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165章 望楼

  齐珩驻守西北时也曾兼理互市,彼时中原商贩与西域藩商互通往来,偌大的古丝路入口如珠如玉,繁华之处,不比江南逊色。

  齐珩有心领略一番南洋风物,又知江晚照信不过自己,原本不想触她的忌讳。谁知一行人前脚上岸,后脚就上了马车,车帘卷起半边,鲛绡纱帐挡得住风尘,挡不住夹道的熙攘人声。

  齐珩心下诧异,想要探头张望,出于某种说不出的顾虑,又犹犹豫豫地看向江晚照。

  江晚照从怀里摸出一副金丝圆框,框中嵌了打磨光滑的琉璃镜,往齐珩鼻梁上一架。透过琉璃镜望出去,视野顿时清晰不少——只见两侧喧嚣热闹,商铺店面随处可见,居中叫卖的却非中原商贩,而以赤发碧眼的藩人居多。

  马车行到路口时忽然停下,江晚照扶着齐珩下了车,为他披上大氅:“不是想看互市吗?我带你瞧瞧。”

  齐珩扶了把镜框,眼神倏忽亮起:“真的?”

  江晚照哑然失笑,扶他坐上四轮车,自己亲自推车,从各色吆喝声中穿行而过。

  此地街道与江南殊无二致,只是多了几分异域格调,大红灯笼旁站着绿鬓桃腮的夷女,手里拈着丝绢扎成的花儿。兴许是觉得四轮车稀罕,也可能是见齐珩生得俊俏,她含笑抛了个媚眼,将绢花照准齐珩丢来。

  齐珩猝不及防,被绢花抛了个正着,正自不知所措,江晚照从背后一伸手,将那绢花捞在手里。

  “大秦礼教森严,齐侯虽然年少风流,怕是也没试过掷果盈车的待遇吧?”江晚照将绢花擎在鼻下,嗅到一股芬芳的香气,笑意越发深重,“南洋不比中原,没那么多穷讲究,之前缺失的,这厢就当给你补上。”

  齐珩:“……”

  借着鼻上的琉璃镜,齐珩能凑合看清十步外的情形,只见夹道店铺卖的都是稀罕物,什么南洋的香料、大食的宝石、暹罗的木材、安南的象牙,更有西洋的棉布、琉璃镜、水晶灯……叫靖安侯着实开了一番眼界。

  “坊市是按照宁州城规划的,税率也是比照中原……再低一成,”江晚照淡淡道,“反正是无本万利的买卖,让再多利也不心疼。”

  齐珩心说:这不就是空手套白狼吗!

  江晚照在路边摊买了包盐酥八爪鱼,给齐珩尝了个味,剩下的都被亲卫分了:“别看这地方繁华,哪天江南驻军打过来,鲜花着锦也只剩雨打风吹去的份。”

  齐珩苦笑:“都到这份上了,你还要试探我?”

  江晚照笑了笑,忽然闪电般抬起头,目光越过如潮人海,和巷口处一个中原打扮的男人隔空相遇。那人猝然一惊,忙不迭垂下眼,闪身钻进巷子,待得亲卫追到近前时,那人已经没了踪影。

  韩章俯首江晚照耳畔:“主子,没抓着,让人跑了。”

  江晚照漫不经心:“无妨,随他去吧。”

  长街尽头是一座拔地而起的望楼,看着卷檐飞甍,却与寻常的中原楼阁大相径庭——底下是三重歇山顶,上头筑起四方规则的望楼,,进出皆是藩商豪客,更有穿红着绿的藩女穿行其间,偶尔走急了,衣袂飘起,旋出阵阵香风。

  江晚照推着齐珩遛了个边,从侧门拐进后院——酒楼喧嚣尘上,后院却颇为清净,进门是一带竹林,小桥流水尽得江南风韵。三进的宅邸布置清雅,廊下挂了一排白瓷风铃。海风拂过,竹林生涛,铃声作响,十丈红尘清幽不扰。

  大约是事先收到消息,石阶和门槛俱已铺平,江晚照推着四轮车进了前厅,早有亲卫打起珠帘。此时临近黄昏,厅里点起灯火,居中是青铜铸成的灯座,各色异兽仰颈向天,口中叼着红烛,烛光盈手可握,满室亮如白昼。

  齐珩回望远处灯火通明的高楼,手指反复摩挲四轮车的扶把:“就是京城的清欢楼也未必有这般排场……能在南洋海外之地造出如此盛景,想必费了你和丁兄不少心血吧?”

  “还好,”江晚照含而不露地弯下眼角,“你要是撑得住,待会儿我带你凑凑热闹。”

  齐珩便是原本撑不住,听了这话,也要强打起精神。他回房简单洗漱了,又换过一身衣裳,推门而出时,就见江晚照百无聊赖地坐在廊下。

  那手欠的海匪头子不知从哪揪了根狗尾巴草,用毛茸茸的草尖搔着小老虎的鼻子。小老虎触痒不禁,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两只前爪扒着江晚照小腿,腻腻歪歪地往她怀里钻。

  齐珩哑然失笑,握拳低咳一声。

  江晚照循声回头,目光穿越重重夜色,和齐珩短暂交汇。难以分明的情愫抵死缠绵,齐珩扬起下巴,对她微微笑了下。

  廊下的风灯照亮齐珩半边面孔,他换了身素白衣裳,衣襟和袖口隐着疏疏的竹叶暗纹。他站在阶下,长身玉立,身披青竹,人亦如竹,虽然气色不佳,孱弱之下却有一脉傲骨。

  他走到近前,对江晚照伸出一只手:“走吗?”

  齐珩手指受过伤,将养两个月,看似已经痊愈,其实都是假象。内里的伤痕累累被他用严丝合缝的伪装掩盖住,只有上手摸过,才知他消瘦得多厉害。

  “走吧,”江晚照握着齐珩的手,不知不觉间放缓了语气,“好不容易来一趟,带你吃顿好的。”

  此时已经入夜,酒楼里人来人往,甚是热闹。夷女侍从进进出出,见惯了藩商豪客,却难得见到齐珩这般俊秀的人物,免不了多瞧几眼。幸而此地远离中土,做什么打扮的都有,齐珩这一身不算太出格,侍从看完便也罢了。

  齐珩用衣袖掩住口鼻,只觉得此间气味着实不佳——混杂了羊骚、汗臭和烟草味,再被劣质香料掺和一脚,来势汹汹地逼住口鼻。

  江晚照特意安排了靠窗的位子,凭栏远眺,海岛上的万千灯火尽收眼底。海风拂面而过,胸口烦闷顿时消散,齐珩举杯饮了口,发现那不是茶汤,而是用红参和桂圆熬的甜汤。

  雅座前隔了屏风,镂空雕花挡得住窥探的目光,挡不住靡靡丝竹。齐珩循声望去,只见场中立起一方白玉台,身披薄纱的美貌藩女旋身起舞,纤白足尖能在一瞬间点过十来个方位,腰间和足踝的银铃响作一片。

  齐珩只打量过一眼,就飞快收回目光,苍白脸颊上浮起稀薄的红晕:“这些夷女也是你和丁兄找来的?”

  “那倒不是,”江晚照坦然道,“此地鱼龙混杂,有做正经生意的,自然也有……不那么正经的。”

  齐珩思忖须臾已经明白过来:“你是指……人牙子?”

  江晚照摸出羽扇,遥遥一指对面:“看到那女人了吗?据说是从身毒国来的,这些夷女都是她手下姑娘,穷苦人家出身,爹娘活不下去,为了口吃的只得卖儿卖女。她□□几年,转手卖给往来豪客,叫出千百两银子的价也不稀奇。”

  齐珩为人正派,闻言皱了皱眉:“这不就是、就是……”

  他说到一半便说不下去,还是江晚照替他补全:“对,和扬州瘦马一个套路。”

  齐珩又瞧了眼,见那老鸨浓妆艳抹,眉心点了粒嫣红的朱砂痣。她年轻时应该也是个美人,可惜上了年纪,又饱经风霜,哪怕糊了二两脂粉,也遮掩不住眼角眉梢的纹路。

  老鸨招了跳舞的夷女到近前,迎光端起她的下巴,对身边的豪客笑言了句什么。那豪客亦是金发碧眼,颔下生了副络腮胡子,他笑眯眯地打量那夷女,就像打量一头稀罕的猫儿狗儿。

  齐珩被她手腕上的赤金镯子晃了眼,忍无可忍地撇过头:“你怎么连这种人都收?”

  江晚照:“不然呢?”

  齐珩:“……”

  “身毒国正逢内乱,似她们这般的贫家女,留在家里也是朝不保夕,与其活活饿死,倒不如逃亡海外,至少能挣得一条活路,”江晚照淡淡道,“害她们没饭吃的不是我,卖了她们的也不是我,我为什么过意不去?”

  齐珩明知姓江的胡搅蛮缠,却愣是不知如何辩驳,只得大皱其眉。

  大约是生意谈得顺利,没多会儿,豪客便牵着夷女走了,临走前将一个分量十足的锦囊丢给老鸨。老鸨解开系绳,发现里头装了各色金币,顿时笑逐颜开。

  她重新落座,将一枚雕着人头的金币丢给擦身而过的侍从。相熟的藩人笑着跟她打招呼,老鸨眼角裂开皱纹,同样用藩洋语回了句什么。

  齐珩能听懂东瀛语,对藩洋话却是一筹莫展,只能眼巴巴地指望江晚照。江晚照忍俊不禁,对他勾了勾手指,靖安侯乖乖凑上,只听江晚照压低声道:“那男的问老鸨,最近可有什么好货色。老鸨说,但凡她手下□□出的女孩子,就没有不出色的,别看是雏儿,论及枕上风情,可是中原女人万万不能相及的……”

  齐珩:“……”

  靖安侯突然觉得,自己多余问这话。

  江晚照仗着耳力绝佳,将那边的对话一五一十收入耳中,末了翻译给齐珩:“那老鸨说,她手下的姑娘各个都是拔尖货,连东瀛的诸侯大名都争抢不已……唔?这个有意思,她说当年在京阪,平光秀听说她馆里的姑娘出色,还曾微服私访,就为一睹花魁芳容——不错啊,这老鸨来中原几年,连‘花魁’都知道,挺有见识的。”

  齐珩只恨东瀛人没将自己一双耳朵也毒聋,眼看酒菜上来,赶紧夹了筷蒸鱼塞进江晚照嘴里。

  江姑娘吃相不佳,这么多年也没见改进。她一边囫囵吞枣,一边含混不清道:“这老鸨还挺有能耐,连东瀛都搭得上线……成彬!”

  邻座的成彬听召上前:“主子,有何吩咐?”

  江晚照抻直脖子,总算将卡住喉咙的鱼刺吞下去:“查查这个老鸨……摸清她在东瀛的接头人是谁!”

  成彬有些诧异:“主子,这老鸨或许只是随口吹嘘,没必要放在心上吧?”

  “是随口吹嘘还是煞有介事,查了才知道,”江晚照掉转羽扇,在他肩头拍了下,“去吧!”

  成彬虽不以为然,还是依言而去。待他退下后,齐珩转向江晚照:“难不成……你想利用她渗入东瀛?”

  “自朱仪后逃离东瀛,平光秀就封锁了本岛,对中原行商的盘查尤为严厉,”江晚照说道,“云梦楼的暗桩被迫蛰伏,行动多有不便。如果这个身毒女人真有法子,倒不失为一条门路。”

  齐珩若有所思:“说来说去,你还是没放弃从平光秀身边人下手的打算?”

  江晚照合拢羽扇,在齐珩下巴上挑了下:“三军之事,莫亲于间,这不是齐帅教我的吗?”

  齐珩被轻软厚密的孔雀翎羽撩拨得心痒难耐,一点心猿全奔着意马去了。

  他重伤初愈,只能吃些清淡的菜式,江晚照夹了筷酿豆腐送进他碗里,只听屏风后泠泠作响,不知什么时候起,鼎沸的人声突然消停了。

  江晚照探头张望,却被密集的人墙挡住视线,她也不着急,给自己斟了杯酒,就着玫瑰花酿的甜米酒夹了块膏蟹,只听外间丝竹声再起,人潮渐渐散开,露出中间簇拥的白衣女子。

  江晚照一口蟹黄含在嘴里,抬头的瞬间,生生忘了下咽。

  眼前的女子披一袭素纱,长袖掩住面孔,只是含而不露的半边侧脸,已经叫满场的花红柳绿黯然失色。她上身纹丝不动,裙摆掩住的双足踮着小碎步,身形犹如行云流水,从一众行商面前款款滑过。

  “那叫云步,是藩人自创的舞步,”江晚照道,“这种舞步对身量和体型都有要求,施展起来如踏足云端,没有数年苦功很难练出名堂。”

  齐珩惊奇地看着她,没想到阔别多年,这海匪头子不仅无师自通了商贾之道,对这些奇巧淫技也有钻研。

  他眼目被毒所伤,就算架着琉璃镜,也只能看清十步以内的景象,索性埋头专心吃饭。谁知提起筷子才发现,碗里已经填得满满当当——都是江晚照偷偷塞过来的。

  齐珩深吸一口气,直觉这顿饭是任重而道远。

  就在靖安侯埋头苦吃之际,那女子已经袅袅婷婷地“飘”上台,宽大的云袖当空抛起,舞出一团白蒙蒙的雾气。围观豪客不管看得懂看不懂,纷纷发出口音各异的叫好声,就见长袖盈盈垂落,袖口倏震,骤然喷出密集如雨的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