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不良臣(科举)>第179章

  其实陈延光的焦虑, 也一直是唐挽的心病。大庸立国百年来, 虎狼环伺,从未获得过真正的和平。如果说南边的倭寇仅仅是滋扰掠夺, 那么北边的鞑靼则是真正有实力侵占国土, 甚至两度威胁京师。

  至和年间的那一次兵临城下,唐挽就是局中人。彼时她虽然与陈延光一道,里应外合地退了强敌,可唐挽心里清楚, 那根本算不上是胜利,不过时运所致而已。若再来一回, 他们恐怕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如今倭寇既平, 唐挽也终于能腾出手来,整治西北边防的大局。

  大庸攘外的策略, 第一是修筑北方的长城。长城沿线设有九大军事重镇, 其中宁夏、甘肃、榆林、固原四镇分布于河套一带,那里鞑靼的势力相对薄弱,战争的压力不算太大;太原地处长城以内,相较其他算得上是安定。最紧张的当属辽阳、彭城、宣化、大同四镇。而这四镇中,辽阳距离鞑靼中心较远,宣化、大同又有山险可守。最吃紧的, 还是彭城。

  唐挽是曾经亲临前线, 对个中情况十分熟悉。她出任兵部尚书之后, 增设彭城、辽阳军务一员, 称总督。兵部侍郎出为彭辽总督, 入为兵部尚书。这是她给陈延光作下的打算。

  唐挽的手中也不仅只有陈延光这一颗棋子。她看中江西巡抚顾争鸣在抗倭时稳定后方的表现,将他调到了兵部做郎中,继而又任命为宣大总督;新科进士周世昌出身花山书院。他的老师写信给唐挽,说他于兵法韬略颇有研习,且熟知西北民情。彼时周世昌已入了翰林院,唐挽硬是将人要了出来,放在兵部教养三年,又派去了彭城做督军。这一切都不符合吏部的流程,所谓的“谢党”一派便抓住了这个机会,对唐挽进行一番口诛笔伐。

  唐挽却丝毫不知收敛。相反,她干脆上了一封《陈兵奏事书》,要求兵部“人权自治”。唐挽的意思,兵部是特事衙门,官员的升迁任免应自行决策,不接受吏部的委派,吏部仅有督察权。

  这份奏疏一经公示,引发了空前的议论。有人认为唐挽的提议合情合理,毕竟兵部掌国防大事,与其他五部的职责差异极大,应当放宽权限;有人觉得此举有违六部分权的初衷,恐怕造成兵部尾大不掉的危险局面。更多的人则从其中看出了内阁的权力之争。吏部明确是归谢阁老执掌的,唐挽明显就是从谢阁老手中夺权啊。

  然而朱批的御笔掌握在唐挽手里。公示不过是走个流程,议论也无法撼动她的决定。她只要动了念头,成行不过迟早。结果已经注定,满朝上下只等着看谢阁老要如何反应。

  没过多久,内阁又发下具体的文告。明年宗室补交的钱粮,五成要用于江浙一带丝绸工坊的建设和海市船舶的修造,剩下的再从户部分配。众人恍然大悟,果然谢阁老也有后招。海市船舶的提案已经在唐挽手里压了三个月了,谢阁老终于是用兵部的人事权,换来了这份提案的批红。

  众人的议论,唐挽只是一笑而过。短短五年时间,新法已渗入了朝政的细枝末节,这样的成绩是她未曾料想到的。许多之前预想过的难题,比如革除宗室一类,竟也都顺利地解决了。唐挽坐在轿子里,头倚着窗,一时有些忐忑,不知这好运还能跟随自己多久。

  轿子在宫门前停下,双瑞上前将帘打起。唐挽缓步而出,吩咐道:“你们在此等着,我取件东西就回来。”

  双瑞应了,便让轿夫们将轿子顺在北墙的阴影下,等候唐挽。

  唐挽已经有将近半个月没进宫了。那时唐挽忙着给陈延光铺路,元朗正要布局明年的开海计划,两人“相争”的流言传遍了大街小巷。唐挽给元朗腾出空间,干脆让出了内阁,自己躲在府里做姿态。如今他们二人的目的都已达到,唐挽自然也不必再称病。拖欠的那些公务,总归还是要她来处置的。

  不过今天唐挽没有加班的打算。她已任命了陈延光为彭辽总督,明日就要走马上任。此时任命书却还揣在她的袖筒里,上面还缺一口兵部的印章。

  已近申时,到了翰林院下值的时候,学士们三三两两地往外走。众人见唐挽迎面而来,纷纷拱手行礼,眸中都难掩惊讶之色。侍读学士褚春彦一向与唐挽关系不错,上前拉着她的手臂,问道:“唐公怎么这个时候进宫来了?”

  “有个公文要得急,我去内阁一趟,”唐挽见他面色不对,含笑道,“怎么,我来的不巧了?”

  褚春彦拍了拍唐挽的手,道:“来得好!”他抬手指了指内阁的方向,压低了声音对唐挽说道,“唐阁老有所不知,您不在的这几日,那位几乎是住在内阁里了。恨不能全天下都知道他勤政的贤名啊。”

  褚春彦所说的“那位”,唐挽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唐挽淡淡一笑,道:“谢阁老勤政,于朝廷有益。”

  “嗨,你啊,就是不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褚春彦摇了摇头,道,“这半个月,唐阁老告了病假,那位却夜以继日的工作。为了什么?还不就是等你回来了好将你一军。现在朝野已有传言,说谢阁老勤政,唐阁老怠政。你琢磨,是谁传出去的?”

  唐挽无意与他多做解释,于是垂着眸子笑了笑,道:“褚大人为我操心了,多谢您。”

  褚春彦听见这话,便觉得自己这份心没有白操,于是郑重其事地拍了拍唐挽的手臂,道:“咱们这些人,可都等着您再高升一步呢。唐阁老,好自为之啊。”

  他说完,又满含深意地看了唐挽一眼,转身离开了。唐挽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很想拦住他问一问,他所谓的“咱们这些人”,究竟都有谁?

  唐挽忽然发觉,自己虽然从来无意结党,但她所处的位置,已容不得她再做孤家寡人了。有人的地方就有利益争斗,结党营私已深入骨髓。所谓水至清则无鱼,想要真的荡平这一风气,怕是不可能的。

  可结党营之风若不禁止,变法的一切成果,终将会被腐蚀。

  唐挽的后半程走得满怀心事,一直到了内阁门前,才被小太监的请安声唤回神思。

  “唐阁老怎么这时候来了,”小太监将笤帚搁在一旁,上前见礼,“宫门快下钥了。唐阁老今夜是要歇在直庐吗?小的先去打扫。”

  “不必了,我来取个东西就走。”唐挽道,“阁老们都走了?”

  小太监常年在这国政重地伺候,对阁老们之间的关系心里也有个衡量。他知道唐挽问的是谁,但还是规规矩矩地说道:“沈阁老下午就没来,冯阁老和谢阁老是刚走不久。”

  听说元朗不在,唐挽倒放了心。如今两人都在风口浪尖上,真要见了面,倒不知该如何相处了。

  元朗的确是走了。可刚走到半路,想起江浙总督的折子还没批复,又折返了回来。他进门的时候,那小太监正在后院扫地,故而没有看见。元朗将公事处理完,转身关好门出来,正与唐挽走个对脸。

  两人已经有半个月没见面了。四目相对,眸中波涛汹涌,脸上却不露分毫。初时的惊讶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不由自主的热切和思念。可他们什么也不能说,角落里四处都是藏匿的眼睛。他们相对而立,之间隔着楚河汉界,只能用目光抚平彼此的思念。

  唐挽先拱手行礼:“谢阁老。”

  “你怎么来了。”元朗的语气,别人听来只有冷漠,可唐挽却听出了关切。

  “自然是有公事。”唐挽道。

  “什么公事?”元朗咄咄逼人。

  唐挽顿了顿,说道:“陈延光上任彭辽总督的任命书需要用章。”

  “呵,”元朗挑唇,“整个兵部都在唐阁老手中了,不过您一句话的事。何苦再跑这一趟,耽误了晚饭?”

  元朗的目光深幽,落在唐挽薄削的肩头。她似乎又瘦了,定然是没有好好吃饭的缘故。

  唐挽抿唇,说道:“谢阁老这话却不对了。公务归公务,岂容一言堂?再说我晚饭要给陈总督践行,耽误不了。”

  元朗和陈延光一起喝过酒,知道他有劝酒的毛病。想到唐挽晚饭还没吃,就要去喝凉酒,不禁有些担心。

  “唐阁老私自宴请封疆大吏,就不怕被参个结党之嫌么。”元朗沉声道。

  唐挽一笑。这人啊,只知道担心别人,不懂心疼自己。刚听褚学士说这段日子内阁直庐里几乎整夜都亮着灯,他操劳如此,眼底都显出了倦色。

  “谢阁老,”唐挽道,“你我之间,彼此彼此吧。”

  内阁大门外已经围了好几个干活的小太监,一个个抻着脖子往里张望。

  “快听,这就吵起来了!”一个太监小声说道。

  “听说这两位阁老一见面就吵架,还真是这样啊。”另一个说。

  先前跟唐挽说话的小太监因为错报了“军情”,内心有些愧疚,道:“行了,你们该干活干活去。谢阁老马上就出来,当心被发现了。”

  几个人热闹还没看够,哪里愿意走。忽听一人说道:“哎,快看!打起来了!”

  几人急忙往院子里看去。就见谢阁老一把抓住了唐阁老的手腕,气势汹汹地将人拉进了内阁。然后两扇木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这……不会真的动手了吧?”

  还是那小太监反应快:“你们在这儿看着,我找冯阁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