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九幕戏>第6章 第六幕

  “小语,小语,你等朕一等。”一身明黄服饰的少年右手扶着头冠,左手想去抓前面走得飞快的人。他的身后,还跟了两个小跑着的太监,一边跑,一边喘着粗气喊着:

  “陛下,可别为难老奴了。苏大人,您也停下等等陛下吧。”

  “张伴伴,刘伴伴。”桓嘉看到前面拐弯处的两个人,不由得眼前一亮,“快快快,快拦住苏大人。”

  苏语瞧着眼前两个太监面上恭恭敬敬,实际上却把路堵得严严实实,只得在心里叹了口气,转过身来站住,差点又同迎面跑过来的桓嘉撞上。

  桓嘉急急停住,看到苏语正打量着他,不由得尴尬地一笑,伸手扶正头冠,身后两个太监忙不迭地给他整理衣服,他也不管,亮晶晶的眼睛直直盯着苏语,满含委屈地道:“小语,怎么总是躲着朕。”

  苏语心里不快,但面上却不显露半分,冷冷淡淡道:“陛下这话,真是折煞微臣了。”

  桓嘉脸色立刻就垮了下来,道:“小语,都回京这么久了,朕想同你说说话而已。”

  他不提回京这事还好,一提起,苏语心头火起,好歹碍着君臣礼节,他只是低头道:“陛下相诏,臣自当领命,只是还请陛下恕臣有病在身,只怕给陛下过了病气去。”

  桓嘉看着眼前这个刚刚还在朝堂上舌战群儒毫不相让,现在又说自己重病缠身的人,心里也别扭了起来,但仍笑着道:“不碍事,不碍事,正好留你在宫里,让那些太医给你看看。”

  苏语见他这般无赖,一时气结,心里也知道今天定然是推脱不掉了,只得道:“不敢劳烦陛下,不知陛下有什么事要找臣商议。”

  桓嘉听他这般说,喜动眉梢,直接上前便拉住了苏语的袖子,道:“小语,走走,去御花园里慢慢说,朕实在有许多事要问你。”

  一旁候着的几个太监都是人精,看到这般情况,不消桓嘉吩咐,便赶紧准备上了各色茶点伺候在一旁。桓嘉笑眯眯地把眼前的碟子往苏语的方向推,道:“‘绛罗卷’,‘枫露糖’,‘碧玉团子’,‘蒸酥酪’,四样都是你从前爱吃的,不必拘束。”说完还使了个颜色,身旁人便立刻走的一干二净。

  苏语只是低头看着五彩缤纷的小碟子,淡淡道:“臣谢过陛下,只是陛下也说了,那些都是臣从前爱吃的东西了。”

  桓嘉的手不由得就是一顿,有点懊悔自己说错了话,便强笑着道:“那小语你现在爱吃什么,朕这就吩咐御膳房去做。”

  “不敢叫陛下费心。”苏语淡淡道。

  “小语!”桓嘉到底也是个皇帝,还是少年心性,便将盘子重重地往石桌上要砸,又想到碟子里装的都是小语爱吃的点心,又半路忍住,愣是在空中停了一下,方才将碟子放回去。

  “小语,你为何自从回京,对朕就一直是这般阴阳怪气。”桓嘉心里烧的难受,语气里也带出了三分委屈三分气恼,“可还是在怪着朕?朕已经替你们苏家平反了,流放的人也召了回来,你父亲苏宛苏大人的尸骨也……”

  “陛下。”苏语打断他,“雷霆雨露,皆是天恩。臣岂敢有怨望之心,还请陛下不要这样说了。”

  “小语。”桓嘉干脆便凑了过来,拉住他的袖子,“我知道你气我父皇当年抄了你们苏家,也气我在一旁袖手旁观。只是当时二皇兄三皇兄都在一旁虎视眈眈,我一个宫女生的皇子,又能做什么……”

  苏语只低着头,不说话。

  “小语,朕当时,真的想帮你们来着,只是太傅不准……”桓嘉急急道,“太傅同我说,小不忍则乱大谋,朕若是那个时候出头,正中两个皇兄的下怀,到时候不只是你们苏家,连带着朕也要一起完蛋,那样你们就再无平反之日了……”

  苏语坐在那,只静静地听着。

  桓嘉越说越急,脸涨的通红,都快落下泪来,声音也越来越小:“小语,你不知道,你离开这几年,朕有多想你……”

  “陛下。”苏语听他越说越不成话,“臣原是戴罪之身,当不起陛下厚爱。”

  “当得。”桓嘉赶紧接口,“小语,你同朕从小一起读书长大,情分与旁人自是不同的。”

  这话说完,两人都相顾无言。

  桓嘉一眨不眨地盯着苏语,看到几片桃花瓣被风吹动,落在苏语的肩上,就想伸手帮他取下来。刚一抬手,苏语就低声道:

  “从前是苏语年少不懂事,还请陛下都忘了吧。”

  “小语……”桓嘉的手还举在半空中,却见苏语站起了身,行了个礼便道:“微臣告退。”

  桓嘉怔怔地看着他一身蓝色官服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视线里,才后知后觉地苦笑了一下,低头看见面前分毫未动的各色点心,和茶盏里漂浮着的一片桃花瓣。

  有了御花园那次,桓嘉便再没有去留过苏语。苏语也是淡淡地对他,全然不似一起长大的旧日相识。

  “陛下,老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桓嘉手中朱笔刚打了个勾,随口便道:“张伴伴,你同朕还吞吞吐吐地干什么。”

  张太监这才行了个礼,道:“陛下这些日子心里苦,老奴也都知道。只是陛下一直冷着苏大人,这又何时是个头啊。”

  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起来桓嘉就被勾动心绪,干脆放下笔靠着椅背叹了口气,道:“张伴伴,有事朕也不必瞒着你。小语那人,看上去文文弱弱,内里十足学了他那养父苏宛。心思深沉别扭着呢,朕知道,因着他苏家的事,他记恨着朕呢。”

  “那陛下还召他回京?”张太监道,“老奴知道苏大人是陛下的伴读,情分不一般,但……”

  桓嘉道:“朕心里知道他必定不会原谅朕,但总是存着那一点侥幸。”

  张太监多多少少觉出一点不同来,也不敢再说。桓嘉也笑笑,摆摆手,道:“也罢,你先下去吧,让朕一个人静一静。”

  张太监赶紧行了个礼,一出门便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

  桓嘉靠在椅背上,看着御书房的陈设,心里不知为何升起厌倦的情绪。

  真该一把火烧了才好……

  这书案,这博古架,宝剑如意,这就是父皇死死把持着,两位皇兄觊觎着的一切。

  空空荡荡,没半点人气。

  他干脆站起身来,踱步到床边,初春时节,晚上寒气仍然很重。

  小语素来身子弱,以前两人还小的时候,都是挤一床被,流放的那十年里,也不知道小语是怎么过的……

  桓嘉想到这,心里又是一阵一阵的钝痛。

  早在苏语回来之前,他心里就知道,苏语是定然不会原谅他的。

  苏语是苏尚书捡来的孩子,苏尚书终生未娶,对苏语极为亲厚,苏语也十分崇拜这位养父。

  这一切,都被父皇的一句“结党营私”给毁了。

  原就知道苏语有多看重家人,那会儿苏语跑来自己宫中,哭着求自己救救苏宛时,自己没轻没重地就一口答应。

  桓嘉闭上眼,想起抄家流放那天,苏语看到他时的眼神。

  那彻骨的寒意,让他时至今日想起时,都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小语……对不起。

  他桓嘉,虽然现今贵为天子,九五至尊,小的时候,也不过是一位不得宠常在的宫女之子。

  上面二皇子,三皇子,母家都是世家大族,每每见了他,便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

  父皇忧心朝政,加之缠绵病榻,也对他并无多少关心。

  他孤独又自卑的长大,直到有一天,在上书房见到了一个同他一般大小的孩子。

  虽然年少,但举止进退彬彬有礼,眉目精致,玉雪可爱。

  “嘉儿,你也到了该去读书的年纪,这是苏宛苏尚书的儿子,苏语,朕瞧着同你一般年纪,便与你做个伴读吧。”

  那次是他最真心实意地说出了那句:“谢父皇。”

  虽然宫中日子还是难熬,但有了个人相伴,多少也就好过了些。只是这苏语同旁人还是不同,二人幼年时境遇类似,说着说着竟有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亲近感。再加上他桓嘉学问不好,人又调皮任性,读书时每每靠着苏语帮衬解围,才没落到被夫子们天天申斥的境遇。

  那日他又不想做功课,便赖在一边,看苏语写字。苏语被他一眨不眨的眼神看得有点着恼,耳根子都红了。他觉得好玩,便蹭过去揽住苏语的肩,在对方耳边低声道:

  “小语,却不知你在想些什么。”

  苏语手都有些抖了,最后那一竖,也连带着写歪了。

  “殿下!”苏语是真的恼了。

  桓嘉只觉得好玩。苏语平日里温文尔雅,他虽然看着心中佩服喜爱,却总觉得像是隔了一层什么,如今见到苏语着恼,双颊泛红的明艳样子,竟一时间愣住了,冷不防苏语抬起手上的笔,就在他脸上画了个圈。

  桓嘉傻了,苏语自己也傻了。

  过了半晌,桓嘉才扑过去,大笑着拍着苏语的背道:“小语,我可是看错你了。原以为你是个玉人,没想到你竟也是活的。”

  苏语本来还有的几分愧疚,被他这话一说便飞到天外,伸手就在桓嘉腰上扭了一把,痛的桓嘉脸都扭着,再加上那个墨圈,逗得苏语也笑了出来。

  自那之后,苏语便也不再同往日一般端着,整天“殿下”、“殿下”的像个小夫子,也开始跟着他跑御膳房偷吃偷喝,去后宫几位娘娘的小花园里抓鸟折花。

  想起有个晚上两人都睡不着,便偷偷摸摸跑到湖心亭中看雪。月色雪色交映间,他才注意到,十三岁的苏宛,已经是个翩翩少年,风姿不凡。

  “小语,你真好看。”桓嘉没出息地盯着苏语,“比皇宫里所有人都好看。”

  苏语红了脸道:“又来说这些乱七八糟的,怕不是从诚郡王那里学来的。”

  桓嘉咧嘴一笑,就去拉苏语的手,苏语抽了两下,没抽回来,就任由他握着了。

  这一晚过后,两人都齐齐染了风寒。苏语便出宫回了尚书府,连带着桓嘉一个人在宫中无聊。

  那是多么好的时光啊……桓嘉想着。

  他也知道,苏尚书一案,早就在他和苏语二人之间划下了一道天堑,无论自己再怎么努力,也回不到从前。

  他睁开眼,窗外皓月当空。

  他想起一句诗: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