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80章 拜堂

  江晚照不是傻子,齐珩已经表现得这么明显,她当然不至于看不出来。但是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也好,妄自菲薄也罢,江晚照把自己从头到脚打量过无数遭,也不出一根头发丝值得靖安侯动心的。

  这世间花好月圆、成双成对的美谈不少,可惜大多存在于话本戏文中,尘世间的大部分人还是活在算计中——平头百姓算计柴米油盐,世家公卿算计荣华富贵,算计来算计去,那一点本就稀薄的真心也就被磨砺得差不多了。

  若不是世道寒凉、人心难测,世人又何必着迷于话本戏文,自己编一段情深不寿来哄着自己玩?

  江晚照从没奢望过话本里的剧情能张冠李戴到自己身上,正是因为毫无准备,听齐晖冷不防揭穿真相时才格外难以置信。

  等她回过神时,人已站在齐珩的书房门口,房门虚掩着,一敲就能开。江晚照手已抬起,电光火石间,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犹犹豫豫地放下了。

  “万一不是你想的那样呢?万一自作多情了呢?”可能是经历过太多次“乐极生悲”,她习惯了给自己泼冷水,“就算那姓齐的真有这个意思……他堂堂靖安侯,还能娶一个海匪头子当老婆不成?”

  退一万步,就算齐珩真的肯娶她,江晚照也未见得愿意下半辈子都困守在这方寸大的靖安侯府里。

  江晚照年岁不大,尝过的世情冷暖却不少,久而久之,心肝都是冷的。她鲜少被情绪冲昏脑袋,难得血热一次,一盆冰渣下去,也冻成了透心凉。

  最初的冲动消退下去后,退却之心不期而至,她踌躇再三,还是收回手,打算从哪来再回哪去。

  谁知这时,只听“吱呀”一声,那书房的门自己滑开了。

  江晚照微微一震,下意识回过头,就见齐珩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江晚照喉咙微微滑动了下:“侯爷……”

  齐珩神色漠然,看不出喜怒阴晴:“要进就进来,站在外面做什么?不知道你现在身子骨弱不能吹风吗?”

  江晚照背在身后的手被自己绞得冰凉,本想随口敷衍两句,然而她一抬头,瞧见齐珩苍白中略有些憔悴的脸色,话到嘴边不知怎的拐了个弯:“我听齐晖说,你把兵权交出去了?”

  齐珩眼神闪烁了下:“是又如何?”

  江晚照到现在还觉得难以置信:“为什么?兵权不是你靖安侯府的立身根基吗?”

  齐珩牵动了下嘴角,目光定定地看着她:“靖安一脉从不将兵权放在眼里,我们只做自己该做的事,至于交回兵权的缘由……”

  他话音一顿,眼神里带上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你不知道吗?”

  江晚照心口猛震,就算早已从齐晖口中得悉原委,依然没有当事人亲口道明来得震撼。

  “是为了我,”她难以自持地想,有那么一瞬间,心口生出毫无来由的慌乱,竟然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然而她刚一退缩,齐珩好似看穿她的念头,三步并两步地抢上前。江晚照下意识后退,情急间撞上庭中一株梅树,如雪的梅瓣簌簌飘落,扑了她一头一脸,齐珩抬起手,将她箍在自己和梅树之间。

  齐珩低俯下头,隔着咫尺之遥注视江晚照双眼,总是结着冰的眼睛里无端烧起一把火,叫人不敢逼视:“我为什么交回兵权,又为什么一直把你扣在身边,你真的不明白?”

  江晚照看到他就浑身不自在,何况两人眼下的姿势还极其暧昧,她试着挣动了下,却被齐珩端住下巴,避无可避地抬起头。

  江晚照被他拿捏得心头火起,正打算抬腿给这人一下狠的,就听齐珩下一句道:“我已向皇上禀明,要娶你过门!”

  江晚照:“……”

  那层若即若离的窗户纸在靖安侯轻描淡写的话音里分崩离析,“隆隆”的雷声毫无遮拦地贯入耳中,叫人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

  午后的庭院寂静无声,檐下的冰棱逐渐化了冻,水珠打在青石板上,滴答声周而复始,渺远又空旷。江晚照在这时远时近的静谧中艰难地找回神智,干涩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齐珩毫不犹豫道,“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敢迈出那一步的从来不是我!”

  他低下头,目光专注地落在江晚照脸上,江晚照微微别过头,侧颈处那道狰狞的疤痕像一粒火星,灼痛了齐珩的眼。他情不自禁地探出手,在江晚照脖颈疤痕上轻轻摩挲了下,江晚照本能地颤缩,一把打开他的手。

  “我再问你一遍,”齐珩的鼻尖几乎和这女子的耳垂抵在一处,一字一句宛如耳语,“知道我为什么交回兵权吗?”

  江晚照恶狠狠地咬紧唇角,这一下用足全力,当时就见了血。

  她的眼睛突然红了,不是受了委屈想哭的那种红法,也不是热血烧灼得发红,她的视野中浮现出连天的大火和无边的血色,那是镌刻在骨头上的噩梦,沉积在五脏六腑里的怨毒。

  “我为什么要知道?”她近乎冷戾地想,“当年是你先拔刀相向,凭什么你想握手言和,那笔血债就能当不存在?”

  你当我是什么?又当那些死在你刀下的人命是什么?

  纵然身为“匪类”,终究不是无情草木,一身血肉不是白长的。那毒刺经年日久的插在心窝里,已经和皮肉骨血长在一处,不依不饶地牵扯住三魂七魄。

  江晚照不期而生的一点情苗,未及探头,已经被怨毒打蔫了秧。

  “齐帅胸怀丘壑、算无遗策,岂是卑职一介小小匪寇可以窥探的?”她扯起嘴角,弧度精准地卡在“冷嘲”和“热讽”之间,“哦,我知道了,想必是齐帅觉得手里的这方虎符太烫手,想找个理由丢出去吧?啧啧,您撂挑子就说撂挑子,偏偏还要将卑职拖出去,这算计也太精了吧?”

  齐珩:“……”

  江晚照眼看着齐珩眼底的光一点点漏出去,只觉得快意到了极致。她把那点“自伤八百”的痛楚强压下去,用最吊儿郎当的姿态,将齐珩双手捧到面前的一颗真心摔在地上,又狠狠踩上一脚:“我知道了,这就是所谓的‘连消带打’吧?齐帅不愧是兵法大家,这一招真是浑然天成,无懈可击!”

  江晚照了解齐珩,靖安侯虽然克制内敛,七情轻易不上脸,但毕竟出身世家,骨子里还是有一脉傲气。

  他也许会纡尊降贵地垂青一个草莽女子,也许会咬牙强忍不适,将从不对人坦诚的真心从胸口剖出,却绝对不能容忍别人将他的真心踩在脚下。

  既然他当年能狠心拔刀、痛下杀手,如今就不会对着江晚照的冷脸纠缠不休。

  果然,这句话一抛出去,齐珩的脸色便人眼可见地冷下来,捏着江晚照的手指癫疯发作似的拼命颤抖,却舍不得真正用力。

  “你是这么想的?”他一字一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以为,我是为了韬光养晦,才把你推出来当挡箭牌?”

  江晚照看着齐珩,突然从这副熟悉的俊秀面孔上觉出一点陌生——以往她看齐珩,只觉得此人心机深沉、难以窥探。然而现在,她却觉得这手握重兵的靖安侯十分“浅薄”。

  不是“为人浅薄”的浅薄,是“思量单纯”的浅薄。

  他想当然地以为所有的人和事都应该掌握在自己手里——当他要“大义灭亲”时,旁人就得乖乖当他刀下的亡命鬼。当他想追寻回当初那一段青涩又朦胧的爱恋时,旁人就得配合他,演完这出“花好月圆”的戏码。

  凭什么?

  “难道不是吗?”江晚照冷笑道,“还是说,齐帅真如自己说的那样,想娶我过门?别逗了!你以为用绫罗绸缎打扮起来,朽木棒槌就能变成明珠翡翠了?真把个海匪头子娶回家,别说龙座上那位答不答应,单是你们齐家的列祖列宗就能踹翻棺材板,一人一口将你活吞了!”

  她憋了好些冷嘲热讽,言辞如刀,一字一句皆往软肋上戳。齐珩脸色冷得可怕,就在江晚照以为他终于忍无可忍,要一记大耳刮子抽上来时,齐珩突然攥住她手腕。

  江晚照:“你干什么?”

  齐珩脸色漠然——他终究坐镇军中多年,习惯了时刻保持清醒,哪怕一时被激怒,也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冷静下来:“你跟我来!”

  他拖起江晚照,不由分说地往后院走去,江晚照还想挣扎,没两下就被齐珩打横抱起,一路连踢带骂,将檐下避风的雀鸟惊飞一片。

  齐珩大步流星地走到一间屋子外,抬腿踹开紧掩的房门。江晚照好不容易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正要破口大骂,抬头却对上一排阴沉沉的灵牌,居中一面赫然写着“显祖武靖公聂珣之灵位”。

  江晚照一愣,到了嘴边的夹枪带棒打了个磕绊,拼死拼活地咽回去:“这、这是……”

  齐珩眉目沉静:“是我靖安一脉的家祠。”

  江晚照被重逾千钧的“靖安”二字压在肩上,膝弯居然不听使唤地抖了抖。

  只见齐珩一撩袍服,在祠堂中央当当正正地跪下,又对江晚照道:“跪下。”

  江晚照本想掉头就走,但是“武靖公”三个字镇在堂上,黑沉沉的牌位附着了历代靖安先祖的英魂,那些眼睛穿越了光阴与生死,无声凝望着她。

  江晚照膝头无端一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压在心头,压得她无以为继、寸步难行,只能就地跪倒。

  那杀伐决断的靖安侯挺直肩背,他身体里流着与先祖一脉相承的铁血,语气和目光也如铁石般不可撼动:“靖安先祖在上,齐子瑄自承爵以来,不敢忘先祖教诲,亦不敢辱没先人英名。今日冒昧打扰列祖列宗,只是想让你们见一个人。”

  江晚照突然意识到什么,近乎颤抖地扭过头。

  齐珩眉目森冷,语气是一如既往的从容镇定:“我曾无数次设想,日后陪伴我一生的女子是什么样,也曾羡慕过武靖公与昭明圣祖那般的鹣鲽情深,只是我万万没想到,这个女子居然是一个出身草莽的匪寇……”

  江晚照从牙缝里抽了口气:“齐珩,你……”

  “但我不后悔,而且很欢喜!”齐珩沉静地打断她,“为人子孙成家立业,理当向先祖禀明:阿照虽为草莽,却明善恶、知大义,她不能选择出身,或许做错过一些事,个中道理我会慢慢教给她,但请列祖列宗保佑,早日除去她身上诛心之毒。子瑄不求权势滔天,不求富贵荣耀,只求与她平淡相守,白首终老。”

  齐珩面无表情地撂下一个惊雷,径自弯腰伏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每一记都似一发惊雷,端端正正地劈在江晚照天灵盖上。她在耳目轰鸣中微微战栗,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他娘的不就是传说中的“拜天地”吗?

  听说世家公卿礼数繁冗,有些讲究人家,从换庚帖到正式成亲,拖上一两年的都有。江晚照一介草莽,无亲无旧,自然用不着这么繁琐的程序,但齐珩带她拜见靖安先祖,又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说了这么一番话,无疑是将两人静水深流的关系摆在台面上。

  这根红线当着祖宗神牌的面系上,即便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依然有着说不出的份量。日后再想斩断,便不是轻飘飘的三言两语能敷衍过去的。

  江晚照这辈子没这么惶恐过,身体抖成了瑟瑟的风中落叶:“齐珩……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齐珩直起腰身,温和地看着她:“磕头。”

  江晚照没动弹,就这么拧着脖子,直勾勾地盯着他。

  齐珩有一双十分俊秀的眸子,眼角微微上挑,轮廓收得缱绻又柔和——那是标准的桃花眼,本该多情而蕴藉,却因为长在靖安侯脸上,所有的“多情”都被掩藏在铁血杀伐之下,轻易看不出来。

  这看似铁血无情的男人温柔凝视着江晚照,低低叹了口气:“……算我求你了。”

  江晚照一直紧绷的肩膀突然垮下来。

  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齐珩这未必经心的一句话是怎么不容分说地碾压过她固若金汤的心防,然而那一刻,她的视线忽然变得模糊,伸手摸过才发现,脸颊上竟然一片湿润。

  不知不觉间,她已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