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凤仪一连等了三天, 也没等到皇帝的宣诏。他又耐着性子等了两日, 实在是坐不住了,便拿了内廷的腰牌, 去找陈公公。
陈公公将腰牌推回到闫凤仪手中, 笑道:“小阁老且收回去,圣上给您的特许,咱家还能不清楚吗?只是不凑巧得很,昨日皇上静修时得了神诏, 刚刚闭关了。现下应该正在太上老君那儿喝茶。您啊,得再等等。”
“可是……”闫凤仪眉头紧蹙, “陈公公, 事关江南建区之大事,再拖下去可就要出事了啊!”
陈公公笑了:“咱家和您一样着急啊。可谁能跟神仙抢人呢?”
闫凤仪看着手中的腰牌。满以为得了个特许, 没想到仍旧是一点用都没有。
此时唐挽正在裕王府上参加徐党的聚会。参会的人还是那么几个, 可今日的内容却不一般。
“说是余杭知县汪世栋上的折子,还盖着江浙总督苏闵行的大印。”沈榆说道。
“什么内容,可知道么?”唐挽问。
沈榆摇摇头:“我也是听那锦衣卫一说。折子直接送到闫首辅那里去了,压根就没进内阁。”
“定然是出事了,”唐挽喃喃道,“老师, 要不然我去闫府打探打探?”
徐阶看了唐挽一眼。他自是知道唐挽定期去闫府写青词的事, 便看向裕王, 道:“咱们这么等着, 终也不是个办法。让匡之先去看看, 早些知道详情,好早些准备。”
裕王自然点头:“那便辛苦先生了。”
闫府在东,王府在北。唐挽坐着轿子转过大半个京城,才终于到了闫家大门前。她是常来常往的,小厮早与她熟识,自然不必通传。唐挽便一路穿堂过屋,到了闫炳章的书房前。
书房的门却没有关。唐挽从外面望去,之间闫炳章平素坐的那张躺椅上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首辅大人不在家?”唐挽拦住近房屋当值的小厮,问道。
小厮垂手道:“我家老爷困了,回房休息去了。老爷说,如果您来,就请您进书房里等着。”
今日并不是休沐日,闫首辅如何知道她要来?唐挽也不及多想,点了点头,便进了书房中。
房内安静极了。将门一关,半点声音都听不到。正对面那张大书桌上放着几张纸,折得十分妥帖。纸上一行字:余杭知县汪世栋陈情奏上疏。
实在是,太容易,也太显眼了。
唐挽的内心在挣扎,挣扎到底要不要偷偷去翻看。她的学识和教养不允许她行此等偷窥之举,可担忧元朗的心,却鼓动着她向前一步。
唐挽又垂手立了一会儿,侧耳听着外面的声音,静得不寻常。平时隔三差五就会有下人走动,怎么今天一个人也没有?
那就只有一个解释了。这么重要的文书就这么摊开放在桌上,闫首辅还吩咐她进书房,又撤走了所有的下人。那便是刻意要给她看的!唐挽心头电光火石一般,立刻上前拿起了奏疏。
这一看,血就凉了一半。
这封奏疏只说了一件事:江南道督察使谢仪借由职务之便,勾结奸商压榨百姓,收受贿银达三千两。证据确凿,恳请朝廷发落。
奏疏是汪世栋亲笔,上面还盖着苏闵行的大章。涉案人员口供俱在,甚至还有元朗的亲笔画押!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唐挽颤抖着双手将那封奏疏里里外外又看了一遍,又一次仔细辨认元朗的笔记,的确不是他人仿冒。但这怎么可能呢?元朗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事?
唐挽迅速平复了心情,将奏疏放回桌上,转身出了书房,离开闫府。她并没有回裕王府,而是转了个方向,直奔督察院。
奏疏上有苏闵行的大印,说明他对此事非常清楚。而苏闵行与徐党关系密切,又和裕王府有着暗中的联系。这件事定然和徐党有瓜葛。那她就不能再去找徐阶了。
督察院正在开推案会。唐挽得了通传,站在台阶上等了半天,才终于见到白圭捧着朝带大步走来。
“白伯伯!”唐挽忍不住唤道。
白圭神情一肃,对她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带着她来到了东侧的小厢房中。
这个房间是存放卷宗的所在。房内当值的小吏见他二人进来,便带上门退了出去。
“到底是怎么回事?”白圭问。
唐挽便将那奏疏上的内容原原本本讲了出来。她记性好,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几乎是原文照背。白圭又与她反复核实了一些细节,皱眉沉思,道:“怪了。”
“白伯伯,哪里怪?”
白圭说道:“要贪也不该是三千两。改稻为桑那么大的油水,不合理。况且三千两是一条线,贪污不足三千,可罚;而贪污超过三千,那就是杀了。想必你那个同年是遭人设计了。”
白圭这么一说,唐挽心下也清明过来,沉声道:“白伯伯,我要救他。我现在应该做什么?”
白圭到底是久经风霜,略一沉思,说道:“这个时候,问题的症结已经不在这案子本身。而是做这个局的背后之人,究竟是谁。你想明白了这一点,局就可破。”
这真是一句话便点到了痛处。唐挽顿觉有了希望,可转念一想,又去哪里找这做局的人呢?
莫非是徐党?却又不可能。徐公对江南改制之事还是十分支持的,况且以徐公的胸襟和眼光,不应该那这件事给党争做文章。
也不会是闫凤仪。更加不应该是闫炳章。
可汪世栋明明是闫党的人!
唐挽只觉得头要炸了,内心的焦灼再也压抑不住,逼得她无法思考。脑子里全是刚才白圭的话:贪污满三千两,杀!
唐挽从未如此急躁过。即便是当初在彭城,被苏榭和林泉南联手陷害,她也未曾像现在这样乱了阵脚。她不停地告诉自己,这个时候她必须保持镇静,她必须赶快想出一个办法,才能救元朗。
忽然脑中灵光一闪。苏榭和林泉南,汪世栋和苏闵行……同样都是一个闫党、一个徐党。莫非这场局,是彭城的复刻?莫非这一次的掌局人,还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君父不成?
唐挽心头骤然一凛,抬眸看向白圭。白圭也望着她,眸中幽暗一片。
“白伯伯……”
“你可想清楚了?”白圭如刀锋般的双眉上挑,微微摇了摇头,“匡之,这一次要对付的,可不是李义那么简单了。你果真要做么?”
原来白圭也想到了。唐挽抿唇,说道:“我不能放弃元朗。”
白圭仿佛早就料到她的回答,叹了口气,说道:“此事的症结在内阁。你要想办法,让内阁向皇帝低头。那就还有生机。”
唐挽离开督察院的时候,已经是下午的光景了。太阳出来,路边的积雪开始融化,她便踏着一地碎裂的冰碴往回走。前因后果,也渐渐想了个明白。
起因还是在彭城。内阁违逆了皇帝的旨意议和,他们那位君父最是记仇的,定然不能就这么算了。他想整治唐挽,又没有理由。闫、徐二公又是国之柱石,根本碰不得。所以就只能在别处动心思。
因此闫凤仪的奏疏才得到了皇帝的褒奖,那么快就获得批红、上了内阁晨会。皇帝从一开始就要毁掉这个政令。再也没有什么,比亲生儿子的失败,更能打击闫首辅的了。
很难说汪世栋和苏闵行是不是直接收到了皇帝的授意,但元朗接连几封上疏都得不到批示,朝廷的暧昧态度已经足够助长地方上的嚣张气焰。元朗身为闫首辅的女婿,竟然都没能逃过一劫。那就只能证明,地方上主导这一切的,比闫首辅的身份更加尊贵。
敏郡王,也只有他了。余杭之地根本不是内阁选的,而是皇帝的意思。
闫首辅一定也是早就看清了这一层,才会百般阻挠闫凤仪继续。可惜还是没能拦住。如今他远远躲开,也是为了避开皇帝的锋芒。
唐挽感觉自己胸口发闷,喘不上气来。她扶着墙站定了,弓着身子,大口地呼吸着。直到胸腔被清冽的空气填满,她才终于停下来。
眼前的街道繁华而热闹,行人穿梭,老幼相携,人人脸上都带着太平盛世才有的安稳神态。可是抬头看看,天是灰蒙蒙的。黑色的云彩压在头顶,仿佛随时都会迎来一场风雪。
唐挽直起身子,仰头望着天,忽然笑了。来啊,那就斗一斗,唐挽还未曾怕过谁。
次日清晨,唐挽没有上值,而是来到徐阶的府上。她等了整整一个上午,才终于等到徐阶的轿子从宫里回来。
今日的内阁晨会上,徐阶也已经见到了汪世栋的奏折。看过这封折子的几位阁老达成了空前的默契:要查,但要秘密的查。事关国策,更关乎满朝官员的脸面。
徐阶下了轿子,就见唐挽站在府门前的石狮子旁。他了解她的来意,便叹了口气。
唐挽上前散步,掀袍下拜:“老师,请让我去余杭,彻查谢仪一案。”
徐府前的大街上人来人往,行人都不禁侧目,看向府宅前拜倒的青年。徐阶仰头深吸了一口气,似乎要荡平胸中阴霾。他低身扶起唐挽,拉着她往大门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