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98章 案发

  这精瘦汉子姓成,单名一个彬字,原也是世代耕读的好人家出身。只是六七年前,江南土地兼并之风盛行,他家中的十几亩良田被当地乡绅占去,家中老人上了年纪,几次抗争无果,一口气没上来,就这么去了。

  成彬葬了父母,眼看良田被占、家破人亡,一怒之下落草为寇,干起了打劫行商的勾当——直到四年前,他拉起的一小股流寇队伍被杨桢率军清剿,这才入了前锋营。

  这些前锋营的将士各自有一笔辛酸帐,倒起苦水来,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可惜眼下火烧眉毛,江晚照没功夫听,转头对齐晖道:“我总觉得方才那位孙副将的反应不太对劲。”

  齐晖凝重了神色:“哪里不对劲?”

  “方才我假传侯爷帅令,本意只是想吓退孙彦,却谁知这姓孙的竟跟见了鬼似的,仿佛我把他里外衣裳都扒光了,”江晚照皱眉道,“按说贪墨军饷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各地驻军都有,他许时元在京中还有靠山,至于跟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似的,吓得变了脸色吗?”

  齐晖听了江晚照这个颇为新奇的比喻,蛋疼得不行。

  然而他不得不承认,江晚照分析得有道理——众所周知,许总兵的靠山是焦家,那可是实打实的朝中第一人,不过是区区贪墨军饷,内阁一句话就压下去了,至于这么紧张吗?

  到底是许总兵没见过世面,过分杞人忧天了,还是……他心知肚明,贪墨军饷背后另有隐情,而且这隐情严重到……连内阁和焦阁老都摆不平?

  想到这里,齐晖不禁打了个寒噤,跟随靖安侯出生入死的悍将,居然生生冒出一身冷汗。

  “可惜现在打草惊蛇,再想查探许时元的底细怕是难了,”齐晖长叹一声,“按照几位前锋营兄弟的说法,被贪墨的军饷不是一笔小数目,许时元胃口之大闻所未闻——这么大数额的一笔粮食,他会运到哪去?”

  江晚照皱眉思忖片刻,也觉得这事颇为棘手,一时间,倒是有些后悔适才不该贸然出手。然而她转念一想,自己若不出手,韩章十有八九下场堪忧,她总不能看着昔日兄弟倒霉吧?

  这么一想,她又心安理得了。

  齐晖正百思不得其解,只见那名叫成彬的精瘦汉子抹了把脸,忽然迟疑道:“卑职可能听说了一点端倪。”

  江晚照和齐晖当即望了过去。

  成彬被四只炯炯有神的眼睛探照灯般的盯住,没来由有些不自在,转眼瞥见江晚照生得好看,眉眼口鼻不施脂粉,自有一股惊心动魄的丽色。他打了个激灵,竟然不敢再看,艰难地别开眼,干涩道:“我、我那晚饿得受不住,本想去偷点干粮,却撞见一行人赶着马车偷偷往东边去了。我留意了下,发现打头的正是那姓孙的身边亲卫,一时好奇,就跟了上去。”

  江晚照:“然后呢?”

  成彬皱眉回忆道:“那晚没月亮,夜里黑得很,他们脚程又快,好几次差点跟丢。我远远瞧见他们到了码头,将好几十个箱子装船运走了。”

  江晚照:“知道那船是去哪的吗?”

  成彬摇了摇头:“这个小人就不清楚了……”

  江晚照一口气还没泄到底,就听成彬短促地“啊”了一声:“卑职想起来了,那些人从我藏身之处经过时,仿佛说了句‘这批货运往辽东,可比南边值钱多了’,不过具体运了什么,卑职就不清楚了。”

  江晚照一愣:“辽东?”

  她久在江南,不清楚四境情况,齐晖却是心知肚明:“江姑娘有所不知,自先帝年间,大秦土地兼并之风日益盛行,好些粮贩子趁机崛起,和那些坐拥良田的公卿世家狼狈为奸,干起了囤积居奇、低买高卖的买卖,其中最严重的就属辽东。”

  江晚照何等精明,被他一语提醒,当即反应过来:“你是说,他们贪墨了江南的粮饷,走海路运往辽东,然后高价卖出?”

  她仔细寻思片刻,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这怎么可能呢?且不说从江南到辽东路途遥遥,单说这途中的重重关卡,他们是怎么通过的?”

  齐晖沉吟半晌,也是一头雾水。

  被江晚照和齐珩翻来覆去研究的许时元已经得到了消息,大帐浓重的阴影天网般罩下,他沉着脸坐在矮案后,半晌一声不吭。

  他下首坐了一个人,脸上蒙着黑巾,看不大出长相,只听到一把粗哑的嗓音:“看来,咱们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孙彦战战兢兢地立在帐中,江南三月刚开始回暖,他后背上的衣物却已被汗水打透了。许时元虽然一言未发,但孙彦认得自家主帅的眼神,那是他想杀人的征兆。

  “还不算晚,”良久,孙副将听到许总兵嘶哑着说道,“就算翻出来也不打紧,只要靖安侯不在,咱们就有翻盘的余地。”

  孙彦犹豫道:“可是,那姓齐的亲卫首领握着玄虎符——那可是调度四境兵马的帅令啊!万一他们仗着玄虎符,在军中掀起哗变,那……”

  他话没说完,只听“呛啷”一声,却是许时元拔出随身短匕,用大拇指试了试寒光四射的刀锋。

  孙彦没说完的话戛然而止。

  他两条腿肚不由自主地打着转,恨不能掉头逃出大帐,武将生死一线间磨砺出的直觉告诉他,他现在正站在悬崖边上,只需一点横加的外力就会万劫不复。

  他想逃,可惜不能。

  “将军稍安勿躁,”少顷,还是那蒙着黑布巾的男人悠悠开口,他发音颇为古怪,像是舌头捋不直似的,每一个字音都要刻意咬重——如果江晚照或是齐晖在这儿就能听出,这是东瀛人学说汉话时特有的习惯。

  “您说的没错,只要靖安侯不在,这一局未尝没有翻盘的可能,”他沉声道,“将军,您还不明白自己的当务之急吗?”

  许时元:“愿闻其详。”

  蒙面男人拨动着面前的茶盏,几个杯子以某种叫人眼花缭乱的速度旋转着:“这回固然是前锋营坏了事,可他们知道的不过是皮毛,最多定一个‘贪墨军饷’——既然是军粮出了问题,该谁的锅,您就扣回谁头上,烫手的山芋,何必揣在怀里?”

  他手指轻轻一弹,将一只缺了口的茶盏弹出去,只听一声脆响,那价值连城的金兔毫盏摔了个粉粉碎。

  与此同时,大秦建国以来牵扯最广、规模最大的贪墨案,在这一声脆响中拉开帷幕。

  如果齐珩没有急着动身前往南洋,如果齐晖不是区区一个亲卫首领,更有甚者,如果齐晖能将靖安侯这面大旗拉到底,第一时间和江南军各营将领达成默契,拿到江南驻军的实际控制权,或许都还有机会。

  可惜,齐晖没有这等魄力,而江晚照也低估了贪墨案的严重程度。

  最终将主动权拱手相让。

  次日一早,许时元以“贪墨军饷、中饱私囊”为由,将辎重营将领——上至一营主将,下至帐下小旗,一个不落,全都缉拿下狱。当天傍晚,两千福建驻军接到总兵调令,连夜离开驻地,直奔宁州府而来。待到翌日天明,江南大营乍一看毫无异样,仔细分辨,却能发现营中甲胄森严、泾渭分明,俨然形成两派对峙之势!

  虽说江南大营巡防森严,江晚照依然能通过云梦楼的门路收到外界消息,看清上的内容,江姑娘悚然变色:“糟了!”

  王珏一直留意着她神色,闻言,不由问道:“怎么了?”

  江晚照一只摁在案上的手慢慢攥紧,将信纸递给王珏:“姓许的狗急跳墙,把‘贪墨军粮’的锅推给辎重营和军屯管事,军屯上下一干人等全部缉拿下狱,已经押往宁州城了!”

  王珏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冷不防一抬头,恰好和江晚照视线交汇。刹那间,她清楚捕捉到江晚照眼底深深隐藏的焦灼和不安,突然福至心灵:“军屯一干人等……难道说的是张二娘她们?”

  江晚照闭上眼,脸颊抽搐半晌,终于将涌上心头的煞气和杀意强压下去。

  王珏猛地站起身:“不行!这姓许的心狠手辣,既然打定主意将罪名推到军屯头上,就不会留活口!阿照,咱们得想想法子!”

  江晚照比她更清楚个中利害关系,正是因为知道,才越发坐立不安。她困兽似的在营帐里转悠两圈,片刻后,像是下定了决心,沉声道:“咱们不能留在这儿,必须马上离开!”

  王珏还没回过神:“为什么?”

  “许时元雷厉风行,就是动了快刀斩乱麻的心思,如今侯爷不在,时间拖得越久,二娘她们的处境就越危险,”江晚照低声道,“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江南是云梦楼的地盘,如果丁楼主肯出手相助,未必没有一线生机……”

  王珏不假思索:“他肯定愿意!”

  江晚照终于忍不住,狐疑地盯着她:“你怎么知道?这可不是举手之劳……公然和朝廷作对,一个不好就成了‘谋逆叛国’,云梦楼家大业大,不比咱们一人吃饱全家不愁,姓丁的真愿意冒这个险?”

  王珏眼神游移,天上地下轮过一遭,就是不和江晚照对视:“反正……我知道他是肯的!”

  江晚照一直以来只是隐隐有所猜测,见了王珏这般模样,哪还有不明白的?一时间,千百种滋味涌上心头,倒是将那股难以耐受的焦灼暂且压下去:“我好不容易养这么大的亲妹子……怎么就便宜了那姓丁的?”

  如果换作平时,王珏一定会就“谁是妹子”这个话题跟她争辩一番,可惜眼下情况特殊,她满腹心思都被军屯众人的安危牵扯住,实在没精力跟江晚照逞口舌之快:“你打算借云梦楼的势力强行劫狱?可是这样一来,他们不就成了‘畏罪潜逃’?”

  江晚照早已打好腹稿,不慌不忙道:“潜逃只是一时,许时元急着将锅推出去,说明军粮贪墨案背后尚有隐情,他急着结案,就是不想被人顺藤摸瓜,将幕后的大鱼揪出来。”

  王珏隐约明白过来:“姓许的想要息事宁人,你就偏跟他对着干,将一切翻到台面上,叫他不能一条锦被掩过?”

  “不止!”江晚照冷冷地说,“姓许的以为江南是他的地盘,天高皇帝远,就能一手遮天了?哼,我非要把事闹大,最好能上达天听,看侯爷回来,他还怎么遮掩!”

  王珏先还连连点头,听到后来,她终于品出一点异样的滋味:“你就这么相信那姓齐的,笃定他会站在你这边?”

  江晚照居然被她问卡壳了。

  她倒不认为齐珩会帮着许时元将事情遮掩过去——靖安侯杀伐决断、治军极严,这在军中是不争的事实。倘若真如她猜测的那样,这桩贪墨军饷案背后藏了天大的隐情,以齐珩的为人,只会比她预想的更雷厉风行。

  但江晚照拿不准齐珩会不会认可她用这样激烈的方式将事情抖搂出来……就像她同样拿不准,如果重来一遍,齐珩会不会如四年前一样,毫不手软地剿灭她麾下船队。

  将军有一副千回百转的柔肠,可惜是浸泡在铁血中的,有“家国大义”拦在前头,这点私情就像描在铁石上的朱砂石绿,看似繁花似锦,实则掬水一泼就退得干干净净。

  然而眼下箭在弦上,容不得江晚照犹豫:“不管齐珩可不可信,人,我都非救不可!”

  对她这句话,王珏倒是没什么意见,当下便有些跃跃欲试:“依我看,这事宜早不宜迟,万一那姓许的狗急跳墙,咱们哭都没地方哭去!这大营看似守卫森严,要想困住咱俩还真不容易,拣日不如撞日,不如趁那姓许的没回过神,现在就走吧?”

  江晚照被她一番苦劝,颇有些心动,正要答应,帐外突然有人道:“两位姑娘若想往死路上走,大可以这么做。”

  话音未落,只听“哗啦”一下,有人掀开帐帘走了进来,正是齐晖。

  江晚照心下一凛,顺手揪住王珏往身后一推。与此同时,她手腕抬起,崩石裂木的连珠铳对准了齐晖:“齐侍卫,我不想伤你,可你也拦不住我!”

  齐晖万万没想到,他前两日刚替江姑娘解了围,这海匪头子转眼就不认人,上来便是喊打喊杀。他略有些无奈地掩上帐帘,抬手将连珠铳往旁推了推:“江姑娘,在下若真想对你不利,当初也没必要冒着以下犯上的罪名,从孙彥手里救下一干前锋营的弟兄了。”

  江晚照不动声色地端详过他,见这人神色诚恳,不似作伪,于是试探着问道:“那你能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吗?”

  齐晖毫不犹豫:“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