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竞夕成灰>第84章 流言

  “唏律律——”马车一瞬间倾倒而下,霍皖衣身躯摇晃,右手紧紧抓住车门,才没有被这突然而然的意外甩下车马。

  赶车的车夫惊魂未定从地上爬起,喘着粗气道:“大人没事吧?”

  霍皖衣摇了摇头,走下马车,目光凝在不远处的石板上。

  “那是什么?”他问。

  车夫嘴唇翕动,好半晌才答:“好、好像……是个死人。”

  “死人?”霍皖衣蹙着眉,“你突然停下车马,就是因为看到了这个死人?”

  “不、不是!”车夫慌忙摆手,“小人是突然绊到了什么,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马儿也突然不听使唤。好在如今夜深,周遭没人,若是青天白日在巷子里乱闯,怕是后果不堪设想。”

  霍皖衣深深看向那处石板,道:“既然如此,那就是有人想要我看到这具尸体。”

  车夫道:“……这,大人要去看吗?不如让小人报官?”

  霍皖衣嗤笑一声,迈步前行,道:“报官?难道我不是官?”

  秋夜里的风吹得让人发冷。

  车夫跟在霍皖衣身后被风吹得直打颤,他左顾右盼,惊觉这长巷里竟只有他们两个人,一丝儿别的人影不见,月光洒落而至,将周围的景色都衬得惨白。

  越是接近那具尸体,车夫的脸色也就越苍白。

  ——盖因那具尸体实在是太面目狰狞。

  霍皖衣神情不动,走近之前便先观察了一遍尸体周围,不带血迹,更无脚印。走近时,尸体的脸被人划烂,已是面目全非,辨别不出究竟是谁。但衣衫齐整,不见有任何挣扎迹象,浑身上下唯一可见的伤口,便是脸上的刀伤。

  “哎唷!这这这……杀他的人是和他有深仇大恨吗!怎么下手这么毒!”

  车夫仅仅望了一眼就不敢再看,拍着大腿惊魂未定。

  霍皖衣一言不发地蹲下,垂着眼帘,偏过头去以不同的角度认真观察。

  这个人很年轻,身上穿的衣裳料子不算名贵,却也不是寻常人家能随意买到的好料子。没有别的外伤,手指干净,有着薄薄的茧子——应该是个读书人。

  霍皖衣起身绕到这人鞋边,发现此人的鞋底也干干净净。

  “……大人,我们还是快报官吧!”车夫又怕又急,“您是官不假,但是这里就我们两个……要、要是那个凶手还没走远……那……”

  霍皖衣道:“怕什么,如果凶手还在这里,我们到现在还活着,那就是凶手不想杀我们。”

  “这这这……”

  他答得淡淡,车夫却被他吓得脸色惨白,抖颤着嘴唇四处张望,好像自己才是那个犯下命案的凶手。

  “不过你说得也对,我们是该报官。”霍皖衣又笑道。

  这回报官直接报到了罗志序的面前。

  他自从昶陵回到盛京后,辗转换了几个官位,最终被叶征放去了顺天府里,做顺天府尹。

  顺天府尹辖管盛京之事,如今出了桩命案,罗志序就从睡梦里被揪了出来,急急忙忙赶去殿中,与霍皖衣打了个照面。

  罗志序脸色一沉:“怎么是你。”

  霍皖衣倒不介怀他的态度,淡淡道:“霍某途经一条街巷,发现了一具尸体,故而前来报官。”

  罗志序道:“除你之外可有旁人发现?”

  “除我之外,只有给我驾车的车夫看见了。”

  罗志序眼带狐疑:“怎么这么巧就被你看到?”

  霍皖衣道:“罗大人想要说什么?或者,霍某难道要说,因为霍某与那具尸体有缘?”

  “……哼,”罗志序拂袖坐下,冷声询问一侧的人影,“可曾派人?”

  府卫抱拳道:“回大人的话,已经派了数人前去探查。”

  “既然如此——”霍皖衣掸掸衣袖,微笑道,“霍某就先告辞了。”

  “慢着。”

  罗志序唤停他的脚步,沉声道:“事情还未水落石出,你岂能说走就走。”

  “罗大人这话说得不对,让这桩案子水落石出,那是顺天府该做的事情,而不是霍某该做。更何况……霍某在明堂殿还有许多事务压身。”

  罗志序却不让步:“本官自会为你说清缘由,你且安心在这里等着。”

  “如果罗大人执意要让霍某留在顺天府里,不若先告知谢相大人。毕竟霍某如今在明堂殿任职,若不先告知相爷,恐另生事端。”

  “霍皖衣!你是在威胁本官?!”罗志序怒道。

  霍皖衣神色淡淡:“不是霍某要威胁罗大人,而是罗大人几次三番寻霍某的麻烦,如今此案悬疑不定,罗大人却好似断定霍某一定涉案其中一般,未免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罗志序深吸口气,拍了拍案桌道:“本官绝无此意。”

  “那霍某如今要走,罗大人何必阻拦?”

  罗志序道:“你为证人,自然不能说走就走,于此事上,本官绝无公报私仇之心。”

  霍皖衣便轻轻笑了:“罗大人若是一早就直言相告,又岂会让霍某误会。也罢,霍某身为证人,确实要等候顺天府传唤……只不过,天色已晚,霍某总不能留宿于顺天府中。”

  罗志序双眉紧皱,点头道:“……你是不能留下,这样,明日本官会亲上皇宫与陛下言明此事,届时若有需要,还请霍大人不吝赐教。”

  ……

  “罗大人突然这般客气,倒让霍某有些不自在了。”霍皖衣道。

  这桩案子第二日就遍传盛京,不仅是百姓们心惊,就连罗志序这个顺天府尹也暗自惊神。

  只因为这具尸体竟无一人认识。

  仿佛此人是凭空出现在盛京城内一般,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无人知晓。

  甚至可以说,没有任何一人见过这个人。

  哪怕面目全非,亦会有相识之人认出身份,可偏偏这具尸体无人与之相认。

  摆在顺天府门前半日,路过的百姓被吓到不少,认识此人的,竟一个也没有。罗志序犯了难,又命府卫将尸体抬了回去,特意多请了几个仵作验尸。

  更古怪的事情又发生了——仵作验完,皆是异口同声,说此人身无外伤,也没有中毒的迹象,这样突然身死,极有可能是心悸而死。

  换言之,可能是突然犯了心疾,也可能是——

  “被吓死的!”一个仵作临行前压低声音道,“大人,依我看,此人如此年轻,不太可能身患心疾,所谓的绞痛之症,那也是有所预兆,可此人……啧,不见半分挣扎迹象,可想而知,事发突然,怕是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这人便被阎王爷要走了性命……”

  罗志序面色微沉:“好端端的,人怎么会被吓死?”

  那仵作摇头道:“这又怎么能知道!也许是这人做过什么亏心事,半夜走在路上,忽而被冤魂索命也未可知……”

  “一派胡言!”罗志序喝道,“什么冤魂索命,简直是胡说八道!陛下仁德贤明,盛京乃是天子脚下,岂容鬼怪在此兴风作浪!”

  仵作被他的大喝声吓了一跳,连忙道:“是小人失言、是小人失言了。”说罢,告辞离去,路上还嘀嘀咕咕说了几句话。

  即便如此,再过了一日,这冤魂索命的流言犹如生了双翅膀,传得人尽皆知。

  更有甚者,竟还有人编了奇诡童谣传唱。一时间盛京人心惶惶,皆在恐惧“冤魂索命”一说,太极观的香火更加鼎盛。

  就连在明堂殿中,霍皖衣也听到了不少关于此事的风声。

  一些官员看准此事,更是频频呈上奏折,不是要弹劾罗志序无能,就是要让新帝祭祖以平民心。光是翻看这些奏折,梁尺涧就叹气了不知道多少次。

  霍皖衣宽慰道:“梁兄何必为这些蠢人耗费心力。”

  “如果这种人只有一两个,我倒是不觉得如何,”梁尺涧将又一本奏折压下,叹道,“可偏偏是数十本这样的奏折!这群五品之下的官员,鼠目寸光至此,其辖管的州府该是怎样一番模样……”

  霍皖衣失笑:“他们确实愚笨,不说弹劾罗大人的奏折有多无理,便是请陛下祭祖的,说他愚蠢都是抬举他……该说是自寻死路,活够了。”

  这天下都姓叶了,还哪儿来的“祖”给新帝祭拜?难道还要让新帝去祭拜高氏的开国皇帝?

  说祭神都比祭祖好。梁尺涧揉着眉心:“……荒唐至极。”

  霍皖衣道:“事有蹊跷,此人绝对不会是凭空出现……真要说冤魂索命,太极观镇守盛京多年,难道其中的道士便不会灭除邪祟了么?”

  霍皖衣轻飘飘应答了四个字后站起身来:“凶手的目标是我,凶手故意让我发现,其真实目的还是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高瑜兴致更高:“那这个凶手究竟想在霍大人这里得到什么?”

  霍皖衣低声笑了:“如果霍某连这个也知道,那霍某岂不是成了神仙?”

  然而高瑜却道:“焉知霍大人不是神仙呢?”

  “王爷谬赞了。”

  惊动盛京的奇案原来初衷只是为了自己。只看这件事情,霍皖衣无从猜测起因是什么。

  他趁夜回府,原本想着明日清晨就去顺天府告知罗志序。

  谁知就在他快要回到府中时,在一条窄窄的长巷之中,他竟被潜伏已久的黑影绊住脚步,从身后勒住他的脖颈,匕首抵在脸侧。

  那几个人显然对这周遭极为熟悉,挟制他的人力道极大,在将他拽上马车的时候,竟还低声笑了起来:“……霍皖衣,我们总算逮到你了!可别乱动……若是被我划烂了你的脸,谢紫殷可不会来救你。”

  然后在响彻黑夜的车轮声中,他就此被带出盛京。

  坐在马车上,霍皖衣被安置在角落,绑着双手,蹲在他面前的人影在跳跃的烛光里神情阴鸷,像是随时都会将他拆吞入腹,剥皮碎骨。

  他们好像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如何束缚霍皖衣。

  因为这群人很有自信……霍皖衣的视线在马车中一扫而过。

  他确认这些人彼此相识,感情极好,绑架他,将他带出盛京,绝对是这群人计划已久的。

  而他们深知霍皖衣对于武学一窍不通,能提剑杀人,靠的也是一群属下。

  所以他们干脆只绑住他的双手,连双腿都懒得捆缚,随随便便将他丢在一边也不担心他逃走。

  此时此刻,先前用匕首挟制他的人就在他眼前。

  “……霍大人,”这人的嘴唇扯开,露出个狰狞的笑颜,“我们好久不见了。”

  霍皖衣微微蹙起眉心:“我不认识你。”

  “不认识我?哈……不认识我也是对的。”

  阴鸷男子没有因为霍皖衣的回答而发怒,反倒语调轻松地继续开口说话。

  “因为霍大人不会记得自己害过多少人,手上沾了多少血,霍大人的心都是黑的,怎么可能记得我们这些无权无势,被人任意搓圆揉扁的小人物。”

  霍皖衣神情平静地与他对视:“看来我们有深仇大恨。”

  阴鸷男子点了点头,干脆地承认:“不错,我们有很深很深的仇……我非常恨你,恨不得杀了你。从一开始知道你还活着的时候,我就和兄弟们商量着去天牢劫狱,不是为了救你,而是为了让你死得更痛苦。”

  “哪知道新帝也是个糊涂蛋,居然没有处死你这个禽兽,反倒还让你做了个丞相夫人……呵呵……这件事要是被我大哥知道,九泉之下,怕是都能笑出声来。”

  霍皖衣了然道:“看来你是为了这位大哥。”

  “……霍大人说得很是。”阴鸷男子深深看着他,似乎能透过这双眼睛看到霍皖衣内里究竟是什么模样。可这只会是一无所获。

  因为就连霍皖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被誉为“漂亮”的皮囊之下,究竟藏着怎样的骨头。

  “我和大哥相依为命,他聪明,有志气,村子里人人都说他将来会很有出息。”

  阴鸷男子忽而回忆到:“可是我们家里很穷,大哥想要读书,考取功名,那是一桩很难的事情……但为了大哥的前途,我耗尽所有,倾其一切让大哥读书,进京赶考。”

  “你猜大哥怎么样了?”他忽然问霍皖衣。

  然而霍皖衣只是看着他,睫羽都不曾颤动分毫。

  阴鸷男子道:“他考中了进士,做了官,我们终于可以过不一样的日子……大哥是个好官,他也对我很好,别的人做了官会变坏,但大哥不会,大哥始终很好,无论是谁见到他,都会说他是个好人。”

  “然后你猜大哥又怎么样了?”

  霍皖衣没有应答。

  “他死了。”阴鸷男子道,“被你罗织了十二桩罪名,桩桩件件都足以让他被砍首、流放、抄家。”

  说及此处,他却没有歇斯底里地怒吼,相反,他平静得让马车中的其他两人胆寒。

  风雨欲来之前,总有晴日。

  如今的阴鸷男子就如同风雨之前短暂的宁静。他不大呼小叫,诉说自己的痛苦,也不恶言辱骂霍皖衣的无情,他将所有的情绪藏在身体里,无人知晓他究竟在何时会爆发,将一切倾塌。

  “我都不敢相信他居然会犯那么多的错,”阴鸷男子又道,“我不信大哥是这样的……于是我四处追查,我查来查去,最终还是查到了霍大人的头上。”

  谁知方才一直没有开口的霍皖衣却出声说话了。

  霍皖衣淡淡道:“你说的人是太常寺少卿汤屿?”

  阴鸷男子脸上的神情变化一瞬,他死死盯着霍皖衣,咬牙低语:“你怎么记得?”

  “这还重要么?”霍皖衣靠在车厢上,微微仰起头,光落在他的脸上,衬得他好似是个恩赐众生的神祇。

  他说话如此不动听,阴鸷男子不怒反笑:“好、好!霍大人说得很好,当然不重要了!因为我今日将你带出来,就是要让你跪在大哥的墓前赔罪!我要你把你做过的恶事桩桩件件说出来,让阎罗王听一听,谁真正该死,谁又是命不该绝!”

  “只可惜啊……”霍皖衣轻轻眨了下眼睛,“汤屿已经死了。就算阎罗王想让他借尸还魂,他也只是一具白骨了。”

  “你——”

  这一次却是另一个人出声,那人比阴鸷男子年轻不少,双眼明亮,是个少年人。

  他听到霍皖衣如此不知悔改,心里早就如火烧一般痛苦,恨不能直接一刀将这个人了结,免得让汤二哥更难过,反正他没爹没娘,天不怕地不怕。

  他也很清楚,汤二哥嘴上不说,心里却比任何人都难过。如果这里有一个人最痛苦,那这个人非汤二哥莫属。

  他瞪圆了眼睛,恶狠狠地对霍皖衣道:“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你这个禽兽、畜生,狗官!你不要脸!都被人抓住了,还在这里大言不惭!你不要以为汤二哥好说话你就能胡说八道——”

  “霍某可没有胡说八道。”霍皖衣眉目秾艳,如夤夜盛绽的繁花,引人沉沦堕落。

  刹那间,少年被他的美貌惊晃了神,呆愣原地。

  阴鸷男子沉着脸挡住霍皖衣望来的视线:“霍大人,这里可没有第二个谢紫殷让你勾引。”

  霍皖衣静默片晌,忽而笑了。

  “霍某受教了。”他语带轻嘲。

  悄悄探出头看过来的少年双眼睁大,被他的笑容摄住心魂一般,心脏重重一跳。

  作者有话说:

  汤二:你是禽兽

  霍美人:我是

  汤二:新帝是糊涂蛋

  新帝:朕是

  汤二:你俩就摆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