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抽刀>第19章

  “白云寺建在京郊,山高路远,将军那时正在考会试,闻夫人派人从山上递回消息来,说是前夜风雨催折的几株大树阻隔了山道,马车没法行驶,我就先往白云寺赶过去,半道上遇到严师兄,他背着你从山间一路跑过来,力气都用尽了,这才换了我把你背回闻家。”

  “后来呢?”

  “你病得昏沉,经许大夫医治了半个月之久,才渐渐好转,严师兄那时便随父回乡去安葬他的母亲了。”

  原来如此。

  说话间,一个衙役来传信,说是闻将军让褚晟去城门找他,有正事要做。褚晟匆匆离开。

  闻灼仍站在院子里,一时心绪难平,他像是蒙着双眼在湖水中划船,一心朝着他自以为对的方向用力划了许久,忽然间眼前的遮蔽被拿开,他才惊觉原来自己一直在原地打转,不由得一阵晕眩。病中倚靠过的人,送他桃木匕首的人,却并非他以为的那个人,还会有多少原来如此。

  厨娘在饭厅里布好碗筷饭菜,连声唤他们过去用晚饭。府里只他们四人围桌吃饭,闻灼端着碗执着筷,却不住地往坐在对面的那人身上看过去。乌发被妥帖地束起,剑眉黑眸、鼻梁高直,是极周正的长相,肩宽腰窄、背脊挺拔,如他收于鞘中的横刀一般,隐约透着几分藏不住的锐利气势,可平日待人却是温言好语、周到耐心,就是五岁小童也喜欢亲近。明明相处了近一月,闻灼却像是第一次把他的模样认真看在眼里。

  许是感受到那频频投来的目光,严恪忽然抬眼看过来,黝黑灿眸里似有潋滟流转的神采光华。闻灼蓦然触及这双漂亮的眼,顿时觉得手热心悸,晕眩之感愈发明显,只得急急低头。他手上的碗里却多了一块鱼香茄子,蘸着鲜亮酱汁的茄块映着碗里的白米饭,颜色很是好看。

  “上回见你喜欢吃这道菜。”严恪笑着收回手。

  “嗯,”闻灼捧着碗,眨眨眼,“多谢。”

  用过晚饭,府内各人便各自去忙活自己的事儿。

  闻灼在小院里转了一圈,回厢房坐了一阵,拿书册翻看了一遍,以此消磨时间。至夜深人静时,仍不见闻陶他们回府,闻灼掩嘴打了个呵欠,走去桌边拎起瓷壶晃了晃,里面还剩了一些水。

  “嗯,夜里凉,得喝温热的水。”闻灼自言自语地说了这么一句,提起水壶推门出去。

  从厨房添了小半壶热水回来,见隔壁厢房仍亮着灯,闻灼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抬手叩响房门,轻声唤道:“严大哥。”

  严恪打开门让他进来坐,略有些惊讶地问:“是有什么事儿么?”他知道闻小公子向来早睡,若无紧要事情是绝不肯待到深夜仍不歇觉的。

  “也不是什么大事儿。”闻灼笑了笑,“我见屋里还亮着灯,想起一件事来,叨扰严大哥了。”

  “算不得叨扰,”严恪将桌上摆着的棉布、丁子油等物什挪到一旁,“我刚给刀上完油。”

  闻灼便拿出曲江前辈赠予的那柄匕首递过去。

  只看那外鞘上桃花的刻镂手法,严恪便认出这匕首是自己的师父所铸造的。

  “在清渠时,曲前辈问我有无惯用的武器,要煅一件送与我,推辞不过,我便烦劳前辈煅了这柄匕首。”

  严恪自然了解他师父不肯欠人情的性子,点头道:“小公子在柳州救了我,师父是以这匕首替我谢你。”

  闻灼连连摆手:“救你的是表舅,只是表舅喜欢的针灸用的银针想来不算什么兵器,他也不缺银针,我就没与曲前辈提起这个。”

  忆起在柳州客栈,许大夫颇为惋惜的那句“看来是不用再施针了”,严恪忍不住弯唇笑道:“许伯伯确实一如既往地偏爱扎针。”

  他缓缓抽出那匕首,又接着说,“是精钢制成的,师父想来是花了不少心思,这样式……”这样式既不是特别实用又不算顶好看,显然并非出自师父这般的兵器大家的手笔,他又仔细看了看,倒像是自己初学煅刀时亲手制的那柄木匕首的样式。严恪心下有些诧异,没再说下去。

  闻灼将他略微诧异的神色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地道:“还需劳烦严大哥你给这匕首开刃。”

  严恪点头应了。

  “此次剿匪,我兄长打算让你怎么帮他?”闻灼指了指一旁架子上摆的地形图,“肯定不止那些。”

  严恪如实相告:“我扮做被追杀的武林高手,碰巧被那山匪遇上,而后加入他们,里应外合。”

  闻灼沉吟了一会儿,问道:“要是他们不肯让你这个武林高手加入呢?”

  “……”严恪之前不曾考虑过这个问题,他觉得凭自己的武艺身手,那山匪应是会乐意招揽他上山,只是闻灼这一问倒是提醒了他,对于一个不知晓来路底细的高手,山匪未必就肯让其加入。严恪想了一想,诚恳发问:“那我该如何做?”

  “严大哥师从曲江前辈,那想必也是擅长煅刀的。”见他点头,闻灼接着道,“那不妨直接与那山匪头目说,你很会锻造兵器。我向兄长询问过,赢山上的兵器大多是与其他匪帮或异族交换而来,想来是因为山上并无懂得冶铁煅刀的人,若此时有一个擅长制作兵器的人能为他们效力,他们自然不会放过。”

  “的确可行,”严恪点着头道,“我记下了。”

  这人好看的眼睛里闪烁着奕奕的神采,无端地令闻灼有些心痒,他从袖子里摸出那个素色香囊:“今儿逛西市新买的,里头装着几种草药,用来驱蚊安神最好了。”说着便伸手将香囊系在严恪腰间。

  此时正值春末气温回暖,西南山野间蚊虫颇多,严恪这两天在赢山查探时脖子上就被叮咬了好几处,不日他便要再上到赢山去做“里应”,这能驱蚊虫的香囊正是他用得着的。严恪抚了抚上面细细的织纹,心里一阵熨帖的动容,闻灼对亲近之人的好向来是在细微之处,从不大张旗鼓,却事事周到、处处细致、时时挂怀。这份亲近关怀,于严恪而言实在是久违了。

  时辰渐晚,闻灼拎了已转凉的半壶水回了自己的厢房歇觉。他闭着眼平躺在床榻上,两手规矩地放在身侧,呼吸绵长,看着像是已然入眠,只是脑子里却翻来覆去地想着那柄桃木匕首,想着自己记不起来的那些旧事。晕眩之感再次袭来,闻灼烦躁地翻了个身,手屈起来收在头边,忽而嗅到一阵草药气味,对了,是方才从送出去的香囊上沾染的,他原本纷乱的心绪安稳下来,枕着这清淡的香气,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夔州府衙里司狱司的监门已打开,司狱官领着左尹到了后堂让他洗漱更衣,之后又带他去到府衙二堂的一处房间。

  左尹进了门,见身着绯红官服的梁知府正伏案写字,在一旁磨墨的闻陶眼下泛着淡淡青黑,应是一夜未睡,此时却丝毫不显疲累,反而是精神抖擞的状态,想来是昨夜在城门擒住了那山匪的耳目,且审问出不少信息。左尹揣着手,气定神闲地找了一张椅子坐下,见那两人都没有急着开口说话的意思,他便饶有兴致地将这间屋子里的陈设一一看过去。摆满了各类公文账册的书架,整洁的长条桌案,两张略有些磨损的梨木椅,窗台上一盆葱茏的绿萝,这些摆设实在是乏善可陈。

  左尹又瞟了一眼那仍低着头的年轻知府,发现他手中那只笔的笔头泛着黑紫色、如尖锥利刀一般坚韧,没想到他也喜欢用紫毫笔。唔,可惜了自己的那只被搁在赢山上,十有八九是拿不回来了。

  梁枢似是察觉到他探究的目光,抬头看过来。左尹朝他笑了笑,心里琢磨着怎么向这位梁知府要一只紫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