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129章 吐血

  烟柳繁华的江南尚且能维系表面平静,千里之外的帝都城却越发暗潮汹涌——永宁侯杨谨当庭撞死,蟠龙柱上的斑驳血痕震住了朝堂诸公的词锋如刀,也震住了御座上的嘉德帝。

  嘉德帝忌惮武侯一派不假,也的确想将四境军权捏在手里,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能容忍世家坐大。

  世家今儿个逼死了永宁侯,哪天看不过眼,是不是准备连他这个皇帝也一并拉下马?

  愤怒的老皇帝一宿没睡,次日一早,旨意便送到公主府,宣三殿下洛姝入宫见驾。

  洛姝在宫中消磨了一整天,进宫时是披星戴月,出宫时是余霞漫天。等她回到府里,跟了她多年的老良医就跟见到救星似的,急匆匆迎上前,伏在她耳畔低声道:“殿下……那人醒了。”

  洛姝抬了下眼,晦暗莫测的脸色掀起一丝细微的波澜。

  杨桢这条命是从阎王殿抢回来的,诚如肖晔所说,再拖两天,就算是大罗神仙也回天乏术。刚醒来时,杨桢身上哪都疼,像是被马车碾碎后再粗制滥造地拼凑起来,骨头和关节驴唇不对马嘴,动静稍大些就会彻底散架。

  而当杨将军回过神时,干脆懵在原地,整个人都不好了——他发现锦褥下,自己居然是光溜溜的不着寸缕!

  杨桢:“……”

  这特么什么情况?

  难道那姓宋的不仅对他下黑手,连清白也给夺走了?

  看着也是人模狗样,怎么私底下净干些狗屁倒灶的龌龊事!

  杨将军大约重伤刚醒,脑子还没完全清醒,思绪就如脱了缰的野马,一路往“不着边际”尥蹶子去了。他前胸后背都有伤,锁骨处更是受不得力,怎么待着都不舒服,不由在锦褥中小幅度地翻来倒去。

  直到门口传来极细微的脚步声。

  杨桢倏尔抬头——他是习武之人,耳目远比一般人敏锐,来人步子迈得小,落地也比一般人轻,那是贵胄女眷特有的“莲步”,走动间风扶弱柳、意韵姗姗,连香云纱的裙摆都纹丝不动。

  几乎是刹那间,杨桢神游在九霄云外的思绪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压着,猛地坠回皮囊。他屏息凝神地抬起头,只见外间珠帘“哗啦”一响,走进来一个化成灰他都认识的人。

  杨将军眉头紧锁,本能要做出“嫌弃”的神态。然而眉头夹到一半,他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能从阴暗潮湿的诏狱搬到富丽堂皇的公主府,无论经过了怎样的筹谋,都必定没少费洛姝心思。

  较真算起来,三殿下还是他半个救命恩人!

  一时间,杨桢陷入天人两难,情感上百般嫌弃,理智上却得勉强撑起身,冲来人挣扎行礼:“殿下……”

  寒暄话还没说完,他就被洛姝眼疾手快地摁回软枕里。

  杨桢:“……”

  他后脑“砰”一声磕在枕头上——那是缕金线的暗花软枕,磕着了也不疼,只是浑身上下大大小小的伤口被这一撞牵动,沸反盈天地做起妖来。

  杨将军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面部表情近乎狰狞,好半天才艰难地缓过神,丛牙缝里微乎其微地抽了口气:“你……嘶,是想要我的命吗?”

  杨桢果然是脑筋还没清醒,话都说完了才反应过来:这特么有歧义啊!他赶紧溜了洛姝一眼,见她神色如常,仿佛根本没听出来,这才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洛姝贵为公主,照顾起人来竟也不含糊,只见她小心翼翼地扶起杨桢,又往他腰后垫了个软枕:“你现在感觉怎样?疼得厉害吗?”

  此时麻药效力早已消退,杨桢疼得躺不住,恨不得跟这身破烂皮囊分家拆伙,却偏偏要在洛姝面前强逞英雄:“不就是一点皮肉伤,有什么大不了?老子好得很,跟那姓宋的大战三百回合不在话下!”

  洛姝:“……”

  行吧,就冲这货满嘴跑马车的架势,一时半会儿应该也死不了。

  洛姝很自然地伸出手,探了探杨桢额头,觉得不烧了,这才拖过一把椅子坐下。熟料就这么一个举动,已经让杨桢涨红了脸,洛姝分明已经收回手,他却觉得额头上还残留着那人手背肌肤绵软滑腻的触感。

  那是真正的“玉手”,细腻温润、毫无瑕疵,若非多年养尊处优,决计养不出这样的纤纤玉手。

  杨桢无端觉得嗓子眼有些发干,僵硬地吞了口口水。

  洛姝却会错了意,亲自斟了杯热茶送到杨桢嘴边,还颇为体贴的扶起他头颈:“慢点喝,别烫着。”

  杨桢:“……”

  杨将军的眼神一路奔着“惊悚”去了,实在不明白堂堂三殿下,把自己搞得这么“贤惠”是要怎样。

  但他确实渴了,就着洛姝的手,三下五除二便将一盏热茶喝得一滴不剩。末了,杨桢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从舌根底下品出一丝甜味:“怎么……是甜的?”

  “这不是茶,是红枣桂圆煮得汤,兑了红糖和蜂蜜调味,”洛姝解释道,“良医说了,你伤得不轻,差点小命不保……就算侥幸醒了,也得好好调养一阵。”

  杨桢大约是有些热,攒了半天力气,艰难地探出一条胳膊。下一瞬,皮肉接触到飕飕的小凉风,他才猛地想起,自己眼下还光裸着,赶紧缩回被子里。

  “我能躺在这儿,应该不是陛下的意思吧?”杨桢仰头靠在软枕上,疲惫地呼出一口气,“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把我弄出来的?”

  他问得直接,洛姝答得也干脆:“我找了个跟你相貌相似的死囚,把你换了出来。”

  她说得简单,杨桢却心知肚明,这轻描淡写的三两句话背后必定是无数的筹谋与全盘考量,万一走漏风声,即便洛姝是当朝三殿下、嘉德帝的亲生女儿,下场也不会太妙。

  一时间,杨桢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得活了二十来年,从没这么五味陈杂过。他垂目靠在软枕上,好半天才道:“永宁侯府已成弃子,早就没利用价值了,你为我冒这么大风险,值得吗?”

  洛姝:“杨家满门忠烈,赤诚耿耿,即便家世没落,也不该是这种结局。”

  杨桢略带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没想到满腹算计的三殿下也能说出这种话。

  洛姝微微苦笑:“咱们好歹是自小一块长大的,在你和兄长心目中,我就这么心狠手辣,连打小的交情也不顾吗?”

  杨桢不由语塞——虽然他确实是这么想的,可是当着洛姝的面,尤其人家才刚担着天大的干系、救下他一条小命,打死杨桢也不能将心里的真实想法宣之于口。

  他有些别扭地挪开视线,习惯了和洛姝针锋相对,突然要好好相处,竟有些不知该怎么说话:“你……咳咳,你刚才说,是用死囚将我替换出来的?”

  洛姝点点头:“那死囚换进去就撞墙死了,半边面孔血肉模糊……谅宋浮也瞧不出破绽。只是你毕竟是永宁侯府世子,更与靖安侯交好,消息刚一传出,朝堂上就吵翻了天,朝中清流本就看锦衣卫不顺眼,好不容易逮住机会,自然要拿宋浮当筏子。”

  杨桢听到这里,隐约回过味来:敢情洛姝是用了一招“连消带打”,不仅间接废了内阁与焦家的一条臂膀,还在嘉德帝心头埋下一颗猜忌的种子。

  这样的手段和应变……宋浮栽在她手里,真是一点不冤枉!

  杨桢重伤刚醒,实在没力气听这些狗屁倒灶的算计,缓了一会儿,他有气无力地问道:“对了,你换囚的事跟我爹说了没?老头子性子急躁,要是知道我不明不白地死在诏狱里,非大闹一场不可!你还是尽快派人知会他一声比较好。”

  洛姝:“……”

  杨桢终究是刚从阎王殿爬回来的人,身心正虚弱着,洛姝本不想说这事,可或许是天意注定,杨桢居然自己提起。

  洛姝一时没吭声,眼皮微微垂落,指腹贴着茶杯边缘反复打转。

  杨桢敏锐地察觉到什么,方才还疲惫涣散的眼神瞬间凝结,刀锋一般逼视住洛姝:“出什么事了?”

  洛姝闭一闭眼,将心一横:“昨日大朝会上,永宁老侯爷听说你在狱中‘自裁’,当着父皇和满朝文武的面……撞柱身亡!”

  杨桢陡然一僵。

  他许久没说话,再开口时,声音嘶哑的像是行将裂开:“你说……什么?”

  洛姝不敢看他的脸色,只盯着自己鲜红如血的指甲:“永宁老侯爷不相信你会做出背君叛国之事,宁死不认‘倒卖军饷’与‘勾结倭寇’的罪名……他临死前说,永宁将门,世代忠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话音未落,她只觉臂弯蓦地一沉,却是杨桢身不由己地栽倒,一口鲜血撕心裂肺地喷了出来。

  洛姝吓了一跳:“如松!”

  她顾不得溅上血痕的衣襟,回头便要拉铃唤人,杨桢却声嘶力竭地咳嗽起来,一只手死死攥着洛姝手腕,说什么也不肯松开。

  洛姝被他抓得皮肉生疼,却不便叫嚷,只得紧贴床沿坐下,一只手轻轻拍着杨桢后背,说出口的话却是冰冷坚硬:“永宁老侯爷是为了你的清誉和永宁一脉的忠烈之名而死!你若不想让他白死,就必须振作起来……永宁侯府已经没人了,这副担子只能落在你肩上!”

  杨桢没吭声,急促的呼吸声潮水般一浪接一浪拍来。洛姝安静地坐在一旁,无声覆上杨桢扣住自己的手背,掌心滚烫的温度让杨桢恍惚意识到,就算父亲死了,就算永宁侯府遮风挡雨的大树没了……他也并不是一个人。

  他的父亲死于权谋争斗,死后亦不得安宁,因为他的儿子被人扣上了“通敌叛国”的罪名,连带侯府门口的御笔匾额都随之蒙尘。

  他是杨家最后的血脉,这层污名要靠他来洗刷。

  从这一刻起,杨桢不再是谁的儿子,也不再是侯府呼风唤雨的纨绔……他要赤手光脚,在遍地荆棘中一步一个血印地蹚出一条路来。

  永宁侯的死令所有人措手不及,内阁也不例外。焦清益和门下幕僚反复推演过老侯爷可能有的反应,唯独没想到他会采取如此决绝的做法。

  那一撞撞断了宋浮的退路,也堵住了世家准备好的种种后手。

  “不能再犹豫了!”焦府书房中,李葵儒竭力劝说道,“听说陛下今日召见了三殿下,父女俩关上门说话,从大清早直到傍晚——三殿下毕竟是陛下唯一的血脉,又有柔妃娘娘这层关系,陛下怎可能不看重?眼下,陛下只是将锦衣卫交回给三殿下主事,可若再这么下去,大秦国运和储君之位只怕就要落到三殿下手里!”

  焦清益闭着眼,手指有意无意地转动着香叶手环——那是嘉德帝亲手编制的,用了香叶、沉香等名贵香料,一经上身,周遭香气氤氲,仿佛随时会羽化仙去,极得老皇帝钟爱。他曾亲手编制过三串,除了亲生女儿,只赐给过内阁首辅焦清益和议事院院长林玄钧。

  两位重臣都是聪明人,每次见驾都恭恭敬敬地戴着,外头还要加一层香纱罩着,免得落上尘埃。

  李葵儒急道:“阁老!”

  焦清益蓦地抬起手,只是稍一晃动,腕上的香叶手环便流转出层层香氛。李御史受不住这味道,鼻子一阵紧似一阵地发痒,又不好在内阁首辅面前失态,只得屏息强忍。

  焦清益沉吟良久,幽幽叹了口气:“转眼都七月了……连着忙了小半年,今儿个午后在后院闲逛,才发现池子里的荷花都开了,接天莲叶无穷碧……不比城外行宫太液池里开得差。”

  这话猛一听前言不搭后语,李葵儒却是跟随焦清益多年,不过一个眼神已经会意:“阁老说的是……陛下这些天为了永宁侯府的事日益烦扰,也该出宫散散心、赏赏景,眼界一开阔,说不定发现宫墙之外,反而别有一番景致?”

  两人相互看了眼,无数上不得台面的鬼蜮算计,便在一触即分间飞快流过。

  窗外风声大作,沉闷的雷声在浓云背后张牙舞爪,连月阴霾的京城即将迎来一场难以想象的狂风暴雨。

  “三殿下是当今唯一的血脉,不到绝处,当今不会动她,”焦清益垂目端详着手中的甜白茶盏,心想,“可若……她不再是‘唯一’呢?”

  只要是流着洛氏血脉的孩子,就是皇家后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