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棠棣之华>第9章

  从被窝里爬出来的鲁僖公姬申听说盗跖兵临城下,急得鞋子也穿不上,一迭声地叫人快去传唤上卿臧文仲。幸而臧文仲倒不像鲁僖公这么慌张,他胸有成竹地向国君保证:“只要展季还在我们手上,就不怕盗跖敢做出什么举动来。”

  出宫后,臧文仲快马加鞭赶到了曲阜东门,登上城楼对城墙下已等得颇不耐烦的展雄叫道:“来的可是我鲁国公子展的后裔展雄?”

  “提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祖宗做什么,我现在只是盗跖而已。”展雄不以为然地回答,“你是来和我谈条件的吗?我已经盘算好了,只要你们放了我哥哥和乐土,我就提供给你们三千石粮食,也相当于求来一场春雨啦。”

  虽然臧文仲知道展雄的粮食都是从各国的粮仓中抢夺而去的,却也不得不对这个强盗富可敌国的大手笔感到吃惊,加上展雄曾经救走了杀害他舅父的奴隶,臧文仲越发坚定了除掉这个心腹大患的念头。然而他是官场老手,城府极深,听了展雄的话后只是摇了摇头:“放了他们是可以,可你对你哥哥实在太不了解了。季子那种人,会心甘情愿跟你去做强盗吗?恐怕他还宁可死在祭台上成就他‘辱身救民’的名声吧。”

  蓦地想起了兄弟俩上一次分手时的争执,展雄轻轻地哼了一声:“好吧,如果你们能让我哥哥重新担任士师的官职,我把给你们的粮食增加到五千石。”

  “我鲁国虽然不是大国,但为了区区五千石就卖官鬻爵,也太惹人耻笑了吧。”臧文仲故意绕起了弯子。

  展雄心中焦急,不欲与他争辩,索性道:“那你究竟要什么?”

  “我要的是——你。”臧文仲不露声色地微笑道,“若是横行天下的大盗盗跖束手就擒,恢复季子士师的职位又有什么困难呢?只是季子固然可以代替弟弟去殉葬,现在要你用自己换得兄长的性命前途,恐怕是比较困难了。”

  “好,我答应。”出乎臧文仲的意料,展雄竟然爽快地点了点头,“哥哥以前为我赔过一命,我这次也为他赔上一命好了。”

  “盗跖的信誉,我臧文仲今日就斗胆信任一回。”臧文仲回头朝手下吩咐道:“把展季和那个奴隶放出城去。”

  有人过来给乐土解开绳子,让他背着无法行动的展季走出城门。还未走上吊桥,乐土就看到展雄果然不顾身后强盗喽啰们的苦苦哀求,抛开一直紧握的长矛,伸出双手让臧文仲的手下用铁链牢牢锁了,连脚上也套上了沉重的镣铐。

  “头领,你没必要这样做啊……”乐土惭愧于自己的莽撞闯下如此大祸,扑通跪倒在地,对着被官差们架起来的展雄磕头哭泣。

  在祭台上风吹日晒了三日,饥寒交迫的展季此刻早已虚弱得人事不知。然而乐土这一跪,连带将他震得清醒过来,却正看见缧绁加身的弟弟被人粗暴地拖进城去。他对刚才发生的事情只模糊听了只言片语,此刻却下意识地撑起身子,对着那个高大的背影喊了一声:“阿雄,回来——”

  “这次还你一条命,我就不欠你什么了。”远远地,展雄笑着大声回答。

  尚未出口的话都被噎在喉中,展季猛地跪倒在地上,张着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在乐土的惊呼声中,他精疲力竭地昏厥过去。

  恍惚中似乎有无数的脸出现在展季眼前,乖巧讨喜的孩子,聪明矫健的少年,冷漠嘲弄的青年……每一张脸都是展雄,他曾经可以为之付出一切的弟弟。或许是早已习惯了为他付出,如今他做出了报恩的举动,竟然让展季在昏迷中也感到惊惶不安。

  “你醒了?”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清泠如山泉。似乎这个声音已经被他盼望了许久,展季心头一暖,睁开了眼睛。

  “国君让我过来慰问一下季子。”士师府的后宅里,君夫人姜莼穿着正规的礼服,正襟危坐在展季的床边,面上的表情和她的声音一样庄重,“妾身虽然是女流之辈,却也听说只有毛色纯正血统高贵的白牛,才可以被选作太牢的牺牲,供奉给上天。因此国君将季子作为人牲祈雨,也是看重季子端正无暇的品德,并无丝毫怠慢之心。这一点,国君希望季子能够体谅。”

  “展季明白,并不敢对国君有丝毫怨恚之心。”展季做势想要起身行礼,却被姜莼止住了。她在宫人的簇拥下静静凝视着他病榻上的面容,用尽全力压抑着眼底泛上的泪光,轻轻地道,“这次天旱虽然损耗了国力,却由于季子和臧上卿的劝谏,没有丝毫损害到任何一个百姓。季子请安心养病,国君重新擢升你为士师的诏命很快就会到达。”

  因为当众答应了盗跖不得不任命展季为士师,然后寻个借口又可以轻而易举地罢黜他,这就是鲁僖公和臧文仲的用心吧。展季心中通亮,却不得不按照礼仪以手加额,算是躺在病榻上叩谢国君的恩典。

  “其实国君也听到过有人议论,说季子声名远播,既然在鲁国不得重用,为何不去其他国家效力。国君也很想知道季子的想法呢。”姜莼眨了眨眼睛,以她和展季之间的默契,自然让对方明白这个想劝说展季去往他国求官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

  展季微微一笑,表示理解她的用心,声音低哑却清晰地回答:“以‘正直’二字作为为人处事的原则,在哪里会不被罢黜呢?如果要我学习阿谀逢迎,又何必离开父母之邦的鲁国?因此国君不用担心展季会逃到其他国家去求取功名。”

  姜莼低低地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说什么。她虽然惦记展季,但碍于规矩已不能再多逗留一刻。于是她整理衣衫,站起来准备回宫:“季子好生休息,别的事情不用担心。”

  “君夫人,展季还有一事相求。”展季见姜莼要走,情急之下一把撑起身子,“我弟弟展雄现下的处境,还望君夫人告知。”

  “你不用管他。”姜莼才答了一句,就瞥见展季的脸色一片惨白,连忙道,“就在不久前,他的同伙闯进大司寇的监狱,把他救走了。”说完这句话,她背对着身后侍女们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容。

  兄弟阋墙

  鲁僖公九年的夏末秋初,鲁国上至贵族官员的私下聚会,下至百姓街头巷尾的闲谈,无不议论着两件新闻:一是素有圣贤之誉的展季依靠弟弟盗跖的势力,重新被任命为鲁国执掌律法的士师,这本身就是一件可笑的荒唐事;二是鲁僖公的新宠文姬生下了一个儿子,正室姜夫人和她的儿子公子显开始受到冷落,以后必定会上演争夺太子的好戏。

  这些流言自然也传到了展季的耳中,他却一副听而不闻的模样,每天依旧在士师官署内办公至深夜。即使有人当面对他复任之事语带讥诮,他也只是笑笑并不反驳什么。

  这年冬天,由展季重新修订的《鲁律》二十四卷被他呈献给了鲁僖公。由于这部新律法限制了主人对奴隶的特权,因此遭到了大部分贵族大臣的反对。就连鲁僖公本人也在强打精神看完这部律法后,丢给展季一句“事关重大,容后再议”的话,敷衍了事。

  虽然早已料到这种结果,展季还是抑制不了内心的失望。走出宫门的时候,他看见君夫人的车辇停在白泥敷成的宫墙下,帘幕低垂,寂静无声,不由心头升起一股怅惘之意。宫中争斗之险并不亚于官场,他们两人各自在一方泥淖中浮沉,除却彼此慰藉的一点灵犀,竟然是什么倚靠都没有。

  紧了紧身上的衣衫遮住寒风,展季登上了牛车准备回士师官署。一路走,一路就看见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衬得被牛车马匹碾得一片泥泞的道路越发幽黑。雪再下一会,就连牲口和行人的脚步都无法将它们抹去,白色的雪片就渐渐在道路上堆积,仿佛铺上了一层珍贵的盐粒。

  “请问是季子么?”牛车忽然停了下来,展季听到一个声音,客气,却又似乎比雪花还要冰冷。他掀开车帘,看见站在牛车前的人赫然是同僚的大司寇,连忙下车来见礼。

  “季子不必客气,下官此番是来求季子救命的。”大司寇的语气很奇怪,似乎并不是恳求,而是讥刺。

  “展季不明白大人的意思……”展季话未说完,大司寇已毫不客气地转身走开,“季子来看看就明白了。”

  展季没再追问,只是跟着大司寇一路踩着积雪,步行到隔壁街上的司寇官署内。才一踏入官署大门,展季就明显感到这里的气氛竟然比雪地里还要冰冷,每个人看向他的目光都极为复杂,似是恐惧又似是嫌憎。

  大司寇一直领着展季走到天井中,方指着门廊下一扇覆盖着白布的门板道:“那里躺着的是司寇狱的狱卒臼槐,季子不妨看一看。”

  展季不明就里,稳住脚步走到盛放尸体的门板前,伸手揭开了遮蔽的白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