧’这个躯壳而活的他但凡说话做事都是走一步看三步,运筹帷幄却极难猜透,可如今面前人全然是昔年少年的笑靥与单纯性子,每每亲近虽比从前容易许多,可萧珏总觉得差了些许。

  朝中如今是太子一党、继后与麓王一党,他既要报父母血仇便只能与麓王站在同一阵营中,只是尚不明朗,萧珏便也趁机躲懒,寻了个由头带人跑到京郊的庄子里去歇上一段时日。而老皇帝对这个回归的孙儿表现出了异常的疼爱偏宠,每日赐宴恩赏自不必说,连政务都是让一国储君教习,至于日常琐碎小事更是事事都依着萧珏的心意。

  这不,萧珏说要去京郊的皇庄上散散心,换做其他皇子皇孙敢在皇帝面前这么说,少说也是一顿斥责罚跪,可到了萧珏这儿便是慈爱的长辈,一句话的功夫就准了。要说萧珏如今在皇帝心中的分量直奔争权最厉害的太子与麓王,除此之外,永穆太子遗孤的这个身份也给了他不少便利,一时间风头无两。

  亦有人大胆揣测皇帝是不满于太子和麓王,又无皇子皇孙可以栽培,便看中了这位流落民间的永穆太子遗孤,易储的传言更是不知道何时传出去的。

  萧珏却不管众人心中如何想,他选在年前最是冷的时候出了京,浩浩荡荡一列车驾,随行侍从无数,着实打眼。

  “王爷,公子,请用茶。”

  马车是皇帝赐下的,堪比东宫的规制,这也是近来京中盛传皇帝有动储君的由来。不过萧珏从前在江湖上历练了许久,自然不信这想让他听到的‘传言’,但平日宫中赐下的东西他倒也不推举,在僭越与纯然之间两不得罪。

  闻人瑜没有从前的记忆,却晓得皇权尊卑。他同萧珏这阵子同吃同住已知对方不是寻常富贵公子,今日更是坐同一辆马车出行,这车驾内足够容下八九个人,软塌,炭炉、书柜等更是一应俱全,马车外隐隐能听到百姓议论之声,他虽不知过去,却隐隐觉得自己并不属于这里。

  “玉郎……”

  萧珏自然知晓闻人瑜此刻在担忧什么,他接过侍女递过来的香茶,双手捧着送到人嘴边,哄着喝了一口才道:“琼之不用想那些,今晨我叫人搜罗了京城内有名的点心铺子,你一一试试可有喜欢的。”

  琼之是他赠予闻人瑜的表字,琼即为美玉之意。

  萧珏不愿用昔日怀璧之名,在知晓闻人瑜昔日遭遇之后他才明白这人为何会给自己起名为怀璧,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原也是他人生了妒忌之心才引来的无妄之灾,一转眼人也蹉跎了小半辈子。是而他不愿意让闻人瑜想起过去来,哪怕一辈子都如十余岁的天真少年都可,总比做历尽千难万险心已死的朱怀璧要强。

  如今有了王爵尊荣,自是与昔日无权无势大不相同。他一声令下,自有侍女将那些精致的甜糕点心流水一般地奉上。

  闻人瑜爱吃甜的,这是自小养出来的口味,即便是后来为‘朱怀璧’时,他也没改掉这个喜好。

  “这个是陈记的牛乳酥,听说往日都要排上一个时辰才能买到,琼之尝尝?”萧珏拿了一个油纸包拨开,立时奶香四溢。闻人瑜连吃了两三枚,看着确是钟爱那味道,“回去同人说,聘个陈记会做这甜糕的厨子入王府。”

  “玉郎,别!凡事过犹不及,独占是小,引得旁人争相效仿乱了规矩才是要紧事。”

  萧珏大抵是没想过闻人瑜神智如孩童竟还能说出这一番话来,便笑着应下了,绝口不再提收厨子入府一事,转而提起京郊的温泉山庄来,只道是冬日的好去处。

  “那里有天然的热池,冬日里也不必日日裹了棉衣在屋里躲着,今年我特意求了皇祖父来京郊皇庄住上一段日子,而且皇家的地界也少些闲杂人等,清静。”

  “等晚间到了用过了膳,就你我二人去汤泉泡着,省得人多了碍眼。”伸手替闻人瑜拢了颊边的碎发,萧珏坐得近了些,几乎是贴在人耳边说,换做从前,他是绝计无法靠‘朱怀璧’这般亲近。

  “……嗯。”闻人瑜低低应了一声,不过没占多久便宜就被他伸手扒拉到了一边,萧珏愣了一下才想起闻人瑜虽失了记忆,从前的武功底子还是有的,一时不妨还真的被推开了。

  不过终究是当着侍女的面,萧珏也没一直赖在人身上。

  车马行进得慢些,走了小半日才行至半路。趁着站下休整片刻之机,萧珏将闻人瑜从车驾里带了出来,好在车驾左近都是当日跟着萧珏出来的亲信,倒没有人多言。

  “这锦绣河山,玉郎可有想过?”

  萧珏没成想他会这么说,愣了一下才笑着说道:“我与这江湖中漂泊了十余年,所念所想不过是爹娘兄长的仇一定得报,至于那个位置我既没那个本事也没那个野心……”

  “……血仇确是无解。”

  “事了之后,我们便去寻个富庶宁静的小城逍遥度日,若是遇到合眼缘的孩童也可养在身边教他刀剑招式。”萧珏眺望着远处盛景,深思早已飘远,还在幻想日后二人该如何逍遥度日,却没看到身边人脸色不佳。

  先头只当闻人瑜开了窍主动亲近,直到人整个跌进怀里才慌了神。

  冬日里自是裹着棉衣貂裘出门,闻人瑜身上套的那件原是极罕见的雪狐皮毛缝制,可此刻他人的脸色反倒比那狐裘还要苍白。

  “来人!传太医!”萧珏此刻心中懊恼,他怎么就一时忘情,哪壶不开提哪壶。瞧闻人瑜双目紧闭、脸色煞白,便隐隐猜是自己方才的话凑巧引得闻人瑜回想旧日之事,只恨不得给自己几个嘴巴子,但他方才慌乱之中这一吆喝,却也让无关的兵丁随从瞧了去。

  随行的石安等侍卫过来帮忙将闻人瑜搀扶回了马车内,萧珏将人扶到软塌上躺着,待随行的太医赶来细细诊脉,只言道是忽而大喜大悲,再加之身子虚弱还未调理得宜,一时气血上涌才致昏厥,好在并无大碍,只好生养着便无事。

  萧珏屏退了左右,只留下石安一人听令。

  闻人瑜正昏睡着,只是他身子不适睡得并不踏实,间或有那么几句迷糊的呓语。

  “王爷,楼主……”

  石安一时失言,萧珏立时眼神似刀盯在他身上,冷冷道:“石安,你给我记着。以后没有什么朱怀璧和楼主,只有我的挚爱闻人瑜,他字琼之,是一路伴我护我、有情有义的侠士。”

  见是动了真怒,石安立即垂首请罪:“属下糊涂,王爷恕罪。”

  “听着,出去同其他人说明,再去一封信回王府叮嘱苏拂通报全府。即日起不得有人提报仇之类的话,若是惹得琼之想起什么不该想的,便别怪我不顾昔日的主仆情分!”

  “属下领命,只是方才王爷带公子回来,怕是不少人瞧着了,是否要?”石安朝萧珏比了个手势,示意是否要灭口。

  萧珏摇摇头,只道:“不必,去叮嘱他们一声不要乱传乱说。本来也不可能一直瞒得住,让他们觉得我还有把柄可拿捏也好,省得日日装神弄鬼费劲了。”

  他可以想到,只怕自己还没回京,他养孪宠的流言就要传出去了,不过有把柄好过没把柄,省得那兄弟俩整日惦记着寻他的短处,主动送出去的把柄有朝一日他也可以收回。

  闻人瑜再醒来时,人已经到庄子里了,再偏头一看,外面天已昏黄,也不知睡了多久,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睡过去的。

  萧珏与人说完话回来时,见闻人瑜已坐了起来,手扶着额头,皱着眉不知在想什么。怕他再想起白日里的话,忙走过去坐在床边,拉过手关怀道:“可好些了?太医说你如今身子弱,是着了山风引发的头痛,并无大碍。”

  冬日里寒风刺骨,萧珏说得倒也在理,闻人瑜脑子昏昏沉沉的也就没有多想,点了点全当是应了。

  萧珏又道:“我让人送晚膳来,先让太医再给你问一次脉,等用过了饭食我陪你去泡一泡热汤泉,说不准能驱驱你身上寒气。”他自是做了万全准备,又上下吩咐打点了一番,连诊脉的太医都是被敲打过一番,被唤进来时低眉顺眼,眼皮也不抬,只问了平安脉便同萧珏禀报一二。

  那话自然也是先头说好了,一概只说无事,凡有哪里不对一概隐下事后再说,当着闻人瑜的面便只说着了寒气要驱一驱,倒是同萧珏说得一样。

  至于那泡汤泉之事,也是萧珏私下的念头。

  他同闻人瑜纠缠了十余年,除去之前为报父仇而假意昏庸之际亲近了些日子,却也是发乎情止乎礼。如今‘朱怀璧’成了闻人瑜,便也没了所谓的师徒顾忌,便联合旁人三言两语将人骗去跑汤泉。

  萧珏屏退了旁人,‘屈尊降贵’亲自侍候闻人瑜宽衣。他并非没见过闻人瑜身上的旧伤痕迹,但今时为了泡汤泉将人剥了个干净方知当日所见不过九牛一毛。

  若说狰狞自是闻人瑜后背,整片脊背几乎摸不到一块光滑完整的皮肉,而自颈侧蔓延至双臂,连腿上足面亦有不少零碎的旧伤,更多的是塌陷进去的鞭痕和刀剑伤,似足面膝窝肘腕这等皮肉薄弱的地方则是大大小小的烙铁痕迹,只是时至今日瞧不出完整模样了。

  “玉郎?”

  被抓着肩膀翻压在池边,闻人瑜有些吃惊地扭头询问,却被萧珏自背后紧紧抱着,湿热的吻自后劲一路下滑至背脊。

  萧珏的吻青涩却真挚,热汤氤氲,烘得人双颊潮红,也好似将理智一并烧了去,只剩下灼热的叹息和低声呢喃,以及五指相扣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