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抽刀>第91章

  迟怀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忽然说道:“船已经试航过了?情况如何?”

  “是,两次试航都还算顺利。”

  “那就好,”迟怀缓缓点头,“湾岛远僻,但终归不可久留,尽早把一应事宜安排妥当,做好随时起航的准备。”

  陈佺一愣,脱口而出问道:“不等原师兄回来?”

  迟怀抬眼,面无表情地看过去,“原倾不来,我们就走不得了么?”

  陈佺自知失言,连忙跪下告罪。

  沉默半晌,迟怀才摆手示意他起来,接着道:“去找人制一面旗帜,黑底,旗上用彩线绣一丈高的毕方(1)。待这旗帜制成了,我们就离开。”

  这般规格的绣旗,现在找绣匠赶制,最快也得下个月才能完成。若迟怀真的想尽早离开,又怎会命人去做如此耗时且不必要的事,唯一的可能,就是借此事拖延时日,以等待原倾归来。

  陈佺领会了其中的用意,颔首道:“属下明白。”

  连绵的雨期终于过去,日头跃出海面,晨风渐暖,浪潮和缓地冲刷着海岸滩涂,沙鸥随潮而翔。

  船坞东侧的瞭望塔内,迟怀坐在轮椅上,用一架单筒望远镜看向海岸,陈佺则在不远处与另几人低声交谈。

  从瞭望塔看去,岸边两艘楼船缓缓入海,风鼓满帆,船底排开巨大的白浪。它们将驶向更遥远的海域,经历更复杂的海况,这是第三次试航,最后的检验。

  风不停翻扯着迟怀的袖口袍角,他瘦削的脸依旧苍白,目光却明亮矍铄,脸上甚至带着笑意,全神贯注于那渐远的楼船。

  一件狐皮氅裘蓦地盖在他膝上。

  迟怀伸手推了一下,“说了我不冷。”

  “你大病初愈,不能再受凉。陈佺平时行事稳妥,但不分轻重一味地顺着你的意,真该教训。”

  迟怀转头,便见身后说话的人正是数月杳无音信的原倾。

  原倾为迟怀把氅裘掖好,又道:“听陈佺说,你这些日子都没有吃药。”

  迟怀冷哼:“怎么,也打算教训我?”

  “不敢,只是担心。”原倾语气诚恳。

  “……”迟怀移开视线,问道,“那些人全都被清理干净了?”

  他指的是摄政王旧部隐匿在各处的势力。

  “京畿周边都已清理,至于剩下那些,顺藤摸瓜,早晚的事。”原倾这两个月便是协助皇城司完成此事。

  迟怀听了,没有丝毫情绪变化。一则他已猜到这就是朝廷放弃追截自己的条件,二则摄政王旧部势力如今对他而言并无任何意义。只是仍有一事不明。

  “那时被困于南都城,皇城司完全可以将我们全部擒住,为何要接受这个条件?是谁说服了皇帝?”

  原倾微笑,“在地底宝库门前你还提到过他,怎的现在却想不起来了。”

  迟怀皱着眉,疑惑道:“虞岺?”

  “他让我代为转达,多谢当年搭救之恩。”

  当年,摄政王初掌军政大权,皇室及朝堂上下不满其行事专断僭越的人不在少数,便不断有陈述摄政王罪责、请求将其罢黜的谏书送呈至太后和幼主手中。摄政王自然不会容忍此种行径,当即把参与上书的一批官员下狱,并令株连五服以内亲族,而滁州闻氏族人亦受牵连。虞岺为救姐姐姐夫一家,进京向世交家族寻求帮助,然而彼时境况之下人人自危,又哪里有能耐说动摄政王改变主意。“若是兰漳郡主出面,或许还有一线希望。”那世交长辈如此说道。只是兰漳郡主向来深居简出不问外事,虞岺递呈至郡主府的帖子也一概被退回,要请她出面谈何容易。

  正当虞岺陷入绝望之时,却有一位年轻公子找上门来,虞岺对他仍有印象:数月前摄政王率百官赴具茨山祭拜轩辕黄帝,下榻的府邸正是由虞家所修建,虞岺跟着父亲忙前忙后地打点一应事宜,偶然见这位年轻公子倚着假山,面色不佳、喘息艰难。虞岺上前匆匆把他扶进厢房,大夫诊断出是花粉引起的枯草热之症。有大夫看顾,虞岺回去继续做事,却留了心在假山附近仔细察看,早春时节园内栽种的各类花仍未开放,唯有路边所植的柏木开了花,似麦粒大小的花缀满枝梢,不起眼却能随风播撒无数粉尘,虞岺便交代园丁把柏木上的花枝尽数剪除。第二日虞岺随家人迁往别院,直至摄政王一行人离开具茨。此时在京城再会,虞岺才得知,那位年轻公子即是兰漳郡主之子。迟怀没有浪费口舌说些客套话,问清楚了虞岺递帖子的目的,很快就有了主意,他让虞岺回滁州去寻一尊青玉麒麟,之后的事放心交给他去办。

  那青玉麒麟以兰漳郡主的名义送至摄政王府,称是从滁州山岭中所得,正与当时太史令所报“东南庆云(2)如盖,七日不绝”的天象相得益彰,滁州连番出现祥瑞之兆,可见此地气运正盛,摄政王有意前往巡游,便听说滁州当地因德才颇受敬重的闻氏一族将要被株连,唯恐血光杀孽冲撞了祥瑞之气,摄政王亲自下令免去其株连之罪。正是有迟怀相助,虞岺的姐姐姐夫一家才能逃过此劫。

  迟怀行事向来只随自己心意,对虞岺施以援手,仅仅是因为他欣赏虞岺这个人,至于善恶得失,他从未放在心上。世事曲折,哪怕敏锐多智如迟怀,也想不到这一点善举,会在最后救了自己的性命。“种善因得善果”,他纵使不全信,心里也多了几分感悟。

  原倾看向远处海面,说道:“若这次试航顺利,很快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迟怀挑眉,问:“你,要和我们一起走?那卢歧呢?”

  “摄政王旧部已经威胁不了卢歧性命,至于今后卢歧愿意如何活着,那是她的事。”原倾答应过师父,要保护卢歧周全,他实现了这个承诺,便不会再与卢歧有来往。归根究底,卢歧是师父的责任,却从来不是他的责任。

  陈佺端着汤药,停在几步远的地方。

  原倾走去拿过汤药,试了试温度合适,才递到迟怀手边,低声劝道:“海上的条件不比陆地,更需保重身体。”

  迟怀拗他不过,到底是伸手接了,一饮而尽。

  ……

  月满之日,大潮涨起。绣有赤红毕方的旗帜高悬于弥帆柱上,风来浪涌,载着这些除了同伴之外,再也无所牵挂的人,从此远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