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不良臣(科举)>第176章

  “臣唐挽, 拜见太后。”

  地上铺着红丝绒地毯, 脚踩上去软绵绵如在云端。唐挽低身行礼,却久也听不见声音。于是她微微抬起头, 往座上看去。

  刘太后斜倚在凤座上, 罗裙堆叠,以手撑头,神情中难掩疲惫之色。她闭着眼睛,似在小寐。唐挽出声也不是, 不出声也不是,一时有些尴尬。

  唐挽想了想, 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去偏殿等着。于是她端带转身, 刚走了一步,却听太后说道:“唐阁老来了。”

  “太后。”唐挽见她醒了, 便停住脚步, 低身行礼。

  太后却没有再说话,只是幽幽地望着她。唐挽被这眼神盯得后背发凉,一时不知是何缘故。

  刘太后终于开了口:“承郡那个案子,唐阁老以为该如何处置?”

  这个问题,唐挽可以想出许多方法来回避转圜。可话到了唇边,却又觉得无甚意思。

  唐挽垂眸想了想, 终于说道:“此事说白了, 不过就是朝廷与宗室之间的矛盾。就看太后的心向着谁了。”

  刘太后一直紧缩的心, 终于放了下来。如果连唐挽都对她虚与委蛇, 她可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那唐阁老以为, 本宫该向着谁?”刘太后又问。

  唐挽低低叹了口气,说道:“以太后来说,谁都该向着。一边是同一条血脉的宗亲,一边是扶保江山的肱骨。手心手背,扎哪儿哪儿不疼啊。”

  这一句话,可真说出了太后的难处。这些年来,宗室在民间做的那些荒唐事,她不是不清楚,也早就想动手整治。可宗室毕竟是亲戚,打碎骨头连着筋。她可以不在乎,却还要顾及皇帝的颜面。另一边,内阁众臣工的辛苦,她也不是看不见。但臣子毕竟是臣子。她要用他们,也要防他们。

  “世上岂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太后微微一叹,“如果唐阁老坐在本宫的位置上,又该如何取舍呢?”

  “太后这‘取舍’二字,用得精妙。有取,就自然有舍。臣请问太后,您所做的一切,可都是为了皇上?”唐挽问。

  “那是自然。”

  “那臣再请问太后,您是希望皇上成为一位中兴之君,还是亡国之君?”唐挽问。

  “唐阁老!”太后直起身,双唇微微颤抖,“本宫自然希望皇上能成为一代明君,更希望我大庸能国祚绵长。”

  唐挽点了点头,道:“请太后赎罪。臣也是一时激动,口不择言了。”

  “无妨。”太后放缓了声音,道,“这又与承郡之案有什么关系?”

  唐挽淡淡一笑,说道:“昔日夏朝立国一百三十年,冗兵冗员、积贫积弱,幸好出了一位贤明的光武帝,任用贤相革除弊政,将夏朝的国运延长了二百余年;再看前朝,立国一百五十二年,同样也是军备废弛、政令不行。可那灵帝却任由宦官干政,终使得天下大乱。”

  唐挽抬眸,眸中光芒凛然,道:“大庸至今已有六位皇帝,立国一百四十八年。太后,我们也正处于这要紧的关口。守得住,便又是百年兴旺;守不住,国破家亡,指日而已。”

  就在刚刚,谢仪站在同样的位置,说出了同样的一番话。若不是早知他二人政见不合,刘太后几乎要以为这两人是商量好的了。

  这番话第二次听来,不像第一次那么刺耳,却一样的惊心动魄。刘太后想,唐挽和谢仪虽是政敌,却在这一节点引发了同样的洞见。想必是英杰所见,大抵相同。

  刘太后的手藏在袖中握成拳头,又倏然放开,像是什么也没有抓住。她忽然觉得无力。朝政,她自可以捂在手中。可是那虚无缥缈的国运大势,她却根本无从捕捉。

  她只是个居于深宫的妇人。从王府一个妾室,到侧妃,再到太后,不过是凭着一腔孤勇和几分聪明。她不像这些饱读诗书的朝臣,动辄以古鉴今,引经据典。她不懂他们,也不知该如何驾驭他们。

  可眼前这个人,却与一般的朝臣不同。刘太后突然想起那个晦暗的黎明,唐挽从乾清宫通天的台阶上走下来,在自己耳边说出那三个字。

  “没事了。”

  这一次,自己还能依靠她么?

  刘太后笼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收紧,握住那封被她藏起来的奏疏。奏疏由红绸包封。如此规制,只用于宗室内递的请安折子。

  然而这并不是一封请安折子。而是当年由督察院佥都御史苏榭所写的,参奏内阁大臣唐挽与太后有私情的奏表!

  如今苏榭已然身死名灭,可这封奏表竟然留存了下来,还落在了宗室的手中,成了他们胁迫太后的工具。

  刘氏不禁苦笑。即便她贵为太后,也不过是个寡妇。亲戚们一盆脏水,便足以让她抬不起头来。

  不过宗亲们也不该太小看了她。她若真是个任人拿捏的,又如何能坐上这太后之位?

  殿内一片静默。刘太后不张口,唐挽也不催促,只是垂手立在一边。刘太后望着沉默的唐挽,便觉心头升起一阵异样的情绪,欢喜又落寞。这感觉她已经许久未曾有过了。上一回是什么时候来着?哦,好像是在王府的书房里,裕王牵起她的手。

  刘氏想,这奏表里所说的罪名,她也不是完全无辜的。

  “唐阁老,”太后柔声唤道,“本宫想撤了珠帘,回到后宫。你意下如何?”

  唐挽躬身道:“如此可荡平朝野非议,保全皇上和太后的清名,自然是好。”

  太后点点头。谢仪那份奏表,已经将她逼到了墙角。她若再不有所表示,恐怕这意图干政的帽子,就摘不下来了。

  更何况宗室仍在苦苦相逼。她还不如退居后宫,求个清净。

  刘太后又说道:“本宫不再听政。手中这支朱批的御笔,请唐阁老代为掌管。”

  唐挽急忙掀袍下跪:“太后,使不得。御笔朱批是皇帝大权,臣不敢受。”

  她跪伏于地,垂着双眸,莹白的手指深深陷入红丝毯中。只听座上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继而眼前便出现了一双玉手。唐挽哪敢让太后搀扶,便借势站起身,向后退了一步。

  刘太后看着那人与自己拉开的距离,不禁有些失落。失落也只是一瞬,她还记得自己的身份,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你若不受,难道要本宫再把它交给司礼监吗?”太后道。

  “太后……”唐挽低着头,“臣,定不负太后嘱托。”

  刘太后微微转头,便有宫人捧着托盘上前。托盘上稳稳地放着御笔和大印。唐挽缓缓伸出手,将这两样象征着至高皇权的器物,一一收入囊中。

  她的心在跳,敲得耳膜咚咚地响。御笔在手,从此内阁的票拟,再也不用受制于后宫。

  “唐阁老,莫要辜负本宫的信任。”刘太后的声音传来。

  唐挽定了心神,低身道:“太后放心。”

  这一声“放心”,便是刘太后想要的结果。

  太后压低了声音,说道:“这御笔,谢阁老刚刚也来找本宫讨要。此事之后,内阁里的局面,也该变一变了。”

  唐挽眸色一凛,果然此事之后,太后已容不得元朗了。

  可朱批御笔已在她手中。从此前朝后宫,还有谁能再逼迫于她?

  过去了。那些隐忍而压抑的日子,终于过去了。

  唐挽低眉,道:“臣明白。”

  建成三年五月,太后发下懿旨,乾清宫御座后撤去珠帘,不再听政;御笔批红大权交内阁阁老唐挽代掌。

  这是内阁首次将票拟权和批红权同时握在手中,便是大庸历史上第一个“集权内阁”。

  懿旨发下,满朝皆惊。太后在这个时候选择放权,暗含的意义只有一个:宗室已经失去了他们最后的庇佑。

  六月,郭怀仁毁堤案告破,又牵连出镇国将军朱贵兼并民田、私扣关税的案中案。然而此事已持续了二十年,许多文档都已合法,找不到原档来推翻。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工部左侍郎孙钊从承郡带回了一个姓周的人证。他的手里,尚存有被侵占的私田地契。

  认证物证俱全,案子便立得住了。事涉宗室,内阁责令刑部并大理寺彻查。

  这个案子还没结束,六月末,督察院御史上疏,参奏敏郡王私自圈地、谋杀朝臣,致使至和年间江南建区的国策流产。这案子实在太过陈旧,年号都改了两回了,为何拖到今天才上奏?众人再一琢磨,立时就明白过来。当初主导江南建区的督察使,不正是当今的谢仪谢阁老吗?这谋杀朝臣的罪名……查,定要仔仔细细地查!

  这两个案子合为一处,并交大理寺审理。突然之间就好像打开了一个闸口,无数个举报宗室侵占私田、偷食国库的奏表,从四面八方而来。

  李端意、赵公明、苏闵行等至和一朝大臣的奏疏,又被从犄角旮旯里翻了出来。这些老臣许多已经致仕还乡,他们的参奏已经失去了时效。内阁一一发下文函,征询是否要继续上表。老臣们的回复竟是空前的统一:坚持上奏。他们不顾已经佝偻的身体,带上封存了十几年的证据,坐上马车,赶奔京城而来。

  曾经那些藏纳于帝国光辉之下的污垢,终于尽数被翻了出来,臭气熏天地展示在世人面前。

  宗室们彻底慌了。敏锐的已经开始减除田产,愚钝的还在祈求皇帝的庇护。可此时的皇帝根本听不见宗室的哀嚎。他正坐在上书房的阳光下,跟着唐挽高声念着:

  “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成身退,天之道也。”

  十月,京城发下政令,清查所有宗室田产,由户部统一造册,补还乡民。过往贪墨之税收不计。若有隐瞒不报、或清查之后继续圈地的,按所占良田十倍还缴国库。

  宗室已经不再是当初的宗室了。他们早就被剥夺了豢养府兵的特权,如今遭逢变故,竟丝毫没有还手之力。即便他们手中有兵,也吓不住这个强硬的内阁。敏郡王被废为庶人了,镇国将军朱贵也被发配了陇西,一切的结局似乎早就安排好了。朝廷的反攻清算如同飓风一样席卷而来,户部清查的每一笔数字都昭告天下,鼓动着汹涌的民情。在这狂暴的浪潮里,皇亲国戚的身份再也无法给他们提供丝毫的庇佑。

  清查前后进行了半年才终于结束。查得宗室吞并良田数十万顷,私吞国库税粮上千万石。所吞税粮,统一从下一年的禄米中罚扣,直到还完为止。

  整个的清查流程都是冯晋阳在主导。这半年他一刻也没有停歇,总在四方奔波的路上。接近年关时,他终于回来了。唐挽亲自往五里亭迎接,只见他形容狼狈,一点当年风流公子的样子都没有了。

  冯晋阳见到唐挽之后,第一句话说的是:“匡之,浙江抗倭的军粮,有了!”

  唐挽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