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不良臣(科举)>第142章

  马车回到山庄时已近傍晚。将鹿交给小吏收拾, 几人各自回房更衣, 再往餐厅相聚。

  这餐厅却不似平常意义上的宴会厅,反而更像个农家小院。唐挽跟在小吏身后一路走来, 只见四周瓜田苗圃, 一派田园景色。不远处柴门大开,门前一展杏帘随风舞动。

  “大人,前头便到了。”

  “便是此处么?”唐挽指着那农家院落问道。

  小吏躬身道:“正是。”

  唐挽走入柴门,便听屋里传来谈笑沈榆和冯晋阳的声音。她将虚掩着的木门推开, 一阵暖融融的炭火气扑面而来,夹杂着烤肉的香味。

  房间正中是一个火塘, 两步见方, 底下铺满了红艳艳的炭火,上头支着烤架, 架上是已经剥好了皮的全鹿。一个小吏正往肉上刷油, 见了唐挽躬了躬身子。左边墙壁上开着门,通向侧室,门上挂着蓝布帘子。

  侧室里传来冯晋阳的声音:“匡之快来,就差你了!”

  唐挽便挑帘而入。里间是寻常的农家卧室,靠着窗拢着一张大土炕,炕上放着朱漆小方桌, 其余四人都已经到了, 盘着腿围坐在方桌旁边。元朗坐在最里侧, 正在摆弄手里的泥瓶。他抬眼看着唐挽, 身子往一侧挪了挪, 抬手拍了拍身边的空位。

  山里晚上还是很凉。唐挽将身上的披风脱下来叠在一边,也脱了鞋子坐上来。她一靠近,元朗便不自觉往她那边靠了靠,手撑在她身后的炕上,就像将人半圈在怀中。

  “这肉还得有一会儿才好,咱们先喝点酒暖暖身子,”冯晋阳下床,从暖酒器里取出酒壶来,对唐挽道,“匡之,这还是你们花山出的那个什么,什么富贵酒呢!”

  唐挽挑眉:“此处也有,看来这酒是真不错。”

  冯楠摇头苦笑,问唐挽道:“是谁起的这个名字?”

  唐挽道:“我那个长随,双瑞,他起的。”

  冯楠点点头,觉得这下就说得通了。唐挽堂堂一个探花,怎么也不该这么……通俗。

  几杯打底酒下肚,外间的肉香已经愈发浓郁,勾得几个人食指大动。唐挽忍不住跑出去,站在火塘边看。肉已经烤成了好看的棕红色,上面裹着一层油亮的光泽。不时有费油滴落在下面的炭火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还不能吃么?”唐挽问。

  小吏躬身答道:“已经可以了。”

  元朗和冯晋阳也跟了出来。那小吏取了盘子,一刀一刀片下肉片,放入盘中。他身边的架子上还放着几把银刀。元朗便取了一把来,从鹿腿上割下一小块肉,吹了吹,递到唐挽唇边:“当心烫。”

  唐挽早就馋得不行了,张口便衔了去。肉皮香脆,香嫩多汁,她忍不住叹一句:“无竹令人俗,无肉使人瘦。人生大美大雅之事,便是在竹林里吃烤肉了。”

  元朗看着她餍足的模样,勾了勾唇。方才被她唇瓣滑过的指尖好像着了火,灼灼发烫。

  “元朗,也给我割一块!”冯晋阳道。

  元朗睨了他一眼,将剩下的那把刀插在肉上,转到他面前,道:“够不着你,自己割。”

  冯晋阳一愣,明明他就站在匡之旁边啊!

  不过鹿肉的美味很快取代了心里的委屈。冯晋阳冲屋里喊道:“瑞芝,广汉,你们俩也出来吧。咱们围着火塘吃,更有趣些。”

  肉烤好了,小吏便扫去了一些炭火,躬身退了出去。五人围着火塘席地而坐,吃肉喝酒,心绪松弛,聊起当初的往事来。

  不知怎么的,就聊起了当年在苏州的事。唐挽只拣着要紧的说,冯楠在旁边偶尔插上两句话,倒将当时的紧张情形还原了大概。其余几人听得心情沉重,便听沈榆说道:“那个李义实是穷凶极恶。闫党误国甚矣!”

  沈榆今日多喝了几杯,眼底泛着红晕。他话一出口,四下便陷入沉默,众人的眼神都不自觉往元朗身上瞟。沈榆这才发现自己的话有些太直了,可又不觉得自己说错了,默了默,说道:“元朗,都是过去的事了,你别放在心上。”

  元朗淡淡勾唇,道:“便是过去多久,我与闫家的关系也是无法抹去的。瑞芝,无妨,我并不在意。”

  沈榆对上他坦荡的目光,心下敬佩,继而又生出些慨叹。可惜元朗当初误入歧途,不然如今的仕途前景,定然不可限量。

  唐挽拾起脚边的铁火棍,随手扒拉着火塘里的炭火。烧尽的炭已化作白灰,只徒留了一个形状,被棍子一捅,便迅速灰散。

  “一味黑时犹有骨,十分红处变成灰。”唐挽低声吟道,“官场如火场,我们都是这其中的一块炭。”

  黑暗寂寞时,尚能坚守气节。可一旦被红火拱簇,名利烧灼,当初的一腔傲骨,便都成了灰烬了。并非是存心作恶,只是名利捆绑,身不由己。

  众人纷纷陷入沉思。忽听冯楠轻笑一声,道:“如今这火塘里最红的一块炭,又是谁呢。”

  内阁首辅大臣徐阶,如今的朝堂上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沈榆微微蹙了眉,看向冯楠:“广汉,慎言。”

  冯楠轻叹一声,道:“他若不心虚,何须我慎言?”

  沈榆想起最近发生的种种,深知冯楠仍对徐阶整饬官场的手段怀有怨言,便说道:“元翁亦有他的苦衷。闫党积弊已久,如果不彻底根除,而留下隐患,便会延祸千年。徐公是舍了自己的名节在为朝廷谋划,你不该误会他。”

  沈榆顿了顿,又说道:“不久前徐公还跟我提起,说广汉为人刚正,又有识人之才,将来还要将整顿吏治的重任交托给你。”

  冯楠眸光深幽,却反常地什么也没说,仰头饮了杯中酒。

  唐挽将那棍子放下来,道:“说好了出来游玩,又聊起这些,实在无趣。元朗,我还想吃肉。”

  元朗闻言,利索地起身,拿着刀挑着后腿上最好的地方割了两片放入盘中,转身递给唐挽,道:“此物太燥,不可再多吃了。”

  冯楠看着他二人,眸中堆起笑意,对沈榆道:“瑞芝,什么时候你对我,能有元朗对匡之的一半那样好。我也就不同你抬杠了。”

  唐挽闻言,微微一愣,不明白这话题怎么就扯到了她和元朗的身上。元朗弯了唇,淡然在唐挽身边坐下。剩下三人看着他俩,都止不住笑起来。

  这一顿鹿肉加上红枣酒,的确有些燥了。唐挽散了席回到房间,只觉得身上发热,于是将卧室四面的窗子都打开,又泡了一壶凉茶,半解衣衫,歪在罗汉床上纳凉。她忽又想起刚刚席上冯楠和沈榆的话来。徐阶当真有意要让冯楠来主持吏治改革么?沈榆是个坦荡的人,说出的话不会有假。若徐阶真有此意,只怕吏治改革是假,还另有图谋。

  冯楠究竟做了什么,竟让徐阶如此忌惮,非要除之而后快?

  忽然有东西从窗外飞进来,“啪哒”一声落在地上,又在地板上滚了两圈,终于停下来。原来是一颗小石子。唐挽倚着窗向外张望,只见元朗站在楼下,一身素白寝衣,随便披着一件外袍,胳膊底下还夹着一个……枕头?

  唐挽忍不住笑意,双手撑着窗,问道:“你又来做什么?”

  夜晚的山风扬起她的发丝,半敞的领口露出一小片莹白的肌肤。元朗不自觉舔了舔唇,不明白自己之前到底在纠结什么。来就对了。

  “睡觉。”元朗的脸上一派光风霁月,话也说得理直气壮,好像原本就该如此。他微微仰着头,漫不经心地勾了唇角,道:“开门。”

  唐挽笑着奔向他。元朗张开手,将人接了个满怀。晚风吹得他们衣裾飞扬,四面竹林沙沙作响。元朗轻抚着臂弯里的青丝,叹道:“明天之后,我们可如何是好。”

  明天下午他们就要回城了。再想像这样相拥,不知要等到何时。元朗心中满是不安和忐忑,今夜若见不到她,恐怕又无法入眠。

  “今夜还没过完,你发愁明天做什么。”唐挽扬眉浅笑。两人十指交握,缓步走入房中。

  初夏的夜晚已经可以听到阵阵蝉鸣。元朗靠坐在罗汉床上,从唐挽手中接过凉茶,饮了一口,便放在了一边。唐挽亦捧着茶杯坐下。元朗从后面将人拥在怀里,下巴抵在她的肩窝上。

  唐挽喝了几口茶,又将杯子递到元朗唇边:“多喝点水,会上火的。”

  元朗便就着她的手,张口含在她杯檐的唇印上。唐挽忽然觉得脸皮发烫,微微偏过头去。

  以前两人年少时,一个碗吃饭,一只杯子喝水,也是常有的事。可今日毕竟不同了。元朗垂眸看着她的侧脸,微微叹了口气:“匡之,我竟错过你这么多年。”

  唐挽在他怀中侧了身子,道:“我觉得今日这样,刚刚好。”

  元朗眉头舒展。她觉得好,那便是最好的。

  “明日回城之后,我们还是要像以前一样,不能太过亲密了。”元朗低声道。

  “嗯。”唐挽应着,心中回想以前两人相处的情形。好像……也很亲密啊?

  元朗握着她的手,在掌中摩挲:“你那个师兄,还在你家住着么?”

  他语气看似轻松,可分明有几分试探的味道。唐挽低眉一笑,道:“他这次来并不是因为我。他是翊儿的生父。”

  元朗挑眉:“他和卢氏?”

  唐挽点点头,便将自己占了师兄的户籍参考的事告诉了元朗。

  元朗听完,忽而一叹,道:“乱了,全乱了。你的嫂嫂成了你的妻子,你倒成了我的同僚。若能重来一次就好了。”

  唐挽一怔:“重来一次如何?”

  元朗笑道:“重来一次,你们各归各位。我便能和你的师兄成为好友。卢氏也能嫁给你师兄为妻。我也正可以向你师兄提亲,娶你。”

  唐挽侧头想了想,笑道:“有点道理。倒是我把这一切都搅乱了。”

  元朗的手臂忽然收紧,声音低沉:“要不要正过来?”

  唐挽一怔,随即放轻了语气,道:“元朗,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他当然知道,也早已经做好了陪她到底的准备。可如果她愿意,他真的很想将她护在身后,免她经受往后所有的痛苦烦忧。

  “知道,”元朗望进她的眼底,笑得温柔,“我陪着你。”

  他的眼神温柔坚定,怀抱温暖,环绕在她周围。唐挽心下潮湿一片,抬手抚在元朗的眉间,轻声道:“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元朗抬手托住她的后脑,倾身吻上那双唇瓣,舌尖细细摩挲。他握着她的手腕,让她的掌心贴在自己的心口处。如果可能,他愿将心掏出来送给她。唐挽的意识有些涣散,腰肢像一汪泉水,被他紧紧揽着。就在她觉得自己要晕过去的时候,突然传来敲门声。

  “元朗,匡之!我看见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