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146章 线报

  六月的江南蝉鸣阵阵,站着不动都能流一身汗。侍女在三进的宅子里进进出出,将冒着冷气的冰盆摆在屋角。

  丁旷云摇着描金嵌玉的折扇,自以为够拉风了,谁知他转过头,瞧见江晚照手里的象牙孔雀羽扇,顿时觉得自己这点排场压根不算什么。

  他收起折扇,将自己招摇过市的孔雀尾巴默默缩成一团。

  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江晚照总算脱去那身华丽厚重的玄金大氅,换上女儿家的打扮。她发间别着金凤簪,穿了条半新不旧的长裙,衣襟撕开一道口子,留有缝补的痕迹,又用柳叶合心的络子作遮掩。

  丁旷云不由多瞧了两眼:“这衣裳看着眼熟,仿佛似乎是……”

  江晚照俯下身,将蜷在脚边的黑黄毛球抱在怀里,家猫一般摸个不停:“嗯,阿珏做的,这勾裂的地方也是她补的。”

  丁旷云:“……”

  丁楼主的表情突然变得凶狠异常,他用恶狼盯香肉的眼神盯着江晚照,似乎恨不能撕下这货的衣裳,小心藏在怀里。

  江晚照恍若未觉,没心没肺地摸出肉脯,喂进毛球口中:“丁先生不是说这批货至关重要,务必盯紧吗?怎么还有闲工夫在这儿坐着?”

  丁旷云转动折扇,在她肩膀上轻轻一敲:“这批货有人盯着……我原以为江南有靖安侯亲自坐镇,出海通商会严格许多,没想到两三年没回来,江南海禁反而松懈了许多——看来当今的执政风格,和先帝真是南辕北辙。”

  江晚照轻挑眉梢,想起多年前曾与当年的三殿下、如今的景盛女帝有过数面之缘,印象中,这位陛下生得极好,一举一动皆是端庄娴雅的大家风范,乍一看与普通的名门闺秀没什么分别,唯独城府极深,单论心机,十个江晚照捏一块儿也不是她的对手。

  “这位三殿下……”江晚照话音一顿,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临时改了口,“这位陛下心机深沉、手腕过人,从她登基后的种种施政来看,无一不着眼于革除世家弊病、扩充商路、丰盈国库,有这么一位天子在,够京中世家喝一壶了……”

  “新帝虽为女子,却眼光长远、胸有丘壑,由她掌权,不失为国朝之福,”丁旷云端起茶盏,轻轻吹去杯口热汽,“如今大秦国力尚存,倘若边陲安定、风调雨顺,以她的手段,未尝不能成为一代中兴明君。”

  江晚照正待说话,廊下忽然传来脚步声,隔着一道珠帘,有人单膝跪下:“主上,那批货已经出海,一应关口打点妥当,断然不会有误。”

  江晚照揪住幼虎颈皮,把它从自己怀里揪出。幼虎发出哼哼唧唧的叫声,兀自不依不饶地拱来拱去,江晚照只得挠了挠它毛茸茸的下巴,待得幼虎被顺毛舒服了,才将它丢到一旁软垫上。

  “进来吧,”江晚照淡淡道,“跟在靖安侯身边时,也没见你这么规行矩步。”

  廊下男人这才掀帘而入,正是卫昭。

  卫昭本是靖安侯亲兵,阴差阳错之下,跟随江晚照叛逃海外。他既不如韩章那般与江晚照情谊深厚,又不似成彬孤身一人、无牵无挂,“朝廷背景”就是一重原罪,是挡在卫昭和江晚照之间的天然心结。

  卫昭清楚自己的处境,更明白自己的身份,平日相处难免较韩章更多几分小心谨慎——却没意识到,过分谨慎反而露了形迹,更容易引起江晚照的注意。

  闻言,卫昭低眉顺眼:“主上已是四海之主,总得立起规矩。”

  江晚照和丁旷云对视一眼,神色颇有些无奈。

  “你在蓬莱集会放走徐恩允,这个决定很聪明,”丁旷云道,“徐恩允手段过人,有他在,能给靖安侯找不少麻烦。你虽一统四海匪寇,到底根基浅薄,只有大秦和东瀛针锋相对,你才有机会进一步壮大。”

  “我倒没这么想,”江晚照说道,“这个姓徐的长袖善舞,甚至和东瀛诸侯有所勾连,留着此人,我还有旁的用途。”

  丁旷云隐约领会到什么,吃着茶不说话了。

  卫昭听着两人说话,本想悄然退下,谁知这时,外间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珠帘“哗啦”一响,来人已经单膝跪倒:“主子,属下已经探明,靖安侯此刻不在宁州城。”

  卫昭迈出的脚步蓦地收回,一只耳朵悄然竖起。

  江晚照微微眯眼:“靖安侯驻守江南多年,怎么会突然离开?是被召回京中,还是出海清剿海匪?”

  来人身量中等、面容精悍,正是当年随同江晚照叛出海外的成彬。

  “属下已经探明,靖安侯之所以突然离开宁州城,是因为收到一封线报,具体内容不详,只不过……”成彬话音刻意顿住,抬头觑着江晚照神色,后者果然不耐烦地一皱眉,“有话就说,吞吞吐吐什么?”

  成彬果然直言不讳:“据属下所知,那线报是从东瀛传来的。”

  江晚照捧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又不着痕迹地放回原位。

  “当初,齐帅几度与倭寇交手,都能占得先机,我早怀疑他在东瀛安插了暗桩,”丁旷云沉吟着道,“两国交手,用间是最常见的手段,齐帅是兵法大家,自然更清楚这一点——只是我没想到,他居然这么早就开始提防东瀛人。”

  江晚照沉吟不语,卫昭忍不住插了句嘴:“自先帝年间,东瀛倭寇屡屡侵扰东南沿海,少……齐帅深知东瀛人狼子野心,一早有所防范也很正常。”

  江晚照心念电转,突然问道:“齐帅在东瀛安插了多少人手?”

  卫昭毕竟是靖安侯亲卫出身,哪怕如今另投别家,涉及军情机密,他依然不便开口。江晚照见他面露难色,转念一想已经明白过来,居然耐心解释道:“我跟齐帅是私怨,大秦和东瀛却是国仇,两者孰轻孰重,我心里有数——但是在对付东瀛倭寇这一点上,我和齐帅人同此心,你不必有顾虑。”

  卫昭还是心有疑虑,踌躇片刻才道:“齐帅具体派了哪些人,属下确实不清楚……我只知道,线报是从东瀛萨摩藩传出的。”

  江晚照倏尔抬头:“萨摩藩?”

  萨摩藩不是一个简单的地名,而是东瀛的藩属领地,向北是东瀛本岛,往南是大秦属国琉球,近可威胁东南近海,远能兵犯三韩之地,位置极为微妙。

  “要是我没记错,萨摩藩的领主姓岛津,名字叫做……岛津义夫?”江晚照收拢孔雀羽扇,在额头上敲了敲,“你说过,当初岛津家为了一统九州,曾以不到五百的兵力横扫伊东大军,这是他的成名战,也是此战之后,他正式跨入战国名将行列。”

  丁旷云微微含笑:“记性不错,教过的都没忘。”

  江晚照没理会他的恭维,用折扇敲了敲手心:“萨摩藩有什么?”

  她一边说,一边抬头看向丁旷云,后者果不其然,很快给出答复:“云梦楼在萨摩藩同样安插了眼线——此人原本是个丝绸贩子,被倭寇掳掠到东瀛,靠替人抄写经文维生。后来被藩地领主身边的御用医生看中,收在身边当了弟子。”

  江晚照轻挑眉梢:“御医?”

  “此人姓朱,复名仪后,是被倭寇劫掠到东瀛的大秦人,只是他运气不错,有一身医术傍身,又无意中救了岛津藩主的儿子……岛津藩主感激他的救命之恩,把他留在身边当了御用医生,”丁旷云说道,“我们的人也是费了不少周折,才辗转联系上他。”

  江晚照挠了挠下巴:“难道此人跟靖安侯也有联系?”

  “我不能确定,”丁旷云说,“我已经去信东瀛,不过中间路途遥远,光凭飞鸽传书,恐怕还要等些时日……”

  他话没说完,江晚照已经长身而起,一只手背在身后,在厅堂里来回兜了两圈。

  “我了解齐帅,他虽不擅权谋,却是兵法大家,凡事谋定而后动,不到万不得已,断断不会贸然出手,”江晚照用收拢的折扇轻轻敲打手心,“只有两种可能:要么,齐帅安插在东瀛的线人传回重要情报。要么,这个线人自身的处境非常危险,危险到……齐帅不能不亲自跑一趟。”

  她话音顿了片刻,突然想到什么:“或者……还有第三种可能!”

  丁旷云和卫昭同时看来:“什么可能?”

  江晚照蓦地回头:“第三种可能……就是这两桩都中了!”

  云梦楼毕竟手眼通天,又有东海匪盗暗中相助,线报在三天后传到江南。丁旷云展开看了眼,眉头顿时拧紧。

  江晚照瞧他神色,就知道事情不简单:“怎么,真是咱们想的那样?”

  丁旷云将纸条递给她:“你自己看吧。”

  这份线报字数不多,内容却堪称石破天惊,大致说了两件事:其一,靖安侯在东瀛安插的暗桩姓郭,名长安,此人不知从哪找到的门路,竟然在萨摩藩的岛津领主麾下担任下级军官。此人与云梦楼的眼线朱仪后联手汇总了一份报告,其中不单对东瀛一国和掌权太阁做了详尽的阐述,更爆出一记猛料——东瀛有对三韩用兵的意图。

  江晚照终归不是当年一根肠子通到底的草莽匪寇,瞧见这么耸人听闻的线报居然都能面不改色,她再一目十行地往下看,只见线报上说,郭长安和朱仪后私传军情的事被东瀛诸侯发现,两人虽然借中原商队逃出东瀛列岛,却被东瀛人百般追杀。

  “……这份报告事关重大,郭长安绝不放心托付给无关紧要的人,换成是我,不见到靖安侯身边心腹,也是万万不敢交出,”江晚照将纸条揉成一团,拿到烛火上烧成飞灰,“何况,东瀛那边派出精锐追杀——以齐帅严丝合缝的行事,不亲自率人接应,他肯定不放心。”

  丁旷云:“你打算怎么办?”

  江晚照用孔雀折扇扇了两扇,剩下的一点残灰消失得无影无踪:“知道那俩蠢货现在逃到哪了吗?”

  丁旷云反应了片刻,才意识到姓江的所谓“俩蠢货”指的是那两位被东瀛人追杀的暗线。

  他顿时一阵无语,心说:不管长进了多少,这货的满口土匪腔是真没救了。

  虽然姓江的海匪头子自诩为“四海之王”,但是论及收集情报的能力,她还是颇有自知之明,绝不敢和云梦楼争锋——两日后,一艘商船从宁州海港出发,原本是要一路向南,谁知半途拐了个不大不小的弯,直奔琉球群岛去了。

  江晚照这一行带的亲卫不多,除了韩章和成彬,就是卫昭这些靖安侯麾下的老人。从江南到琉球,大约有六七日的海路,海风带着湿润的咸腥,呼啸着拂面而过,江晚照伸手撩开两缕糊住眼睛的长发,抱着怀里的幼虎,不慌不忙地转过身。

  然后……就和身后的卫昭看了个对眼。

  江晚照没说话,她怀里的小老虎反而绷紧背脊,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江晚照看得出,卫昭心里憋着事——自从三年前,他跟着自己叛逃海外,这根刺就一直插在卫昭心头,从没拔出过。

  此时正值傍晚,夕阳西沉,在江晚照的眼角鬓边镀上一层融融的霞光。那姓江的海匪头子换回短靠打扮,发间依然挽着赤金凤簪,她偏头打量着卫昭:“有事吗?”

  卫昭不知如何开口。

  他本是靖安侯麾下亲卫,却另投别家,纵然有齐珩吩咐,终归有“不忠”的嫌疑;他已决心为江晚照效力,却仍对侯府和朝廷念念不忘,用“草莽”的眼光看,就是地地道道的“不义”。

  大丈夫存身于世,本该“忠义”当头,卫昭却既不忠又不义,身处夹缝,难免瞻前顾后、进退两难。

  “也是时候跟他谈谈了,”江晚照想,她于是神色平静地问道:“要来喝杯茶吗?”

  卫昭犹豫再三,江晚照却已擦肩而过,径自往船舱走去。

  卫昭暗一咬牙,还是快步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