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棠棣之华>第14章

  姬申无法,只得采纳了臧文仲的意见。可是使者从桕城回来后,却禀告说姜昭根本不听鲁国的解释,执意要兴师问罪,此刻已经发动对桕城的进攻了!

  一听说战事果然打了起来,上至鲁僖公姬申,下至鲁国大大小小的贵族们都慌了神。大臣们聚集在殿前,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当前的处境,猜测齐军攻破鲁国后可能采取的手段,越说越是恐惧,却谁都无法拿出个对策来解决当头的国难。

  “公子显是齐君的亲外甥,若是他在,齐君念在骨肉亲情或许会放过我们鲁国。”有人揣测说。

  “可是姜夫人一死,公子显就失踪啦。听说文姬夫人一向把这个孩子视为眼中钉,会不会是她乘机……”另外一个人说到这里,忽然住口不言,周围的人却全都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刚刚点起的一丝希望就又熄灭得干干净净。他们心知肚明,姜昭姜莼兄妹情深,一旦国家落在了暴怒的齐孝公手里,那“国破家亡”四个字,可实实在在是要连在一起写了。

  “齐君不是最信任展季么?干脆让展季出使去说服他退兵好了。”面对这个主意,不少人频频点头,纷纷把目光落在了上卿臧文仲身上。

  “别提展季了,他如今都是自身难保。”臧文仲摇头叹息道,“据我刚刚得到的消息,展季现在病得快要死了,哪里还有力气去齐国出使。”

  “那倒未必。臧上卿不如亲自上门去看看,现在火烧眉毛,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死马当活马医。”众人的劝说倒是有些作用,臧文仲左右没有别的办法,便向鲁僖公禀报了对策,讨了一根出使的节杖,又唤了一个宫内的医官,亲自往展季的茅屋而去。

  走到展季的茅屋附近,臧文仲一眼看到几个乡野小孩正在柳树林中玩耍,心头闪过一丝异样。然而他此刻心事重重,自然不曾深究,匆匆收了视线,带着医官走进屋内。

  伺候展季的奴隶阿四并不在,想必是出外担水去了,房间里只有展季一个人毫无声息地躺在床上。臧文仲走过去见他脸色苍白,双目紧闭,嘴角犹有血痕,不由皱了皱眉,唤了两声。展季却没有一点反应。

  臧文仲欲待再唤,随行的医官却朝着他摆了摆手,俯身看了看展季的气色脉象,摇头道:“上卿,他是昏过去了。”

  “那还不赶紧让他醒来?”臧文仲急道。

  医官无奈,只好取出一枚香草点燃了放在展季鼻下一炙,果然让昏迷的人清醒过来。

  “季子,齐军发动进攻了,你可有什么退兵的法子么?”眼看展季的眼神渐渐清明,臧文仲迫不及待地问道。

  “退兵的法子,我自然有。”展季似乎早已想过这件事,眼看臧文仲紧绷的脸上蓦地透出欣喜的表情,吃力地道,“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只要能免除亡国之祸,什么条件你只管说!”臧文仲想也不想地回答。

  “麻烦上卿将我书案上的竹简取来。”展季费力地指了指,额头上瞬间浮起一层薄汗。

  臧文仲连忙走过去将那卷竹简捧到了展季身边,解开皮绳,赫然看到首列写着“鲁律·卷二十五”的字样。

  “这是我上次呈送给你们的《鲁律》最后一卷,和前面二十四卷一起完整地涵盖了鲁国律法的每一个方面,而这一卷的内容,是很多人最不愿意看到的——废除人牲。”展季朝愕然的臧文仲淡淡一笑,断断续续地道,“其实我知道臧上卿对我修订的《鲁律》是认可的,只是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来赞成它。这一次要我说服齐国退兵不难,只要国君和诸家贵族盟誓颁行新律,向整个鲁国宣布动用人牲者将以罪论,我马上就启程。”

  “季子,你这不是在胁迫国君么?”臧文仲为难地道。

  “是啊,是胁迫。”展季并不否认这一点,甚至有些毫不在乎地笑道,“如果不同意,我绝不去见齐君。反正上卿也看得出来,展季已是风中之烛,或许都等不到国君来治我的罪。”

  “季子你如此直率,并非为臣之道。难道你不怕身后声名受损吗?”臧文仲叹道。

  展季虚弱地一笑,一字字道:“展季一生唯奉正直之道,不受恩惠所挟,不以□折腰,生逢厄运而无怨,死蒙谤毁亦无悔!”

  “季子的‘直道’,文仲虽然屡蒙责难,却也由衷佩服。”臧文仲叹了一口气,捧着展季最后一卷心血,回到了宫中。

  鲁国君臣原本听展季担保能让齐国退兵,大喜过望,却不料展季却开出个启用新律,废除人牲的条件。他们固然要保住今世的荣华,却也不愿放弃死后殉葬奴隶们服侍的安逸,顿时一个个面面相觑,不再作声。

  眼看众人的脸上现出取舍两难的模样,臧文仲心知是该自己顺水推舟的机会了。他原本就反对人牲殉葬,只是不敢就此得罪大多数贵族,一直隐忍不言,此时便站出来对鲁僖公道:“依臣的意思,莫如答应了展季的要求,毕竟一旦国破,别说死后,就连现世也保不了平安。何况臣听说不少地方开始用陶土烧成人俑代替奴隶殉葬,一样可以供奉死者,就连周王室也加以采用。还望国君三思。”

  “事到如今,就依臧上卿之言。”姬申无奈地点了点头,“你去告诉展季,寡人答应他的要求,让他马上启程。”

  “陛下……”臧文仲不动,小心翼翼地道,“展季说了,一定要国君亲自领着各家贵族在閟宫盟誓,颁布新律之后,他才会动身。”

  “什么?”姬申没料到展季竟如同蛰人的蜜蜂一般紧叮不放,当下重重地拍了下桌子,冷笑道,“好,寡人这就命人摆设盟誓的祭坛。不过你告诉展季,若是他失败了,寡人就砍了他的头祭祀社稷,让他成为鲁国最后一个人牲!”

  鲁国供奉历代先君的祖庙称为“閟宫”,启用新律的典礼正是在这里举行,意在禀告祖先,昭示天下。此番仪式虽然准备匆忙,却依然郑重肃穆,中规中矩。姬申耐着性子行完典礼,走出正殿舒了一口气,一眼见到臧文仲正站在高台上了望远方,不由有些不满:“众位大臣都在閟宫盟誓,上卿却为何在此处悠闲?”

  “启禀陛下,臣在此眺望,希望能够看到展季路过。”臧文仲行了一礼,埋着头有些吞吞吐吐地道。

  “是吗,寡人也看看。”姬申爬上高台,向着远处的官道望去,却只看见远方黍麦青青,空山隐隐,并无一个人影。姬申揉了揉眼睛,有些不放心地问臧文仲:“展季启程是你安排的吧,可不能半路出什么闪失。你派了多少人护卫他?”

  扑通一声,臧文仲跪倒在姬申面前,磕头有声:“陛下,展季坚持一人一骑独自出城,不要臣派的护卫。臣方才心头疑虑,找了伺候他的奴隶细细盘问,才知道公子显失踪那天,展季竟然独自出去了大半夜!于是臣联想起前往展季家时的见闻,恍然大悟,定是展季从长宜宫劫去了公子显,把他混迹在柳下村的乡野小童中。此刻,只怕展季已经带着公子显出城去了!臣料不到展季重伤之下仍能偷越宫禁,未能早日觉察他的图谋,实在罪该万死!”

  “你说的可当真?”姬申难以置信地盯着臧文仲,木然半晌,猛地跺了跺脚,“还愣着干什么,赶快派人把寡人的儿子追回来!”

  一整天之后,臧文仲派出的精锐无功而返,因为即使他们已一路追到了死守的桕城,仍是没有看见展季和公子显的踪影,似乎那二人一马就这样消失在了泰山连绵的山脉之中。

  “展季居然没有去桕城见姜昭,那他去了哪里?”姬申愤怒地拂去桌上的书简,指着臧文仲的鼻子骂道,“都是你出的馊主意,寡人被展季给骗了!”

  “臣不信展季会失信。”臧文仲战战兢兢地说,“陛下不妨再耐心等等。”

  “寡人的儿子在他手里,这叫寡人怎么等?”姬申一叠声地将拟旨的博士传进来,恼怒地道,“赶快昭告天下,有将公子显平安送回者,赏千金!而这个送公子显回来的人,如果不是展季的话——”说到这里,姬申冷酷地道,“寡人一定要杀了展季祭献閟宫!”

  展季果然没有去见齐君,他离开曲阜时佯装踏上前往桕城的大道,半途却偷偷调转马头,从偏僻的小路折往齐鲁两国夹缝中的小国——樊国。因此鲁国君臣派来追踪他的骑兵从一开始就追错了方向。

  “太傅,我们要去哪里啊?是去见我娘吗?”马背上,四岁的公子显转过小小的脑袋,好奇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