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183章 海阔

  徐恩允不是什么武学高手,甚至因为先天不足,有些过分苍白的病弱。原先生却被他盯出满头冷汗,慌忙垂下头,不敢与之对视。

  只听徐恩允不慌不忙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太阁大人远在东瀛,不知中原诸事,你我若是什么都等东瀛本岛的消息,也打不下今日这番局面!”

  原先生垂首应诺,只觉得手心湿漉漉的:“徐先生说的是。”

  徐恩允不再理会他,径自下令:“撤退!”

  很快,东瀛指挥舰打出一道明黄色的焰火,一传十、十传百,在江南驻军堪堪露头之际,长蛟似的战船已经掉头转向,往北飞驰而去。

  眼看东瀛人仓皇退去,青龙战舰中的江晚照拍了拍虎崽脑袋:“行了,戏看完了,咱们也该走了。”

  丁旷云站在角落里,自打进了指挥舱,他就没开过口,此际突然插嘴道:“你真打算就这么走了?”

  江晚照回头看他,似笑非笑:“不然呢?”

  “你既然猜到徐恩允的用意,就应该明白,他为何煞费苦心地攻打大沽!”丁旷云神色凝重,与往日大相径庭,“如今玄武遭受重创,江南驻军也未必是青龙的对手,只要你一声令下……大沽易主只在翻掌之间!”

  卫昭听着不详,悚然变色:“丁先生这是何意?难不成,你还想怂恿主子当个谋朝篡位的乱臣?”

  丁旷云转动竹骨折扇,在卫昭肩头轻轻一敲:“你家主子一早就是‘乱臣’,谋不谋朝都一样。”他抬头看着江晚照:“你若有这份心思,眼下是最好的时机,错过今日……以当今和靖安侯的精明谨慎,再不会给你机会。”

  江晚照明白他说的“机会”是什么,正如徐恩允一直以来的图谋,攻陷大沽港只是第一步,一旦登陆,大军便能挥师北进,长驱直入帝都城下。

  虽然他们都曾下定决心,将这晦暗天地搅个分崩离析,却还是第一次离那至尊权柄如此之近,仿佛只要一伸手,就能触碰到勤政殿的碧瓦飞甍。

  丁旷云直定定地看着江晚照:“你真的想好了?”

  卫昭面色大骇,急道:“主子!”

  江晚照竖起手掌,截断了两人的争执。

  她一生颠沛坎坷,翻覆只在上位者的一念之间,好不容易杀出重围,在这海阔天空之间纵情驰骋,万万不肯回到任人宰割、囚困至死的境遇中。

  但她同样明白,那方君临九五的权柄没这么好拿,恰如盲人站在悬崖边,一不留神就是粉身碎骨。

  “我离至尊御座确实只有一步之遥,可是迈出去之后呢?”江晚照无比冷静地想,“我生于草莽,长于海天,习惯了任情潇洒,当不了治国理政的君,也成不了辅弼朝纲的臣。真把自己关在那四四方方的宫墙之内,不过是误人误己,何必呢?”

  更别提,她和九五至尊之间还夹着一个靖安侯,以及一句诛心的“你若拔刀,第一个死的就是齐珩”。

  “我总不能眼看着他死在我的刀下吧?”江晚照几不可察地苦笑了笑,旋即,她抬起头,目光和丁旷云一触即分,断然道:“撤退!”

  丁旷云微微叹了口气。

  卫昭就盼着她这一声,驾轻就熟地调转船头,在他手中,庞大的青龙乖顺如一条绕指柔的小蛇,龙首向天,发出一声震悚云霄的咆哮,往雾霭深处缓缓而去。

  伤亡惨重的玄武军也好,赶来支援的江南驻军也罢,眼睁睁看着青龙消失在海天之间,没人上前阻拦。

  当旭日从云层后探出身影,万顷金光洒落汪洋之上,大沽港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有挥之不去的硝烟昭示着一宿鏖战的惨烈与惊心动魄。

  战报传入勤政殿时,东瀛海军和青龙战舰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景盛帝神色阴沉,半晌没说话。

  谁也猜不透女帝的心思,只有跟了她十多年的锦衣卫指挥使肖晔隐隐揣摩到端倪:东瀛兵犯大沽固然耸人听闻,更可怕的是,这个环环相扣、水到渠成的局,竟叫朝廷无丝毫还手之力,若非江滟出手相助,大沽沦陷已是板上钉钉。

  对习惯了谋定后动、凡事尽在掌握的景盛帝来说,这是耻辱,更是威胁。

  连日的大雨终于散去,大约是想透透气,景盛帝带着肖晔在御花园中闲逛。经过雨水洗礼,园中的古柏老槐越显苍劲,芍药争奇斗艳,变着法地搏上位者欢心。

  女帝在汉白玉砌成的栏杆旁坐下,从内宦手里取了鱼食,逗那池子里的红鲤玩。不多会儿,千百头红鲤从碧波之下探出头,争先恐后地抢夺鱼食。

  女帝却就此住了手,任凭红鲤争抢不断。

  “大沽港陡然遇袭,死伤想必不轻吧?”洛姝神色淡淡,眉心的大红花钿映出她波澜不惊的眉眼,“周蕴的奏疏这两天就能到,你先挑紧要的说说。”

  她挥手屏退服侍在侧的宫女与内宦,肖晔心知肚明,这是要他敞开了说。

  “确实伤亡惨重,出战百余玄武、三百福船,剩下的不到一半,”肖晔屏声凝息,“若非青龙及时赶到,大沽港怕是守不住了。”

  洛姝沉默片刻,轻嗤一笑:“我大秦满朝文武,竟还没一个草莽女子看得透彻。”

  “话也不能这么说,”肖晔小心翼翼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江……江滟和那东瀛倭奴缠斗多年,彼此知根知底,自然清楚他们的手段。陛下登基不久,又忙着清理世家弊病,一时顾不到也在所难免。”

  “在所难免?”景盛帝冷冷道,“朕一时疏忽,险些断送了祖宗基业,还得靠着外人的施舍才能勉强保住大秦江山……来日九泉之下,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

  景盛帝虽为女子,却大有昭明圣祖洛宾的心性,一路走来,只有她算计人,没有旁人算计她的份。如今被东瀛摆了一道,连着帝都城都险些易主,她焉能不心有余悸?

  肖晔却在这时朗声道:“请陛下恕微臣无礼,但您这话说错了。”

  肖晔追随景盛帝多年,从来谨小慎微,这是头一回当面说她“错了”。洛姝微一凝眸,回头看向他:“哪里错了?”

  肖晔神色恭敬,掷地有声道:“那江滟虽为草莽,却是汉室血脉,算不得外人。身为大秦子民,为国分忧、抗击外虏本是分内之事,何谈施舍?倘若大秦境内,人人皆如此女一般心怀家国,那东瀛宵小又算得了什么?”

  洛姝:“……”

  景盛帝万万没想到,这小子作小伏低了半辈子,平时轻易不开口,偶尔大胆一回,说出口的话竟是如此振聋发聩,连她这个九五至尊都无言以对。

  肖晔活了三十多年,没这么放肆过,痛快之余,想起女帝平日行事,又觉得心惊胆战。良久的沉寂中,他撩起袍服,以最谦卑的姿态跪倒在地,叩拜不已:“微臣万死,请陛下恕罪!”

  周遭陡然安静下来,夏日的风从树顶刮过,掀起碧波池中的层层涟漪,花坛里的芍药迎风招摇,被女帝随手拈下,她放在鼻端轻嗅了嗅,随口问道:“这话……是谁吩咐你说的?”

  肖晔悚然一震,忙不迭辩白道:“锦衣卫是君王手中的刀,眼中心底只有一个主子,怎会听旁人吩咐?这话……原是微臣的真心话!微臣自知忠言逆耳,只是出于一片忠君之心,不敢不言!”

  话音落下,他把腰身俯低,额头抵住冰凉的手指,久久不敢抬头。

  洛姝一直没吭声,肖指挥使只能在长久的沉默中汗流浃背。他知道自己莽撞了,也明白方才那些话不入耳,但他不能不说。

  这世上总有些东西是比“名利”和“媚上”更重要的。

  过了大约半柱香的功夫,汗湿重衣的肖晔听到洛姝叹了口气:“罢了,你起来吧。”

  肖晔心口大石总算落了地,他用力磕了个头,这才掀袍起身。不料跪得有些久,膝盖隐隐发麻,趔趄间差点绊了脚,他却强忍着没吭声。

  “传朕旨意,玄武军戍卫大沽有功,忠贞可嘉,阵亡者追授爵位,幸存者论功嘉奖,”景盛帝淡淡道,“再给周蕴带个话,这回的事,朕就不追究了。再有下次,让他自己提头去向靖安侯交代。”

  女帝赏罚分明,既赏了守军的忠心和勇武,又提点了主帅的失察之责。肖晔心下感佩,垂首道:“是,微臣遵旨。”

  景盛帝沉吟再三,又道:“你之前说,齐侯回朝前,将身边亲卫留在了南洋?”

  肖晔心中一凛,忙道:“是有这么回事,此人名叫卫昭,原是靖安侯麾下亲卫。当年江滟叛走海外,他阴差阳错地跟去南洋,自此留在江滟身边,似乎还颇受重用。即便齐侯还朝,他也未曾跟来,依旧守在江滟身边——微臣私心揣度,这只怕也是齐侯的意思。”

  景盛帝将芍药花瓣一片片撕下,碾碎了丢进池子,引得红鲤探头争抢:“我信得过兄长,也信得过他身边的人——能让侯府亲卫誓死追随的,想来不会是觊觎社稷之辈。”

  她话音顿住,肖晔却直觉她话没说完,不动声色地等着。

  果不其然,只听洛姝下一句道:“让你手下的锦衣卫再去一趟南洋,设法联系上这个卫昭,再探探江滟的口风,若她真如兄长所说,是个身在草莽、心怀家国的义士……朕便给了她这个面子,又有何妨?”

  肖晔等了多日,终于等到女帝这一声承诺,顿时喜出望外。他掀袍再次跪倒,一丝不苟地行了叩拜大礼:“微臣领旨,陛下英明!”

  京城战报在三日后辗转传到关宁城,彼时杨桢已经可以勉强起身。他在亲卫的搀扶下掀被下床,本想向南叩拜,却被前来传旨的锦衣卫同知陆谦伸手托起。

  “卑职临走前,陛下特意吩咐了,将军身上有伤,接旨时不必行大礼,听着就行,”陆谦笑道,“除了明面上的旨意,陛下还有一份密旨,只许杨将军一人观阅。”

  圣旨没什么稀罕的,不过是些老生常谈,倒是那封密旨,内容颇为存疑,因为杨桢看完后,原本没什么血色的脸颊突然红了,喉头艰难地滑动了下,摸着脖子半晌没说话。

  陆谦将他的反应一一看在眼里,心中隐隐好笑,面上却不露分毫:“除了嘉奖的旨意,陛下还命卑职送来不少补身的药物,旁的不提,单是太医院的千年老参就是市面难寻的珍品。此外,太医院的御医也奉旨前来,给两位侯爷调养身体,只是路途遥远,太医又不耐奔波,怕是要过些时日才能到。”

  杨桢还沉浸在“密旨”所述的别情之中,脸色青了红红了青,闻言,他欲盖弥彰地干咳两声,在陆谦意味深长的笑容中艰难道:“臣……咳咳,叩谢圣恩。”

  景盛帝送来的药物确实是好东西,她把太医院搜刮一空,竟是将药铺里有市无价的圣品成车运来辽东。齐珩安顿好辎重和补给,带着齐晖回了帅帐,才一掀帘,就见杨桢怔怔坐在床榻上,手里兀自攥着那封叫人气血贲张的“密旨”。

  齐珩脱了大氅,随手丢给齐晖,探头往明黄色的信笺上张望:“是陛下的旨意?上头说了什么?”

  杨桢打了个激灵,慌慌张张地收起密旨,齐珩没防备,仓促间只扫见一句“乍闻噩耗,心下惶惶,辗转反侧,忧思难眠,忆及当日共居一室、耳鬓厮磨……”

  “厮磨”后面怎样,齐珩没看清,但他瞧着杨桢做贼心虚的脸色,再联想起这小子买醉春风楼的浪荡做派,猜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

  想到这混账东西居然将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用在当今身上,齐珩就心肝肺齐齐乱颤。

  “这小子……是活腻味了不成!”靖安侯咬牙切齿地想,“他以为当今是那些飘萍飞絮似的青楼女子?真要闹出什么事端,十条命都不够他死的!”

  然而他再一抬头,只见杨统帅握着那封明黄色的信笺,宝贝的不知怎么着好,寻思半晌,还是叠成方块,小心翼翼的收进怀里,脸上兀自带着意犹未尽的傻笑。

  齐珩也是过来人,见了此情此景,哪有不明白的?若然杨桢只是逢场作戏,那靖安侯非得将他敲打清醒不可,可瞧着眼前情形,分明是各自有心,且情谊颇深,齐珩再忧心忡忡,也下不去棒打鸳鸯的手,末了只得长叹一声。

  杨桢听见动静,终于把一腔浮想连篇的心思从相隔千里的勤政殿拖了回来:“好端端的,叹什么气?现在是补给也有了,北戎也退了,这都叹气,那咱们坚守城池的时日还要不要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