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不良臣(科举)>第40章 番外一

  缘尽尤寻泉下路, 魂归宛见梦中人。

  蔺如是经常会梦见卢焯。梦里他总是一身落拓青衫, 手里拿着一杆烟袋,絮絮叨叨跟自己讲着从前的事。可不管他讲什么, 末了总要问一句:“凌霄可许了人家了?”

  每每到此, 蔺如是总会突然醒过来,然后就被内心的愧疚折磨到天亮。

  “继盛,我把凌霄弄丢了。”

  这一日的雨下得不算大,但很长久。蔺如是一手撑着伞, 一手拿着一块素白的帕子,借着雨水擦拭着墓碑。三年前, 他将卢焯安葬在这里, 从此不论风霜雨雪,他都会来守着。

  蔺如是叹了口气, 道:“我若是能早来一步, 你也不至于在土里了。”

  想了想,又说道:“你这人也是的,怎么就那么急性子呢?怎么就不能等一等我呢?”

  话问出去,却久久没有人回答。

  蔺如是抬起头,望着茫茫细雨中的山林,又想起至和九年那个冬天。

  “快些, 再快些!”蔺如是叠声的催促。

  马车飞速行驶在山路上。刚刚下过一场雪, 道上泥泞湿滑, 车轮子极易打滑, 赶车的拉着缰绳, 忍不住说道:“先生,再怎么急也是安全要紧啊!不能再快了!”

  “我赶着去救人!快!”

  皇帝重开会试的消息转眼间传遍了大街小巷,举国上下一片欢腾。可对蔺如是来说,这无疑是个晴天霹雳。

  因为这次会试的主考官,是卢焯。

  卢焯,那个持节守正,宁折不弯的人。蔺如是不知道皇帝用了什么办法诓骗他官复原职,重入朝廷。可蔺如是知道,卢焯聪明得很,皇帝的把戏再高明,也瞒不了多久。

  一旦被卢焯识破,以他的性子,必会惊天动地,鱼死网破。

  只能希望在自己到京城之前,白圭、徐阶、闫炳章这三人不要去见他。

  不见还好。见,则必生事端。

  皇帝不就是想要一个声名远播的大儒来收买人心么?蔺如是想,以自己的学问和名声,足以替代卢焯主持会试。这一次,他要将卢焯从那吃人的朝廷里救出来。

  继盛,你可一定要等我!

  马车卡在城门关闭前进了京城。那老马在寒风中跑了几十里,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路边。赶车人查看一番,道:“先生,这马怕是不行了。天色也晚了,您不如先找个地方住下,明天再说吧。”

  不行,他可等不到明天。

  蔺如是下了马车,一手捏着袍子向皇宫奔去。冷风刀子一样割在他脸上,火辣辣的疼,让他想起至和元年的那一天。

  至和元年,岁在甲午,一向是个出大事的年份。

  玄武门,一向是个出大事的地方。

  可他再也经不得这样的事了。

  天黑得真快,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就没了光亮。好在狂风刮跑了乌云,露出一个大而白的月亮,照得满地白雪亮堂堂的。

  玄武门仍是记忆中的样子。紧闭的大门,高耸的宫楼,无不展示着这王朝的威严煊赫,似乎要将他这白衣士子吓退。宫墙下设高台,上面供着的是登闻鼓。

  当年卢焯也曾亲手敲响它。

  “内阁走水了!”

  呼喊声渐次传来。蔺如是一惊,抬头望去,就见不远处西北天边一片火红,正是内阁的方向。

  来不及了。这混乱之中,求见君王已不可能。但卢焯还在里面……他忽然想起十年前,自己也是这样站在茫茫白雪中,谁也救不了。

  不行,这一次他不能再这么束手无策。蔺如是几步登上高台,抬手拿起那绑着红绸的鼓槌。这是一只抚琴写字的手,骨节分明,干净而温和。可它一旦握上鼓槌,就好像握住了雷霆万钧的力量。

  咚、咚、咚……

  鼓声响起,席卷天地,震耳欲聋。蔺如是越敲越快,越敲越响,直到戴甲的士兵将他拖住,他拿着鼓槌的那只手犹在颤抖,上面爆出狰狞的青筋。

  三十鞭笞,打在他的身上,他却浑然不觉。蔺如是抬起头,终于看到了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卢焯站在玄武门高耸的城楼上,脊背笔直,青色的身影似一丛劲竹,身后是漫天的火光。

  蔺如是孑然而立在雪地中,后背已是一片血污。有血顺着他的手臂流下来,滴落在皑皑的雪地上,触目惊心。

  月光照亮了满地的白雪,满地的白雪也应和着月光,蔺如是就站在白雪与月光中,抬起头,一双点了墨的眸子看着卢焯。

  他们什么也没说,却分明读懂了对方的心意:

  “你怎么能来呢。”卢焯苦笑。

  “我来救你。”

  “你不该敲响登闻鼓啊,你不该受这笞刑。你是天下文人的体面,怎么能受这样的折辱。”

  “我来救你。”

  “你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是我痴心妄想着可以撼动圣意,这结果不该由你承担。谁知我们侍奉的不是心怀苍生的圣主,而是一匹吞噬天下的贪狼。”

  “可我要救你。十年前我未曾做到,今日总要救下你。”

  “卢焯!”御辇上的君王匆匆而来,怒发冲冠,“你可知罪!”

  皇帝以为他已葬身火海,谁料想竟完好无损地出现在这儿。只有一个解释,是他,放火烧了西阁。

  那么多的卷册,那么多士子的希望,皇帝求贤若渴的圣明,举国为之应和的欢腾,就这么一把火烧成了灰烬。可恶!该死!

  卢焯转过身来。清冷月光中,他高洁出尘,不似凡人。皇帝这才发现,这个人,竟和十年之前的样子一点变化都没有。

  十年了,便是凶狠的老鹰也被熬得服服帖帖,如家禽般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为什么这个人仍旧一身桀骜,满眼锐气?

  他凭什么不改变,他凭什么不臣服!

  仿佛看穿了皇帝的想法,卢焯笑了,唇角上扬是一个清冷的弧度。皇帝啊,你不是个君子,所以你不懂君子。你将士子的报国之心当做帝王权术的筹码,你将高洁公正的科举当成收买人心的手段,你把家国天下的情怀看做是谋权篡位的野心。你的心是脏的,眼是脏的,所以看世间万物,看天下臣民,都怀着肮脏的心思。

  你还想让我替你主持科举?呵,我一把火烧个干净,方才不付学生们的赤子之心。

  卢焯最终什么都没说,只高声叫道:“皇帝,你看着!”

  于是纵身一跃。

  “继盛!”徐公一下马车便看到这一幕,膝盖一软,重重地跪在雪地上。卢焯似一片柳叶飘然跌落,蔺如是虚空的双手没能接住他,他便投身入一片白月光里。

  原该如此,十年前就该如此。

  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

  生平未报国,留作忠魂补。

  ……

  雨渐渐小了,墓碑也已经清扫干净。蔺如是收了伞,又看了那碑文一会儿,转身离开。下山途中,但见小路曲折间,花木掩映处,一青衫女子缓缓而来。

  女子看上去十八九岁的年级,容光冶丽,姿容出挑。她看到蔺如是,微微低了头,擦肩而过。

  她眼角那颗胭脂痣,却落入了蔺如是的眸中。

  “……凌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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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番外与开篇楔子一起食用更佳!

  吾曹州县吏,枝叶总关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