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189章 枭鸟

  可能是靖安侯病怏怏的皮囊太具欺骗性,也或许是齐珩跟朝堂诸公扯皮久了,无师自通了忽悠人,玄诲和尚非但疑虑全消,甚至畅想起东瀛与大秦结盟之后的美好前景——他当场做了一首七言绝句,死活要齐珩代他转致大秦女帝。

  “扶桑息战服中华,四海九州同一家。喜气忽消寰外雪,乾坤春早太平花。”玄诲和尚一字一顿、声情并茂,末了眼巴巴地望着齐珩,“侯爷以为,在下所作诗句如何?”

  齐珩浑身鸡皮疙瘩往外冒,又不好太打击人家的和谈积极性,只能强忍牙疼,皮笑肉不笑道:“果然是好诗……非同凡响!”

  旁听的杨桢好悬将腮帮咬出血,才把到了嘴边的喷笑险伶伶地吞了回去。

  齐珩在先帝身边服侍多年,敷衍个把东瀛人不在话下,他前脚送走满心欢喜的玄诲和尚,转头就瞥了杨桢一眼:“想笑就笑吧,憋着不难受吗?”

  话音未落,杨桢已经拍着太师椅,捂着肚子爆笑出声:“还四海九州同一家……哈哈哈!要是让圣上听到了,非拧断那和尚的脖子不可!”

  齐珩:“……”

  行吧,此番驰援三韩的五万大军中,也就这货敢肆无忌惮地编排九五至尊!

  “喜气忽消寰外雪,乾坤春早太平花……这和尚有些文采,倒是比三韩人酸溜溜的奉承之语强上不少,”齐珩淡淡道,“既然他们如此想归顺大秦,本侯就遂了他们的心愿——让他们领教领教,什么叫天威难测!”

  杨桢抬起头,与齐珩在电光火石间对视了一眼,彼此的意图昭然若揭。

  “总觉得有点欺负人啊,”良久,杨桢喃喃道,“居然被一帮实心棒槌欺负得团团转,你说三韩人是得有多废物?”

  齐珩不便和副手一起非议属国君臣,默默低下头,假装自己耳朵瘸。

  是夜,大秦军中灯火通明,两位统帅拉着麾下将领,逐一推敲行动细节,务求尽善尽美。与此同时,满载而归的玄诲和尚漏夜造访小西隆宇,将此行经过详细禀报了一遍。

  “贫僧观那靖安侯,年不及而立且罢了,又是面白气虚、神色孱弱,似有伤病在身——大秦朝廷怕是失心疯了,才会派这样一位统帅领兵作战,”玄苏和尚志得意满道,“贫僧听他言语谦和,一副贵胄文士的做派,想必连刀兵都没怎么动过……这样的人,也就领着册封使的差事敷衍一二,指望他统军?简直是笑话!”

  小西隆宇年过而立,虽为武将,却是商户出身。这份经历体现在他的性格中,既有商人的油滑精明,又有武将的狡诈悍勇,着实叫三韩将领吃足了苦头。

  可惜,这份精明与悍勇在兵不厌诈的靖安侯面前完全不够看,闻言,他喜出望外:“当真?那靖安侯还说了什么?”

  玄诲和尚有意讨顶头上司的好,将齐珩随口敷衍的话语添油加醋,吹得天花乱坠:“齐侯说了,册封使明日未时即至,让咱们派人迎接。他还说,此次东瀛大秦结为秦晋之好,咱们便都是大秦属臣,封王封爵,指日可待……说不准,还能在三韩划块封地逍遥快活!”

  难为小西隆宇,三十多岁的人了居然信以为真,被玄诲和尚一篇牛皮吹得心花怒放:“那可是天大的好事!对了,这靖安侯是一品军侯,在大秦朝廷地位不低,咱们可不能慢待了……吩咐底下人,明儿个换好衣裳,随我出城迎接上/国册封使!”

  玄诲和尚笑容满面地奉承了几句,正要伺机退下,就听内堂传来一声冷冷的:“小西将军若是信了靖安侯的说辞,便是将自己的性命送到大秦人的屠刀之下。”

  小西隆宇笑容倏敛,循声回头,就听脚步声不紧不慢地传来,屏风后徐徐转出一个人。

  此人身量单薄、神色病弱,正是在琉球坑了齐珩一把、差点叫靖安侯阴沟里翻船的徐恩允。

  数月前,平光秀遣使造访大秦四境,费了诸多口舌、许下无数好处,终于劝服南洋与北戎一并出兵。他没指望这些跳梁小丑能从大秦身上占得便宜,因为真正的杀招从来不在四境边陲,而是隐藏在东海汪洋之中。

  事实上,这一局他算得很准——大秦被四境烽烟绊住手脚,左支右绌之下,反而遗漏了最为要命的帝都。若非大沽港一役,凭空杀出个四海女王,中原江山改名换姓也未可知。

  因为大沽一役的失利,本就处境尴尬的徐恩允越发见疑于平光秀。只是一来,他在东海经营多年,羽翼丰满,俨然成了气候。二来,这小子不知走了什么门路,居然将关系托到平光秀的爱妾淀夫人面前——淀夫人喜怀身孕,正是得宠之际,不过吹了吹枕旁风,就让平光秀怒火尽消,非但没问罪处置,还将徐恩允派到平京城,以谋士的身份协助小西隆宇守城。

  小西隆宇很会做人,他知道徐恩允是平光秀派来的,表面功夫做得极其到位,任谁都挑不出毛病。至于表面的平静之下是如何暗潮汹涌,就不得而知了。

  比方说……现在。

  玄诲和尚是小西隆宇的副手,一向颇得礼遇,如今被个空降的“谋士”拂了脸面,顿时有些挂不住:“徐先生此话怎讲?倘若那靖安侯当真要动手,又何必放我等回来?”

  “我跟这位靖安侯打过交道,对他的行事做派不敢说了如指掌,至少有七八分了解,”徐恩允不慌不忙,先对小西隆宇行了个礼,这才侃侃而谈,“他向来谋定而后动,能用三分力,绝不用五分!倘若在下没猜错,他是打算借‘册封’的名义骗开平壤城,将军如若信了他的话,明日入城的便不是册封仪仗,而是大秦铁骑!”

  小西隆宇神色倏变,沉吟不语。玄诲和尚却是对和谈深信不疑,闻言急道:“徐先生怕是危言耸听了,据贫僧所见,那靖安侯就是个病秧子,多说两句话都喘不过气,哪有提刀上阵的力气?大秦朝廷派他领军作战,和送死有什么分别?至于‘大秦军神’之说,多半是以讹传讹、言过其实罢了。”

  徐恩允皱了皱眉,刚要据理力争,玄诲和尚已经冷笑道:“徐先生奉太阁大人之命,在中原奔波多年,期间没少吃大秦人的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也是有可能的!只是您再畏惧大秦朝廷,如此危言耸听也不妥当——且不说战事一起,多少东瀛勇士会死于炮火之中,单是这平京城中的粮草供应已经捉襟见肘,根本支应不了大规模的战事。若不化干戈为玉帛,一朝战端开启,死的可不是徐先生麾下将士!”

  玄诲和尚自称出家人,言行举止却入世极深,这番话不好听,却胜在实诚,更说到小西隆宇的痛处!小西隆宇所部一万八千人,及至攻克平京城,已经锐减至一万五千人——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是投降的三韩军队,根本顶不了人用。

  这一万多人不仅是小西隆宇的家底,更是他安身立命的本钱,他还指望着这些人搏功名,万万不肯浪费在平京城中。小西隆宇思量再三,终于下定决心:“三韩这场战事持续不了多久,与其白白浪费兵力,倒不如早日消弭烽烟,顺带向大秦讨个封赏……”

  他转头瞥了欲言又止的徐恩允一眼,终究心里不忿,冷笑着刺了他一句:“……若是当日,徐先生能一鼓作气拿下大秦都城,咱们也不必在这儿为了是战是和争论不休了。”

  徐恩允微微色变。

  大秦人视徐恩允为“叛贼”,欲诛之而后快,小西隆宇这个土生土长的东瀛人同样看不上首鼠两端的混血海匪。若非这些年,徐恩允奔走中原,为东瀛传回不少有用的情报,他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

  小西隆宇拂袖欲走,只听身后“噗通”一声,却是徐恩允跪了下来。这病弱男人手腕一翻,亮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吹毛断发的刀尖正对准自己心口。

  小西隆宇微一皱眉:“徐先生,你这是做什么?”

  “在下承蒙太阁大人看重,来此协助将军守城,必须尽到谋士的职责,”徐恩允正色道,“在下太了解靖安侯的为人,将军若信了他的册封之说,明日仪仗入城之际,便是平京城破之时!在下不忍见将军一番心血付诸东流,更恐有负太阁大人所托……如若将军真要往张开的陷阱里跳,在下只能血溅于此,权当全了对故国的忠义之心!”

  言罢,他手腕一送,竟是毫不犹豫地刺向心口!

  小西隆宇吃了一惊——他虽然看不上徐恩允,可此人毕竟是平光秀派来的,又有淀夫人作保,他再不待见,也不能让姓徐的死在自己地盘上。电光火石间,小西隆宇快步抢上,手腕猛地一振,只听“当啷”一声,匕首被两头尖的利器打落,掉在金砖地上。

  小西隆宇飞起一脚,将匕首远远踹开,作势去扶徐恩允:“徐先生这是做什么?有话起来说!”

  徐恩允跪着不动,几乎是声泪俱下:“玄诲大师说的没错,我是惊弓之鸟……但那不是危言耸听,而是我实实在在地尝过靖安侯的厉害!将军可知,当日靖安侯易容改装混入琉球,被我设计拿下。我本想重刑拷问出大秦军机,谁知他分明身负重伤,竟还从我手中逃走!”

  小西隆宇头一回听说这一节,顿时惊呆了:“还有这等事?你为何不禀报太阁大人?”

  “人已经逃走,我无凭无据,又何必自找麻烦?”徐恩允道,“他在我手下吃足苦头,调养数月依然没见好转——玄悔大师说他身带伤病,多半是由此而起!”

  小西隆宇沉吟不语,面色逐渐阴沉。

  “靖安侯全盛之际堪称勇冠三军,纵然伤病交加,亦是鞘中利器、囊底利锥!”徐恩允苦口婆心,“将军,我知守城将士皆是你麾下精锐,你舍不得他们白白送命!可若靖安侯当真来者不善,这偌大的平京城,你就舍得了吗?”

  小西隆宇悚然一震!

  或许是徐恩允的声泪俱下起了效用,也可能是小西隆宇的商人性格发作——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想法,第二日晌午,当大秦“仪仗队”如约开赴平京城时,就见方圆数里密密麻麻,被东瀛人插满了鹿角。

  更有甚者,几处重要地带设置了重重拒马,尖锐的利刺突出向外,仿佛豁牙咧嘴的嘲笑。

  大秦斥候头皮发麻,赶紧快马报给靖安侯。马车中的齐珩抬起头,神色居然十分平静,仿佛“敌军早有防备”和“今天是个好天气”一样稀松平常:“除了鹿角和拒马,东瀛守军还有什么异动?”

  “那倒没有,”斥候据实回报,“东瀛人列队相迎,打扮得还挺隆重,看来是真心期待朝廷册封。”

  一旁的杨桢策马上前,漫不经心地扬起马鞭:“怎么着,还按原计划来吗?要我说,实在不行就一股脑冲进去,包圆了再说!”

  齐珩沉吟片刻,摇了摇头:“倭寇事先布好拒马,就是起了疑心,倘若硬冲,非但于事无补,反而会打草惊蛇。”

  他拢了拢大氅毛领,淡淡道:“传令,让我军骑兵部队退后三里,静候信号。”

  杨桢挑起眉梢:“你是打算用这副不比豆渣结实多少的身子骨,去闯倭寇的龙潭虎穴?”

  齐珩笑了笑,弯落的眼角水光荡漾:“怎么,你怕了?”

  杨桢一甩马鞭,朗声笑道:“北戎的十万铁骑都见识过,区区几个倭寇有什么怕的?你想去,我舍命陪君子便是!”

  齐珩曾不止一次独闯虎穴,他就像一把无往而不利的尖刀,总能在最猝不及防的一刻出鞘,于瞬息间扭转战局。如今纵然伤病缠身、气虚乏力,却没磨尽当初的胆魄与锐气。

  何况他相信,凭着麾下装备的连珠铳与改装成“马车”的武车,未必不能杀东瀛人一个措手不及。

  可惜齐珩算准了一切,唯独遗漏了一个徐恩允,正当平京城遥遥在望,花红柳绿的东瀛人一股脑涌到城门口,打算迎接大秦天使时,尖锐的长唳声忽然飞速驰来。

  风月楼上的小西隆宇见势不对,循声一抬头,顿时目眦欲裂:“枭鸟?谁把枭鸟放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