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竞夕成灰>第79章 昔雨

  那也是一个秋天。

  莫在隐觉得自己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日。

  那也是个雨夜。

  他回勤泠的路上遇见了山贼——像他这样的商人,为了避开被山贼劫掠,往往会选择与山贼合作,如‘上供’一般奉上山贼想要的金银财宝,免去路途波折。

  但那日是个意外。莫在隐行走的那条山路,并非是原本的那条路。

  莫在隐在西陵城谈成了个生意,却也遭到其余商贾的不满。

  利益往来,从来说不上什么真情实意,更不用说推心置腹。越是亲近的朋友,越需要更多的利益,莫在隐一人谈成生意,便有更多的人失去利益。

  他深知自己不能原路返回,至少要避开那些为了利益,能使出无数手段的‘暗箭’。

  莫在隐确实避开了暗箭。

  可他也在这场豪赌里,遇上了另一个危险。

  他还记得,雨夜,风声很急,雨下得丝丝密密,珠串子般。

  护卫们纵然身有一些武功,但双拳难敌四手。这片山头的山贼划地为王已久,只是来堵他的马车,就出动了近三十人。

  莫在隐不喜欢让别人为了他拼命。

  他和别的商人不同,他从不将自己的钱看得比别人的命重,也不认为自己是勤泠首富,就可以为所欲为,不顾旁人。

  但他此次确实有些大意,没有意识到这场生意竟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他拿下它,得到这个生意带来的好处利益,就注定要得罪许多人。

  ——反正,莫在隐在山贼跳出来,堵住他的马车时,他没有多少迟疑,直截了当地便求了饶。

  这不和骨气相关,只在于他觉得命很重要。

  无论是他的,还是护卫们的,与命相较,金银财宝根本不算什么。

  他被山贼们架着一路往山上去。

  半路上,夜色渐深,不一会儿便开始下雨。

  领头的山贼骂骂咧咧地叫停:“奶奶的,真他娘的晦气,都给老子在这儿等雨停!”

  他们留在一座破庙里,山贼们得了命令,将他们一行人捆得严严实实的,威胁道:“别想着逃跑!”

  莫在隐连连点头,赔笑道:“不敢、不敢。”

  脸面委实不是什么重要东西。莫在隐想。

  那些山贼便满意点头,哼笑道:“你倒是很识时务。不像别的那些臭商贩,为了几十两银子,连命都不要了。”

  莫在隐心中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

  这群山贼明显手中沾了不少的血,莫在隐不敢因丝毫差池而惹怒了他们。

  等到山贼们聚起来说说笑笑,连一个眼神都欠奉时,莫在隐才算松了一口气。

  只是对方人多势众,他带的护卫就算有个中好手,也不能抵挡多久——加之如今雨夜,目光所及皆是绵密雨丝,浓浓深夜,可说是难以视物,就算要逃,也天地茫茫不知往何处去。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在雨夜,在山贼们的高声谈笑中,在山间隐约回荡着的哀鸣声里。

  莫在隐遇见了谢紫殷。

  他仍记得那时,谢紫殷一身翠青色的长衣,不束冠,不绾发,三千青丝顺着肩背滑落,雨珠就循着伞面微微下坠的弧度一颗颗掉下,洒进泥土。

  谢紫殷孤身一人。

  人多势众的山贼当然不会害怕,反倒依旧随意地坐倒在地,燃着篝火,勾肩搭背地调笑谢紫殷的容貌。他们自无所惧,莫在隐也没有认出这位孤身而来的人究竟是谁。

  ——就算认出来了,后来莫在隐无数次地想,他也依旧不会以为一个人,能胜过这许多的山贼。

  那时谢紫殷的肤色极白,苍白、病态的白,好似比雪还要刺人的冷,而他人更如一枝枯枝,轻易即可折断。

  山贼们调笑他长得漂亮,说他羸弱不堪,领头的山贼解开腰间的锦囊,扔到谢紫殷脚边:“你小子长得还可以,怎么,想进来避雨啊?爷赏你几两银子,你给爷跳个舞,爷就放你进来!”

  “哈哈哈哈哈哈……头儿真会说笑!”

  “是啊!老大,你这说的,难道他还能跳舞不成……”

  “这些个文文弱弱的小白脸儿,最要面子,老大想要看美人跳舞,怕是不能如愿喽!”

  说完,一群人笑得前仰后合,被篝火映照在墙上的影子狰狞可怖。

  莫在隐一瞬不瞬地看着,刹那间,他似乎察觉到那个人看了过来,可等他回望过去时,他什么也没看见,好似那只是场错觉。

  然后他听到谢紫殷冷淡的嗓音:“我是王大当家请过来的。”

  “什么?!”

  一众山贼哗啦啦站起身,领头的那个更是瞪大眼睛,结结巴巴道:“你你你说大、大当家……”

  谢紫殷道:“王大当家说你们还没有回寨子里,以为你又带着人出去逍遥快活了,不肯回来和兄弟们分享银子。”

  那山贼惊疑不定:“……你到底是谁?”

  谢紫殷垂下眼帘,反而去看他,宛如居高临下一般:“你们不是缺个军师?”

  山贼喃喃道:“……头儿,大当家一直都说想要个军师啊!”

  “头儿……我们也有军师了?!”

  那被称为‘头儿’的山贼抿了抿唇,涩声道:“你是我们的军师?”

  于是谢紫殷就笑了。

  谢紫殷道:“如果你们不愿意,我也可以现在就回寨子里禀报大当家。”

  他作势要走,山贼们立刻冲过来拦他,手却不敢真的碰到他:“别别别……刚才都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

  “是啊军师,您可千万别和我们这种粗人计较!”

  “军师您要是喜欢,我来为您跳舞……”一位山贼用手肘挨了挨旁边的人,“我兄弟还能为您唱歌……”

  谢紫殷偏过头来,伞下的双眸幽深无光,须臾,他浅笑道:“都是兄弟,怎么说得这么生分?”

  破庙里的篝火燃了一夜。

  夜很漫长。他们在破庙避雨,依旧有闲情逸致饮酒,捧着军师,一个个都豁尽本事。

  莫在隐睡了又醒,醒了又睡。

  也不知道究竟过去多久——天依旧很黑。但之后莫在隐再回忆时,认为那应当只是那时的雨太滂沱,于是乌云浓深,一如黑夜。

  莫在隐在刺鼻的腥味儿中醒来。

  他先是浑噩迷茫,等那种味道越来越明显了,他忽而惊坐而起,张望四周,便看见了那道翠青色的人影。

  然后他才后知后觉,自己身上的绳索已经断裂,散落在旁。

  莫在隐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甚至以为自己在做梦。

  可是那种腥味儿刺鼻得厉害,他触碰到的地面也触感真实——这不是梦。莫在隐意识到这件事,他心中惊喜万分,手撑着地站了起来,踉跄几步往那道人影走近。

  而等他走近了,他又蓦然顿住脚步。

  雨声大得惊人,噼里啪啦打在树叶上,打在枯枝梢头,打在莫在隐的身上……以及那道身影俊美的皮囊上。

  莫在隐与那道人影的双眼对视。

  那是双没有情感的眼睛,幽深又沉暗,如无底的深渊,雨水冲刷在那张皮囊上,将那颗眉间的朱砂痣冲洗得熠熠生光。

  之后的漫长岁月里,莫在隐想起谢紫殷,还是最先想起那张毫无瑕疵的脸。

  然后他想起……

  想起那时他目光向下,望见那道身影执着一把短刀,一下、一下,又一下,划破了什么,他已看不清楚,因为凌乱狰狞,乱糟糟一团,短刀在里面反复割动,顺着雨水,丝丝赤红就从其中流出,散到雨里。

  莫在隐愣愣看了片刻,他忽而意识到什么,举目四望。

  ——于是哪怕再大的雨,遮掩得视线如何迷离,他也依旧看见这遍地的,再也不会起身的群群人影。

  莫在隐经商许久,是头一回遇见这样可怖的景象。

  他惊惧之间后退了几步,脚踩在什么湿滑的东西上,令他身躯僵硬,只能眼睁睁看着谢紫殷一点点站起身,向他走来。

  那人一步步走近他,在隔了两步的距离停下。

  分明有滂沱的雨,莫在隐却似真切看到了谢紫殷的眼神。

  ——睥睨众生,带着毫无情感的漠然。

  莫在隐声音发哑,艰难困涩地开口道:“……这、这位公子……你……”

  “……想问我做了什么?还是想问我为什么这么做?”那道人影却轻笑。

  莫在隐答不出话。

  谢紫殷反手拿着短刀,迎着雨举起来,似乎是想让莫在隐和他一起端详还未流尽的赤红。

  “我只是对一些人说……大当家属意你做二当家。又对一些人说……某些人向大当家说了你的坏话。然后我告诉他们,只有证明自己很重要的人,才能得到我的帮助。”

  短刀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泛着冷光。

  谢紫殷语调微扬,声音里有着温柔的残忍:“你可能会很好奇……他们为什么会这么相信我。因为……我真的是他们的军师。只是他们的山寨,再也没有了。”

  在来到破庙之前,他已先将山寨变成空空至极的荒地。

  莫在隐又惊又惧,留下一个虚假的姓名之后,连自己的护卫是生是死也不敢追问,匆忙下山离开,用尽随身的银两买了匹快马,连夜赶回了勤泠。

  然而即使如此,他也在见过谢紫殷之后的第六个夜里,接到了谢紫殷送来的信函。

  谢家公子的字迹风骨依旧。

  可莫在隐却再也不会忘记,谢紫殷衣摆染血,执刀站在雨里的那个身影。

  作者有话说:

  莫在隐:他跟鬼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