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竞夕成灰>第131章 下狱

  弹劾之事仅仅过了三日,便又出新的变故。

  因着陛下迟迟未曾发作霍皖衣,将当朝弹劾之事搁置在旁,那权倾朝野、一手遮天的谢相大人也就先斩后奏,直接动用了手中权势,将那新任的刑部尚书打入大牢。

  ——这个说法还是坊间流传而出的。

  盛京里的秘密通常都不算秘密,更何况这关乎着一向神秘的谢相,和那风头正盛的霍大人。

  百姓在乎的是他们两人的声名。

  而背后到底发生什么,缘由为何,皆不重要。

  可这事情怎能说半点儿不重要。至少身为帝王,叶征不得不应对。

  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朝堂外是什么声响,叶征不用听也知道。而在这朝堂之中,声势更是浩大。

  恭请帝王处置霍皖衣的、请帝王擦亮眼睛探查真相的、规劝帝王莫要太纵容谢相的,三方人马,各种声音,扰得叶征不胜其烦。

  他在宫里闷得慌,又无处可去,干脆通过密道去了那间暗室,坐在先帝床前发呆。

  先帝老了。太老。

  如若不是他还吊着先帝一口气,先帝早就死在了这暗无天日的房间里。

  但是这事情总要解决,他不能躲一辈子。

  比之叶征更烦闷的人也有那么几个。

  梁尺涧自听到消息,便直接往相府奔去,非要求见相爷。

  以往他头顶刘相这座巍峨靠山,谁都不敢不给他面子——可现下刘相已辞官归隐,梁尺涧一个区区三品小官,着实不能说见谢相就能见到。

  梁尺涧也不气恼,就站在相府门前,一动不动的等。

  入了冬,风寒冷无比,屋中的暖炉偶尔发出噼啪声响,散去寒凉。

  谢紫殷抚着手炉,微眯着眼。

  解愁道:“……相爷,梁公子在外面等了半个时辰了。”

  谢紫殷神色淡淡,闻言,不明喜怒地问:“你说,这世上有多少人在牵挂他?”

  他不用直说那句话里的“他”究竟是谁。

  因而他但凡开口说话,与解愁谈论的,唯有一个人。

  “奴婢不知。”

  解愁应了他的话,略一思索,又大着胆子道:“夫人如今确实与以前不同了。”

  “哦?”谢紫殷指尖微顿,“何处不同?”

  解愁道:“还记得初见夫人那天,奴婢只觉得夫人心思沉闷,不近人情。”

  她不惧说真话,谢紫殷问她,她便认真回答:“后来奴婢渐渐觉得夫人变了,变得越来越温柔,也越来越有人气儿了。”

  “原来在你眼中,霍皖衣是这样的。”谢紫殷有些讶然,他淡淡笑了笑,又道,“那以你所见,现在的霍皖衣,是否很值得被人牵挂?”

  解愁道:“夫人以前没有朋友。”

  “是,他以前只有仇人,都恨不得他死。先帝在世时,他说是权倾朝野,背地里想要刺杀他的人也是数不胜数。”

  “可是现在夫人有很多朋友。”

  谢紫殷不知想起什么,微笑道:“不错。他现在有很多朋友,有许多人为他牵肠挂肚,敢于为他奔波劳苦。你觉得……这是因为什么?”

  解愁道:“因为将心比心,夫人待他们真诚了,于是他们也就对夫人真诚。”

  “……好一句将心比心。”

  谢紫殷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有那么一瞬,解愁感觉到了杀意。

  可那杀意消散得太快。

  她只听到谢紫殷说:“四年前,我对他也很真诚,我什么都相信他。”

  然而四年前他得到的是怎样一个结局。

  天下人都有目共睹。

  解愁张了张口,一时无言。

  “看看他们罢,将心比心,真心换了真心,”谢紫殷收回目光,语气几分怅然,“而我呢。”

  用尽了真心。

  只换来渭梁河边冰冷刺骨的九剑。

  他再也不想跌进去一次。

  河水太冷太冷。也许跌身入鬼门关,也不会比那河水更冷。

  换出去的真心已经死了。

  谢紫殷也早就死了。

  梁尺涧到底还是被人迎进了相府。

  在前引路的侍女他不曾见过,跟着人饶了好长一段路,才堪堪望见凉亭的飞檐,在飘落的雪色里看到那个一身玄衣的人影。

  梁尺涧走到凉亭前,躬身施礼:“……下官梁尺涧,见过谢相大人。”

  谢紫殷道:“梁大人免礼,坐罢。”

  他袖中还拢着手炉,白绒领子的披风裹在身上,衬得他眉间朱砂幽深。

  “梁大人在本相府前站了一个时辰,如此盛情,本相实在难以招架。不知梁大人意欲何为?”

  梁尺涧没有坐下,眼睛定定看向谢紫殷,片刻后道:“下官想问相爷一个问题。”

  谢紫殷抬起眼帘看他。

  “什么问题?”语声虽淡,却无不悦。

  梁尺涧道:“相爷觉得自己动用权势威迫霍大人,是对的吗?”

  问得好生大胆。

  在旁侍候的解愁眼珠一颤,慌忙将头埋得更低。

  “……梁大人原来是想问这个。”谢紫殷好似真的不知道他会问出这句话一般,语调里带着几分恍然。

  谢紫殷道:“可是本相已经将事情做了。那是对是错,自然也就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而非这一桩事的过程。”

  “霍大人从未犯错。”

  “哦?”

  “从高中状元起,霍大人在政事上不仅无过,还有功。谢相大人……他是陛下才提拔的刑部尚书,你动用这么多权势人脉打压他,就不怕世人说你越俎代庖,强权压迫吗。”

  “就算现在朝中诸多官员都向着谢相大人说话,可难道在他们的心里,不会觉得相爷太过滥权吗?陛下信任相爷,让您坐在这位置上,为的不是让相爷以权谋私,您这样做,又怎么对得起陛下?”

  梁尺涧字字句句脱口而出,铿锵有力,毫无退缩。

  解愁惊讶不已,频频看向他。

  而那张向来温和的面目头一回露出这样的锋芒,锐利,坚决,让谢紫殷瞬息间,看到了许多贤臣良将才会有的风采。

  谢紫殷若是个奸佞权臣,怕是要因他这番忠心义胆之言恼羞成怒,治罪于他。

  但梁尺涧就是笃定着——谢紫殷不会这样。

  他赌对了。

  他的一番话没有惹来谢紫殷不快,反倒让这始终神色淡淡的丞相难得露出个笑来。

  谢紫殷含笑道:“梁大人今日……可真是让本相刮目相看。”

  ……静默无声的牢狱。

  霍皖衣又做了个梦。

  他好似回到还在天牢中的时候,整夜做着那些噩梦,被那些冤死的、恨他的、信过他、因他而死的亡魂纠缠不休。

  以前在梦中他丝毫不惧,甚至一笑置之,无所谓那些亡魂是否痛苦。

  唯独这次的梦里,他梦到了四年前的谢紫殷。

  衬在桃花里的容颜俊美无双,一如初见。正是他们年少时候情意最浓的时候。

  直到梦境陡然变化。

  他看到谢紫殷幽深的眼睛,近在咫尺。可他心口发冷。

  他被一剑刺穿了身体。

  那是在渭梁河边,下着好大的雪,谢紫殷面无表情地抽出剑,将他推入无底的河水里。

  冷得刺骨。

  冷得他睁大眼睛,也只能看到沉沉的黑暗,渐渐的,他再也看不清谢紫殷的脸。

  他从不后悔的。霍皖衣想。

  可是在梦里的河水,竟能这般的冷,冷到他满面是泪。

  “霍大人……”

  “霍大人?”

  “霍大人!”

  呼唤着他的声音越来越清晰,霍皖衣从梦魇中挣脱而出,起身刹那,喉间好似热气上涌,吐出一滩血迹。

  那人被他吓了一跳,慌忙回头向来人解释:“玉生道长,这、这……不关下官的事啊!在这大理寺,下官可没允他们对霍大人用刑!”

  此人分明是大理寺卿,官职虽不高,却也有权有势,如今对着玉生,竟还有几分谄媚讨好的意味。

  好在霍皖衣心火上涌,根本无暇顾及他的态度有异,神色憔悴至极。

  玉生的视线在霍皖衣的脸上停留了很久。

  他双眼微眯,轻笑道:“我岂会怀疑你的忠心。”

  “好好照看霍大人,莫要让霍大人在你这大理寺受苦……你我都清楚,这桩事迟早会真相大白。”

  大理寺卿连声应是。

  等这人离开,玉生隔着铁栏唤道:“霍大人。”

  霍皖衣睫羽颤动,抬起眼帘向他看来。

  玉生道:“罹患心疾的滋味儿,应该很不好受罢?”

  “……你想说什么?”霍皖衣问他。

  “什么也不想说,”玉生敛着眼帘,手指随意拨弄着拂尘素丝,幽幽道,“只是想来看一看,又一个罹患心疾的人。”

  顿了顿,玉生忽而道:“霍大人啊,这人死了,万事皆休。你和谢相纠缠至今,是否有想过一笔勾销?”

  霍皖衣脊背抵在墙边,他看着玉生,再憔悴神色,那张脸依然是昳丽夺目。

  他道:“我不愿。”

  “嗯?”

  “再不好过,我也不曾想过一笔勾销。”

  “……这便是凡人所说的情爱么?”玉生脸上带笑,语声竟一瞬飘渺,似不在凡尘,亦不从喉咙发出。

  “怪道不得神仙总要历一次情劫才可成道,原来痛苦,亦是造化。”

  霍皖衣眼底微动。

  他与玉生四目相对,彼此皆有深意。

  玉生放低声音道:“霍大人,我今日只是受王爷所托,来见一见你。但也许比之见到我,你更想见另一个人。”

  “可他不会来。”玉生恍若自语,“再也不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