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131章 皇嗣

  洛姝抬起头,嘴角笑意如常:“父皇说什么了?”

  林玄钧与她目光交汇的瞬间,忽然生出某种十分玄妙的直觉:洛姝知道!她不仅知道嘉德帝为什么宣自己入宫,还对嘉德帝的态度有着十分精准的把握。

  林相公一路上忽悠不定的心忽然沉回胸膛。

  “倒也没说得很详细,”林玄钧低声道,“陛下只是问我,若然未来的储君出身民间,朝堂诸公是否能真心拜伏、供驱左右?”

  洛姝亲自执壶,往林玄钧空了的茶杯里添了些茶水:“林相公怎么说的?”

  林玄钧正色道:“储君二字牵扯的不只是皇族血脉,更是山河社稷、亿万黎民!出身宫禁抑或民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此人德行是否服众,又能否体察民生疾苦、善行仁政!”

  洛姝略有些诧异:“林相公当着父皇的面也是这么说的?”

  林玄钧微微苦笑:“为人臣子,自当秉公直言,有什么好遮掩的!”

  洛姝沉默片刻,摇头道:“林相公忠耿赤诚,孤自愧不如!”

  林玄钧知道她为什么“自愧”,在永宁侯一事上,洛姝虽非始作俑者,却也一直隔岸观火,甚至在暗中推波助澜过。如今杨家父子双双陨没,永宁侯府后继无人,林玄钧固然痛心疾首,洛姝想来也不会太好受。

  虽说自古以来权争如潮,可没人乐意见到滚滚潮水冲垮千里堤坝。

  “永宁侯之事乃是陛下圣心□□,殿下要韬光养晦,不能说不对,”林玄钧叹了口气,“只是可惜了永宁老侯爷……本也是一门忠良!”

  洛姝眼神微沉,半晌岔开话题:“父皇听了林相公的回答是什么反应?”

  林玄钧:“陛下问我,是否愿意再多收一个学生!”

  洛姝握杯的手凭空顿了一瞬,方才不动声色地吹去热气。

  林玄钧是议事院院长、寒门魁首,够格让他亲自教导的,普天下一只手能数过来。洛姝算一个,靖安侯齐珩也曾在他门下受教,如今嘉德帝提这话的意思简直不言而喻!

  在林玄钧门下受教——学的是什么?不是经世济民的能臣之道,就是兴邦定国的帝王之术!嘉德帝这么说,无异于将自己想认回皇嗣的心思摆在台面上。

  饶是洛姝早有准备,那一刻也不禁舌根发涩,清香润喉的雨前龙井喝在嘴里都变了味。

  “就因为我是女人吗?”她在心里冷笑,“所以在父皇和朝堂诸公眼里,这些年的辛苦勤政和夙夜难寐,还抵不过一个性别?”

  然而她面上不露分毫,甚至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林大人是怎么回的?”

  林玄钧:“我说,老臣年老体迈、精力不济,怕是会误人子弟,还请陛下另择高明。”

  洛姝眼神微微闪烁:“同样的话,父皇必定还问了焦阁老……林相公如此直言不讳,就不怕惹得父皇不快吗?”

  “老臣知道皇上这么问的意图,也猜到焦阁老会怎么回答,可我身为内阁次辅,难道能眼睁睁看着国祚落入楚馆小儿手中!”林玄钧罕见地激动起来,“那不是简简单单的一方玉玺,下面牵扯着千里江山和亿万黎庶,哪怕如殿下这般殚精竭虑,尚且担心自己拿不住,何况他一介在楚馆中长大的小儿?他凭什么?他拿得起吗!”

  林玄钧年轻时脾气就不好,倔劲上来,敢跟皇帝拍桌子瞪眼。洛姝万万料不到,此人居然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满心愤懑倒是扫荡一空。

  她失笑摇了摇头,又给林玄钧添了些茶水:“是是是,他拿不起!林相公也别生气,气坏了身子可划不来——这是今春刚送来的雨前龙井,您且尝尝味道如何!”

  林玄钧端起杯子一气饮尽,话赶话激起的怒火被茶水浇灭大半。他不着痕迹地看了看洛姝,对她的冷静和从容十分惊奇,因为皇嗣易人,受冲击最大的正是这位三殿下,这意味着原本属于她的九五御座将落入旁人之手。

  一言九鼎的权柄、万民朝拜的尊荣,有谁能真不当一回事?

  可洛姝偏偏能从容不迫、谈笑自若,究竟是她一开始便没将至尊之位放在眼里,还是……她一早料到眼下的局面,并且做好了对症下药的部署?

  依着林玄钧对洛姝的了解,答案几乎不言而喻。

  “后生可畏啊,”那一刻,对着皇女年轻到几乎令人心生嫉妒的面庞,林玄钧发出了和当朝首辅一模一样的感慨,“只可惜错投了女胎……若是生成男子,有谁能阻挡她问鼎九五?”

  在听说嘉德帝召见林玄钧的一刻,洛姝就知道,摊牌的一天不远了。只不过,老皇帝的耐性比她想象中好得多,足足过了半个月,已经是七月流火的时节,赖在公主府的杨桢伤势好了大半,“宣洛姝觐见”的旨意才送到公主府。

  洛姝和嘉德帝是亲生父女,即便如此,她每每入宫见驾也是正装肃容。象征公主身份的朝服、玉佩、簪冠一个不落,唯独妆容清淡,只在额间点了一朵粉白花钿增添颜色。

  为她梳妆的侍女有些不放心,殷殷劝道:“殿下的妆容似乎简素了些,要不……奴婢为您上些胭脂?”

  洛姝没说话,只淡淡斜了她一眼,目光不愠不怒,侍女却知道自己僭越了,忙掩口不提,唯唯退到一旁。

  宫中的嘉德帝没如往常一般等在西暖阁里,这一日天气不错,老皇帝难得有兴致,在内监的簇拥下来到后花园。此时已是夏末,入夜后隐隐有些泛凉,午后却还燥热。老皇帝坐在凉亭里,含笑看着远处。

  洛姝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个十岁出头的男孩趴在汉白玉栏杆上,手里握着根柳条,正在逗弄水池中乱红攒动的锦鲤。

  洛姝不着痕迹地垂下眼,对嘉德帝行了叩拜大礼:“儿臣参见父皇。”

  嘉德帝舍不得挪开目光,漫不经心地一摆手:“起来吧。”

  洛姝站起身,在旁边站了一会儿,嘉德帝好似终于留意到她:“你……”

  他话音一顿,散漫的目光微微凝聚,将洛姝从头到脚仔细打量过一番,皱眉问道:“怎么精神不太好?可是锦衣卫的公务太繁忙了?”

  洛姝赔笑道:“公务倒还好……是儿臣前些日子偶感风寒,虽然见好了,亏损的元气还没调补回来。不过良医说不碍事,吃两剂补药就好了。”

  嘉德帝沉默须臾,再开口时,声气居然缓和了许多:“正是换季的时候,公务再忙也要注意身子……回头朕指个太医去你府上,别落下病才好。”

  洛姝含笑谢过。

  这一番对答父慈女孝,倒是将片刻前略显僵冷的气氛冲淡了。旁人或许不明白,随侍嘉德帝多年的李之荣却心知肚明,老皇帝这是想起了当年的柔妃娘娘。

  三殿下这装扮、这神态……实在太像柔妃了!

  毕竟是在膝下长了二十多年的亲骨肉,哪怕嘉德帝再看重子嗣,对这个女儿也不会毫无情谊。

  陈之荣心念电转,对身边的小内监使了个眼色。内监会意,小跑着上前,对那嬉戏玩耍的男童殷勤道:“午后太阳大,小公子当心中了暑气,不如去凉亭用些茶水、点心吧。”

  男童乖乖丢了柳条,跟着内监回了凉亭。离得近了,洛姝方才看清,这男童生得五官阴柔,一双眼睛却是酷似嘉德帝。他穿一身锦绣袍子,脖子上挂着赤金璎珞长命锁,对嘉德帝扑开一双粉白小手,乍一看与一般的世家小童没什么分别,凑近了却能看清他手心和五指上厚厚的茧子。

  “楚馆小儿……”洛姝嘴角含着谦卑柔顺的笑意,心里却在回想林玄钧那句话,“就凭这双手,他拿得动至尊权柄吗?”

  嘉德帝素日里不苟言笑,在这男童面前居然也有了慈父心肠。他摸出一方帕子,替男孩擦了擦手心,又拍了拍他肩膀:“也别光知道玩,昨日先生要你背的书背了吗?”

  男童往嘉德帝身后怯怯张望一眼,洛姝顺着他的目光瞟过去,和李之荣的视线交汇了一瞬。

  李之荣垂落双手,对她恭谨地笑了笑。

  嘉德帝作势斥责道:“看着旁人做什么?朕问你话呢!”

  男童忙道:“背了。”

  嘉德帝不信:“那你背给朕听听!”

  男童前十年没好好读过书,哪怕有博学鸿儒精心□□着,短时间内也难见起色。短短一段《论语》,他背得磕磕绊绊,语义更解释得颠三倒四。洛姝依稀记得,就是自己刚开蒙那会儿,背书也比他利索得多。

  嘉德帝的脸色果然沉下来,火气一压再压,终究按捺不住:“方才不说会背了吗,就背成这样?你姐姐在你这个年纪时,四书经义早就滚瓜烂熟,连先生都考不住她!你看看你,这么大了还只知道玩乐,像什么样!”

  嘉德帝久居上位,一沉下脸,里里外外大气不敢出一口。男童自小在市井长大,哪禁得住天子之怒?当下变了脸色,惊恐地往后缩去,扒着一个相识小内监的腿死活不撒手!

  小内监眼看嘉德帝阴恻恻的目光扫来,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忙不迭扑倒在地,拼命磕头:“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男童不明所以,见他跪下,便要跟着一起跪。

  嘉德帝怒气更盛,拍案就要发作。洛姝却在这时拎起茶壶,不紧不慢地斟了杯热茶,依依递到老皇帝跟前:“儿臣记得自己年幼时,也曾贪玩好动,父皇要罚儿臣,还是母妃拦着不让。儿臣记得母妃说过,小孩子偷懒爱玩是天性,课业乏味,难免管不住自己。犯了错,父皇慢慢告诉他们就是,何必发这么大的火?”

  嘉德帝接过茶盏,想起早逝的妃子,长叹一声:“你母妃是护着你,那也是你肯承教——说过一次,第二次绝不再犯!哪像这个东西……”

  说到这里,嘉德帝刚压下的火气蹭的窜上喉咙,他将茶盏猛地掷出,只听“砰”一声脆响,滚烫的茶水合着碎瓷渣子四下飞溅。

  凉亭里外的太监登时跪落一地。

  男童吓得呆愣住,眼看茶杯飞来也不知道躲,被一片碎瓷擦过手背,小脸抽了抽,当即有大哭的迹象。洛姝连忙赶上前,用自己的帕子替他擦净伤口,一边吩咐内监去请太医,一边回头对嘉德帝笑道:“这孩子长在民间,刚回到宫里,难免觉得生疏。父皇且和气些,别吓坏他。”

  嘉德帝微眯起眼,褶皱丛生的眼皮下夹着刀锋般的目光。他在洛姝和男童间扫了个来回,只觉得前者端庄大气,后者畏缩不堪,沉默良久,终究叹了口气,将男童拉到怀里,替他擦了擦身上泼溅的茶渍,温言抚慰道:“父皇也是爱之深、责之切,你以后是我大秦栋梁,万不能学那些市井顽童一味贪玩、不分轻重,知道吗?”

  男童怔怔望着嘉德帝,点了点头。

  洛姝在宫里待了大半天,老皇帝嘱咐她与幼弟多亲近些,又让她教导幼弟学问。直到夜幕初降,才放她出了宫。

  洛姝脸上无懈可击的笑容在坐进马车的一刻便荡然无存,她沉着脸回了公主府,将自己关在书房,没用晚食也没梳洗更衣,只吩咐侍女送了壶酒进来。

  朝野上下皆知三殿下克己自持,从不沾染酒色,猛一听她吩咐,几乎吓了侍女一跳。她踌躇再三,终归不敢抗命,还是将西域进贡的葡萄酿送了一壶进去。

  洛姝没让人服侍,侍女只能战战兢兢地立在书房门口,眼瞅着窗纱上映出洛姝的身影,向来贞静大方的三公主居然自斟了一杯又一杯,大有“一醉方休”的劲头。

  侍女越发不安,幸而小半个时辰后,窗前没了洛姝的影子。侍女微微松了口气,只当主子吃醉酒睡下了,却也不敢完全懈怠,挪了张毯子来,就在书房门口守夜值勤。

  洛姝其实并未躺下,她借着酒意,气势汹汹地杀进密室。彼时杨桢吃了药,正窝在床上犯困,乍听见脚步声,他活鱼似的弹跳起来,待得看清是洛姝,才长出一口气:“怎么是你?进来也不……”

  话音未落,洛姝已经踉踉跄跄地冲上前,一把薅住杨桢衣领,将人摁倒在床褥间。

  较真论起来,十个洛姝也按不住一个杨桢,只是一来这举动出人意料,二来杨桢伤后乏力,一个不慎居然着了洛姝的道。等杨将军发现三殿下大半个身子贴在胸口时,顿时慌了神:“你你你……你堂堂金枝玉叶,怎么如此不知检点!我告诉你,就算占了你的便宜,我也不会负责的!”

  洛姝才不管这些,对着他耳朵声嘶力竭地吼道:“凭什么……他凭什么这么对我!”

  杨桢一脸懵逼:“哈?”

  “我努力了这么多年,哪里不如人!就因为我是个女人……所以连个楚馆小儿都比不上吗!”

  杨桢彻底傻了,甚至忘了将胸口的温香软玉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