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棠棣之华>第3章

  “季子小心!”展季正言谈娓娓,冷不防一旁服侍的奴隶乐土迸出一声大叫。展季辨出风声不对,下意识地伏倒在马背上,堪堪躲过了一枝飞来的羽箭。与此同时,山道两旁嶙峋的岩石后,突然冒出了无数人影,迅疾的羽箭如同冰雹一样向着迎亲队伍当头射下。

  一抹难以置信的失望情绪从展季眼中闪过,然而只是电光火石之间,他已经在马背上重新坐直,前趋几步守在即墨公主马车之前,大声号令手下的护卫列队迎敌。

  护卫们手中的盾牌组成了坚实的铁墙,将飞向即墨公主马车的箭矢纷纷抵挡在外。然而负责搬运财物箱笼的奴隶们就只能暴露在敌人的眼皮底下,不多时便纷纷中箭,山谷中顿时哀号一片。

  “放下东西躲到盾牌后,赦你们无罪!”展季眼看手无寸铁的奴隶们死伤甚众,而敌人装束杂乱,多半便是盘踞在泰山附近的强盗,当即朝乱作一团的奴隶们喊道。

  装载着陪嫁珠宝布帛的箱子被弃置了一地,正好阻拦在冲下山谷的盗匪们身前。眼看他们果然停下了射箭,转而开始分出一些人手聚敛财物,展季果断地朝周围的人下令:“全力冲出山谷,莫要回头!”

  马匹受到骑者大力的鞭挞,终于克服了恐惧开始加速狂奔,死里逃生的奴隶们也发一声喊,齐齐跟随在马匹后面往谷外冲去。

  即墨公主乘坐的马车宽大华贵,平日走在官道上舒适便捷,然而在这狭窄的山谷中奔跑起来,就显得越发笨拙。一旁卫护的展季只好控制下马匹的速度,紧紧追随在马车之后,用自己的后背截断了盗匪们的射程。如果这些强盗真的是那个人的手下,他们应该会投鼠忌器吧。展季模模糊糊地想着,策马跳过那些狰狞的石块,心中仿佛被揪住了一般窒息。

  他的孤注一掷起到了效用,后面果然再没有箭只追来。眼看着即将跑出这逼仄的险地,一直跌跌撞撞在山石间奔跑的马车忽然一阵剧烈的颤抖,猛地倾倒,将乘坐在里面的即墨公主猝不及防地摔了出来——竟然是有人四箭连发,几乎在同时射穿了拉车的四匹骏马的脖子,让整驾马车在一瞬间失去了控制。

  女子的惊叫声中,展季本能地飞身跃下马背,想要接住那抹窈窕的身影。然而有人比他出手更快,在即墨公主兀自身在半空之时,就如同雄鹰一般从山巅翱翔而下,一把将惊惶失措的少女搂在怀中,重新朝山顶掠去。

  展季看清楚了那个射杀奔马劫走公主的人,脑中顿时一阵轰鸣。追随在他身侧的乐土仿佛听到季子口中吐出一个名字,然而尚不等他分辨出那两个字的读音,展季已经手持节杖大步追出。

  乐土原本只是秋廪里搬运粮食的奴隶,蒙展季搭救收在身边传授功夫,心中对展季满是感激,当即想也不想地跟了过去。然而泰山山脉遍布巉岩,这片山谷的两旁更是刀削斧劈般的悬崖,陡峭得连采药人都要身系结绳才敢小心攀援。乐土只爬得两步便从山壁上徒劳地滑落,双手也划得鲜血淋漓,只好退开几步,焦急地往上望去。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那个劫走公主的黑衣人,他的足尖轻轻点在山壁上,仿佛苍鹰一般在光滑的悬崖上掠过,转眼间便消失在崖顶茂密的树丛中。那轻捷巧妙的身法让初窥武功堂奥的乐土禁不住喝了一声彩,羡慕得有些目眩神迷。然而等他回过神来看到展季,却立刻屏住呼吸再不敢出声。

  此时的展季,就像一枚悬挂在半空的旗帜,全身的力量都挂在他手中所持的节杖之上。那节杖不断地点在悬崖的石缝中,宛如生根一般纹丝不动。展季目光死死盯住头顶的悬崖,寻找下一个节杖的落点,紧紧咬着牙不敢泄了那一口真气。他的身体不断借助节杖的支撑纵起,每一个起落都丝毫不敢停滞,好几次几乎被凛冽的山风吹得无法保持身体的平衡。他的动作比起那个劫掠公主之人无疑笨拙了许多,而且只要无法将节杖牢牢抵住崖壁,下一刻便是摔落在山脚粉身碎骨。

  终于,几乎是扑上了崖顶,展季踉跄着想要用节杖撑住身体,节杖却已应声而断。他跪在地上,苦笑着吐出口中的沙土,将断作两截的节杖抛在一边。

  “哥哥,你何苦要追上来呢?”山顶的树丛中,一个声音满是不解,“我若真要躲开你,你无论如何也追不上我。”

  “分内之职而已。”展季爬起身,没有看一眼叉开腿坐在山石上的强盗头子,却整了整自己的衣衫,向坐在地上的女子施礼,“臣让公主受惊了,还望公主恕罪。”

  “不怪你。”即墨公主抬起头来看着展季,晶莹的眼眸因为惊吓还残留着水气,白皙的面颊也被山风吹出了两片酡红。

  “公主放心,臣定会保住公主的安全。”展季低下头,避开了即墨公主打量的目光。虽然一路同行交谈了数日,这次却是他第一次看清楚即墨公主的模样。那样秀美却不失雍容的风姿,果然当得起姜氏宗族女子传播于天下的艳名。

  “行了行了,这里就我们三个人,那些唧唧歪歪的礼节就省了吧。”强盗头子盗跖从山石上跳下来,走到悬崖边看了看匆忙往曲阜奔逃的迎亲车仗,口中嘟囔道。

  “展雄,你究竟要做什么?”展季伸手扶住一株崖顶野生的松树,看着弟弟毫不设防的背影,恼怒地问。

  “我?我等曲阜知道了消息,派人来救你们啊。”展雄嘻嘻一笑,“臧文仲抓了我十几个兄弟,如果用未来的国君夫人做交换,他想必不得不同意。哥哥,我知道你又想教训我——”眼看展季就要开口,展雄收敛了笑容,缓慢而又郑重地道,“是鲁国君臣逼得我没了别的法子,我身为兄弟们的首领,责任重大,你那些道德大义对我没用的。”

  “对你当然没用,你从小何曾听过我的话?”展季冷冷地答了一句,背倚着松树坐下,闭上了眼睛,仿佛再不把展雄的言行放在心上。

  展雄等了一会,见展季果然置身事外,坐姿也一动不动,倒像是睡着了一般,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眼见时辰还不足以让鲁国朝廷的使者赶来,他百无聊赖地在崖顶上转了转,又走回踞坐的山石边,变戏法一般从腰侧掏出一个酒葫芦,张口就往嘴里灌。

  “且慢!”有人清清脆脆地喝止了他,“我也要喝酒。”

  展雄蓦地顿住了,他缓缓放下口边的葫芦,难以置信地转过头:“你?”

  “是我。”即墨公主瞪大眼睛看着展雄,“怎么,不可以?”

  “好啊。”展雄刚想伸手把葫芦递过去,又赶紧收回来捂在怀里,“等我喝够了,剩下的再给你。”

  “展季是你哥哥,却是我的臣子,所以我是你的尊上,这酒当然该我先喝。”即墨公主紧紧盯着展雄,不依不饶。

  “你羞也不羞,还没有嫁到鲁国呢,我哥哥怎么就成了你的臣子了?莫不是裙下之臣吧?”展雄哈哈笑道。

  即墨公主万料不到这个武艺惊人的强盗头子居然也牙尖嘴利,一下子就抓住了她话中的把柄,当即羞得面红耳赤,啐了一口道:“想不到哥哥那般智勇仁义,弟弟却这般无赖下作,亏你还是鲁国公室之后呢,也不怕辱没了祖宗。”

  展雄本就等得无趣,巴不得找点事情打发时间,此刻见这个娇滴滴的公主居然和自己抬上了杠,不觉大是有趣。他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唯有对哥哥展季心存一丝忌惮,偏偏展季只是坐着不作声,展雄便越发口若悬河起来:“你眼光狭隘,只看见我哥哥那种道貌岸然的是圣贤,却不知我这个做强盗的才是真正的圣贤呢。”

  “哦,这个说法倒是有趣。”即墨公主往展雄的方向凑了凑,眼中发出亮晶晶的光,“为什么啊?”

  展雄得美人青睐,不觉心中大是得意,侃侃笑道:“凡是做了大盗的,没进门就揣度得出屋里的财宝,这是‘圣’,率先动手,这是‘勇’,最后撤退,这是‘义’,知道能不能成功,这是‘智’,给兄弟们分赃均匀,这是‘仁’。如果这五德中缺少一样,可做不了我这样成功的强盗呢……哎呀,你做什么?”

  “没什么,看你太得意忘形,用簪子扎了你一下而已。”即墨公主学着展雄的模样,笑嘻嘻地说。

  展雄蓦地跳起来,迅速掐住了左手背上的小小红点,止住血脉上行,却依然觉察得出隐约的刺痛沿着手背向上延伸。他一向自诩反应敏捷,武功高强,此番却失算在这个弱不禁风的女子手里,不由大怒,反手就想去掐即墨公主的脖子。

  “展雄住手!”弟弟惊叫的时候,展季就已本能地睁开了眼睛。此刻他觉察出展雄目中的凶光,连忙大喝了一声。

  “用这个抹上就没事了。”即墨公主不失时机地掏出一个小玉瓶扔给展雄,虽然被刚才一瞬间的变故吓得心里砰砰乱跳,面上仍旧勉力装出满不在乎的神情,“别紧张,不过是一点蜂毒,不擦药也会好的。我以前在齐国的时候,常常用这一手捉弄讨厌的保姆。”

  展雄默默运了运气,手背上的肿痛果然渐渐消失,心中便相信了即墨公主所言不虚。他反手把小玉瓶抛回即墨公主身前,愠怒未消:“为了你自己的性命,以后别再做这种无聊的举动!”

  “我只是想证明,我可以做得到你不可思议的事情。”即墨公主挺直了腰,微微仰起头,不肯在高大的强盗头子面前输了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