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万户侯>第89章

  是日, 天朗气清, 山间的雪融化了大半, 日光朗照,溪水如练,沿山谷朝下流奔涌而去。

  这才是春狩真正的面目。

  过了午时, 整装已毕最好的武士追随者陛下挺入山中。

  皇子和公主也各自分道扬镳, 为了追寻最多的猎物, 在武烈帝面前显露自己的真本事, 一个个摩拳擦掌已久。朱又征昨日得来一则消息, 说是有人已事先安排了人手,将买回来的猎物放在一处陷阱之中,只等人去取了。听到这个消息, 朱又征也只是不动声色, 并不起争执之心。

  竺兰是第一次骑马,那马匹几乎比她还要高,神骏烨采, 令她不由地有几分心怵,幸有魏赦在身后托住她腰,将她轻盈送上马背。鞍鞯之上, 竺兰稳稳坐着丝毫不敢动弹,很快魏赦也翻身上马,将胸膛留给她倚靠,竺兰既畏惧又心折,仿佛被抽去了身上的骨头般融化在了男人怀中。魏赦单臂搂住她腰, 双腿夹紧马腹,撮口呼了一声,马儿便灵性地朝前走去。

  他们已经落后了,魏赦和竺兰慢了诸人许多,悠悠地入了山中。

  马业成等人为魏赦准备好了弓箭,不过魏赦无心射猎,偶尔瞧见梅花鹿,刚动了几分心思,竺兰就心软地求他放过。

  无奈之下,魏赦只好彻底地泯灭了此念。

  竺兰有些不好意思,“小鹿还很小,你要不挑一些大点的……”

  魏赦笑道:“无事,我也不想赢陛下的彩头,我们就在山中游玩一圈,累了便回去。”

  竺兰听他这么说,也欢喜地点了下头。

  山林之中到处是动物撒开了蹄子奔腾逃窜的声音,以及阵阵犹如坼地的马蹄声,呼啸而过。隐隐地,似有人大笑,好像是得了猎物一般。

  一直到最后,魏赦也两手空空,没获得一点猎物。但他记着武烈帝的话,载着竺兰到南坡之下。

  果不其然,转过塘坳,只见武烈帝已在等候,他的箭下,还有一只倒悬的麋鹿,被挂在枪尖之上,受伤的血口还在不断地往地下滴着淋淋鲜血。

  魏赦停了下来,与竺兰对视一眼,翻身下马,将竺兰也抱了下来。

  两人一同朝武烈帝走去。

  武烈帝在试弓,拉了一下,臂肉绷紧,几乎要挣破劲装,听见魏赦走来的动静,看了他一眼,见魏赦两手空无一物,也扯了一下嘴角:“朕知你不会乖乖听话。”要是他不说让他获得猎物,也许今日魏赦还会带几只猎物过来,让他这个场面功夫做完。

  但事已至此,那些花俏功夫,不做也罢。

  魏赦道:“陛下。”

  武烈帝抬臂,让他过去试弓。

  魏赦依言接了过来,他臂力过人,又有内力修为为辅,但这张弓要拉开,却并不轻松。

  不过,他的满月已足够令武烈帝方才的努力相形见绌了。武烈帝微笑起来:“朕就知道你合适,这个送给你了。”

  魏赦不明其意,握着弓一动不动。

  武烈帝负手走了过去,“你从小朕就不得见你,也没送过你什么礼物,这张弓,便当作朕送你的最后一件礼物。”

  他望着魏赦露出了困惑和迷茫的神色,不知怎的,心中明明是有几分酸涩难舍的,却仍带着笑,“赦儿,收下吧。”

  他在魏赦的心中,一贯是一个自以为是之人。对魏赦的好,被视作强加之难。

  可作为一个不怎么合格的父亲,他其实已不知道,还能送给魏赦什么,能够令他真正地展颜,即便心底里依然排斥也好,至少,也给他少许安慰罢。可惜他总是做一些徒劳之事。

  “竺氏。”

  武烈帝突然张口唤了一声自己。

  竺兰从魏赦身后走了出去,迎了上去,武烈帝看向她,笑道:“朕听说你在江宁颇富名气,可惜了,朕是无法吃到你亲手做的汤羹了。”

  竺兰惊讶,扭面看向魏赦。

  魏赦亦是目光怔然,半晌都没有动,盯着武烈帝,忽然,脸色有些隐忍:“陛下这是何意?”

  如果他意会得没有错,陛下之意,莫非是要放了他?

  武烈帝一笑:“赦儿,你走吧。”

  他拍了拍手。

  这时魏赦仿佛才留意到,这个消失了很久,令他甚至有几分怀疑的福全,终于现身了。

  一辆马车从山林之间穿了出来,慢慢悠悠,马车蓬盖之上四角悬着的风铃,随着马车的行驶在风中碰撞,发出清脆的如鸣佩环的乐音。

  马车走近,还没停下,一只小脑袋突然从车窗里头钻了出来,竺兰吓了一跳,才发现原来是自己的臭儿子!

  阿宣神气十足地朝他父母挥手,大喊:“爹爹娘亲,来哇!”

  把阿宣一人留在蘅芷别院,竺兰也不是不担心的,见他完好无损地在车里朝自己挥手,竺兰眼眶一热,忍不住拔腿跑了上去,将儿子从马车里接了下来。

  魏赦仍然停在原地,身体犹如石桩,已深深嵌入了地里,见武烈帝仍在和蔼地望着自己,忽道:“陛下!”

  武烈帝拂了拂手:“朕因为对你们母子亏欠甚多,总是想补偿你,连带着,将原本应该补偿给你的母亲的,全部都补给你。但是朕错了,赦儿。你说得对,一直以来,朕都只是自以为是。朕给的东西,你也从来都不愿收下。那么这一次,朕予你自由,盼你接纳。”

  说罢,他叹了口气,似笑,似无奈:“朕苦心准备的彩头就是这一个,原本是相信你的箭法,相信今日获胜的魁首必定是你,可惜你竟是两手空空而来的,让朕白费了一番心血。围猎结束以后,朕还要重新再花心思备一份礼了。”

  他挥手道:“你走吧,朕已经打点好了,不会有任何人阻止你的去路。往后,朕的大梁随意你双脚涉足,无论在何地,朕只要知道你平安便已足够。”

  他知道,在他的一众皇子公主之中,有不少瞧魏赦不惯,犹如昌国公主一样,对他甚至有杀心。怕他出京遇到麻烦,武烈帝动用自己的军队,将沿途必经之道,包括飞龙径,已经打扫了出来。魏赦归去,不会遇上任何的阻力。

  说完这话,他不再看魏赦,怕自己心中仍然存有不舍,强硬地扭过了面,就着福全牵到自己身侧的宝马,握住缰绳,踩马镫翻越而上,双手执缰,欲朝前走去。

  “父皇!”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武烈帝怔住了,他强制撑直的脊背,犹如山崩,恍然间失去了全部力气。

  武烈帝难以置信地回头,马儿也随之调转马头。

  魏赦仍然立在原处,只是已转过身来看向自己,在一片风沙之中,因为隔得已经不近,武烈帝正能看见魏赦袖中紧握的拳,那一声“父皇”唤得是何其艰难,却掷地有声!

  武烈帝的眼眶迅速地漫过了一片绯红,但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频繁地眨眼,将眼中涌起的涩意抿了回去,笑了一下。

  这时,魏赦身后,逐渐靠过去的竺兰母子,小人儿紧紧依傍在他的爹爹身后,也抬起了头,对武烈帝的方向脆生生地喊道:“皇爷爷。”

  这一下,犹如一记重锤,撞在了武烈帝的心上。

  再也忍不住,他的眼眶彻底地一红,口随着心脱口而出应道:“哎!”

  年过五十的陛下,一生翻云覆雨,世人皆敬畏,却转过了面,抬起了颤抖的手臂,用衣袖擦拭着难以忍住而汹涌流出的热泪。

  福全可看得要流泪了,嗓音也哑了,走到陛下的马下,哑声道:“陛下……”

  便要递上一块干净的帕子。

  武烈帝却摇了摇头,推说不必,随即绽开了嘴角,扬鞭打马,“朕走了。”

  福全知道,这话是说给魏公子和小皇孙听的,话音落地,武烈帝的马已奔驰了起来,转眼之间便越过了道路尽处的重重杉木,消失得没了踪迹。

  魏赦也停在原地,久久都没有动。竺兰望着他,觉他眼中似有些寂寥,微微发红,但她知道他不需要帕子,也陪他在原地站着。

  直到魏赦转身,冲她微笑,牵起了儿子的小手,道:“兰儿,我们走吧。”

  “嗯!”

  阿宣最是欢喜,当先用他那矮墩墩的胖身子挤上了车,魏赦将竺兰扶了上去,最后,他自己跳上马车,取了马鞭。“驾!”

  马车掉头,沿着南山山坡,沿着南面宽阔迂回的大路行驶而去。

  武烈帝的马停在山头,望着那绝尘而去的车篷,卷起的道道风尘,将其湮没,直至终于完全看不见。他的马静立着打着响鼻,他垂下了面容,脸上是欣慰和释然的笑。

  孩子们都大了,都有了自己的主意,而魏赦的主意是最大的。他这股前浪,早就应该安安分分地待在沙滩上,不该再搅弄风云了。

  他调转马头,朝着王帐矗立的方向飞奔而去。

  ……

  竺兰车中探出了头,问正在赶车的魏赦:“夫君,我们去哪儿?”

  魏赦回头望向她,略一思索,灿烂地一笑,道:“这个我还真没想过,不如兰儿想,你想去哪儿,我跟着你就是了。”

  兰儿一怔,但很快也笑了起来:“好啊。”

  她停了停,“嗯”一声,手指扶住了马车门的木框,“夫君,不论我们今后去哪儿,我想先去玄陵。”

  “玄陵?”

  “对啊,怎么说,女神医和郡王都对我们有恩了,恩情未偿,当初连一句也谢也没有,便匆匆忙忙出了城,这一次我想亲自对他们道谢。”

  魏赦还不知隋白房中那幅美人图的事,竺兰也细细对他如实说来。

  个中曲折外人多有不明,竺兰作为复述者,对当初隋白告知之事又理了一遍,尽量说得不偏不倚。

  魏赦听完,惊讶地挑了一边眉毛:“竟有此事。”很快他又感慨道:“隋白之人,过于纯情了。若如你所说,他和王妃真的两情相悦你侬我侬,又善于体谅王妃的心意,则无此祸。十多年过去了,他如今爱得,只怕比少年时还要深些。这就是作茧自缚了。不过人么大多都是贱,拥有之时熟视无睹,一旦失去,便像抽去了骨似的,一下天就塌下来了。”

  隋白倒是比魏赦这样自诩风流的花间浪子还要纯情不堪。其实女人的心思,有的时候真的很好猜,他在郡王府时日不长,但柳氏之心,不是路人皆知么。当年柳氏年轻时,只怕这种心思更不隐晦吧。

  竺兰忍不住挖苦他:“魏公子的感慨好深呀,这是对失去了谁痛不欲生呢。”

  魏赦一愣,也就笑了笑,摇头道:“我是嘴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