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登基后的第三个月, 那些关于阴谋的传闻,终于随着北境大军的凯旋归来而烟消云散。
早先,有人说, 先皇早就不在了,养心殿里躺着的,是一具处理过的尸体。而谢太傅便是不愿与阉党同流合污, 才被灭了门。
还有人说,宣王殿下是被弘王郡主活活烧死的,皇后和两位阁老被胁迫,所以不得不承认了那份假遗诏。
然而白发苍苍的老将领着兵士们归来, 他即将跪倒、却硬生生被年轻的皇帝托起来,并且大大咧咧地给了个热情的拥抱时,还是有不少人点着头湿了眼眶。
剩下一小波质疑的人,也在士兵们感激地称颂中闭上了嘴巴。
“要不是弘王郡主……啊呸, 长公主和平安伯封城为我们治疗, 我们都要折在北境了。”
“虽然以后拿不动刀枪了, 但皇上赏了钱银和田地,我一家老小也算有着落了。”
茶馆中, 听士兵们闲聊的青年点点头,沾了沾墨, 一边在他的小本子上记录着士兵们的话,一边赧然地问了句:
“说起来, 郡主……长公主一行带着的药汁, 对预防疫病,究竟有没有效果啊?”
其中一个士兵抓了把花生,搓得一地碎屑,嘿嘿地笑:“有没有效果不知道。”
“每回他们喝完, 都苦得在墙边上吐。”
“可壮观了,一排人连着吐呢。”
应慎的笑容僵了僵。
士兵们发出欢乐的哄笑,而禁宫深处,养心殿的暖炉前,司扶风毫无预兆地打了个喷嚏。
司摇光正对着堆成小山的奏折愁眉苦脸,看见她一副皱着眉捏鼻子的模样,便忍不住大笑:
“哈哈哈哈,你定是坏事做多了,有人偷偷骂你呢。”
司扶风拍了兄长的胳膊一下,揶揄他:
“您放庄重些,如今也是当皇帝的人了,马上后宫就要住满了贵女,可不要让别人觉得咱们弘王府都是粗人。”
司摇光闻言,瞬间合上眼往圈椅里一躺,朝天哀嚎了一声:
“放过我吧。”
“满宫娇滴滴的贵女,我想想都发抖。”
司扶风笑得甚是愉快,她同情地拍了拍兄长的肩膀:“注意措辞,如今可不能自称我了。”
正说话间,珠帘被禅悦撩起来,水光跳荡的翡翠珠子哗啦啦的响,姬倾便自那摇曳的光芒里走出来,像一尾雪白的游鱼。
对上司扶风的眸子时,他垂下眼帘、唇边一点藏不住的笑。
司摇光“啪”一声拍在脑门上,挣扎着大喊:
“姬倾,你要是再拿折子上来,我、我就……”
“我就离宫出走,现在就走!”
禅悦抿着嘴笑,放下珠帘,恭恭敬敬地退出去了。
姬倾便挑了挑眉,似是为难地叹了口气:
“的确是个折子,但皇上实在不想看,臣口述也无妨,就是……”
“随便了些。”
司摇光怔了怔,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司扶风,两个人正你瞧我、我瞧你的偷笑,他气得牙痒痒,扣着椅子扶手抱怨:
“从我到京城开始,就发现你俩不对劲,怎么总这么眉来眼去的,你俩到底打什么主意?”
“该不会是背着我,偷偷摸摸做了什么坏事吧。”
司扶风竖起个大拇哥,笑得又灿烂又欢愉:“圣上明鉴啊。”
“倒也没什么,就是我让您的厂臣递个折子,厂臣这活他不干了,他如今……”
她说着,在司摇光瞪大的眼睛里、得意地扬起小脸:
“他如今,是我的人了。”
司摇光慢慢张大了嘴巴,他看向笑意深深的姬倾,声音微微的颤:
“姬……姬倾,你别怕,我给你做主。”
“司扶风对你做了什么啊?你不要被她胁迫,我……我帮你讨回公道!”
说着,抓起一本奏折就要往司扶风头上敲,司扶风扔下芙蓉酥,往姬倾身边一缩,把人往怀里一拽,理所当然地说了句:
“胁迫什么呀胁迫?!”
“人家可是自己缠上我的,说好了,这辈子缠着、下辈子还要缠着的!”
奏折“啪”一声从司摇光手中落下,砸在琉璃砖上。年轻的皇帝扶着桌角,颤颤巍巍地坐下来,自己给自己拍着心口顺气:
“我一定是疯了。”
“什么当皇帝也好,什么我妹妹把姬倾调戏了也好。”
“都是我的噩梦……”
姬倾轻笑一下,斟了展温度刚好的热茶捧过去,他安慰似得拍了拍司摇光的肩,轻声说了句:
“以我的身份,留在内廷,实在不合适。”
司摇光还在发愣:“有什么不合适的?我看挺合适!”
姬倾唇角的笑意便更浓了些,他俯下身,在司摇光耳边低语了几句。
司摇光的眼睛瞬间瞪大了,他就那样两眼发直地瘫在圈椅里,张大了嘴巴沉默了许久。
久到连司扶风都有些担心的时候,慢慢有模糊的水光自年轻的皇帝眸子里溢出来。
司扶风一个哆嗦,却看见司摇光一脸激动地跳起来,一把抱住了姬倾,一边拍着老友的肩,一边干嚎着:
“老天有眼啊!”
“呜呜,我们又能愉快地做兄弟了!”
姬倾皱着眉,拼命压制着自己想要一脚踹开当今皇上的心情,苦笑着摇头:
“咱们也做不了兄弟,大舅子。”
司扶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还没等她上前拉开她那多愁善感的兄长,司摇光却突然回过神来,怒气冲冲的一把揪住了姬倾的衣领:
“好家伙,这么多年,居然不告诉我!”
他说着,回身狠狠瞪了司扶风一眼:“还有你,丧心病狂、见色起意!”
司扶风被他一骂,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他皱了眉,理直气壮地拽着姬倾的腰带:
“他说还在你就信啊。”
“你验过货没?”
司扶风一个激灵,微微睁大了眼睛:“你……老哥你要干嘛?”
在姬倾和司扶风越来越不好的预感里,司摇光挑了挑眉,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
“哥替你看看。”
“这小子,有没有骗你!”
养心殿里乱成了一锅粥,琉璃瓦上驻足的白鸟被那笑声骂声一惊,展翅便飞向了晴空。
禅悦目送飞鸟远去,站在滴水檐下,揣着手微笑。
新换上的小太监们过来奉茶,他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进去。
“难得呀。”
禅悦悠悠叹了口气,朝着金灿灿的阳光,惬意地合上了眼睛:
“这禁宫,从来没有这样暖和过。”
……
如果不是姬倾临走前的托付,和司摇光的威逼利诱。
郁秘色发誓,这辈子是绝对不想当厂公的。
曾经的他,只要听姬倾的话就行,而如今,他每天早上睁眼,都恨不得杀到粤州去把姬倾抓回来。
一起床,就陪皇上早朝,然后一起梳理奏折;到了午休时间,还要处理后宫娘娘们鸡毛蒜皮的纷争,打点皇上一天的饮食起居;晚上,要仔细核对东厂事务,对照六部的奏折和东厂搜罗的线报,确保一切消息无误。
“再这样下去,咱家这一头头发,都要保不住了。”
郁秘色撑着太阳穴,连丹蔻都来不及染的指尖穿过冰凉光滑的长发,瞬间带下两根发丝来。
他的脸色立刻便不好了。
曾经的二档头、如今的大档头忍着笑劝他:
“要不厂公,多吃点芝麻?”
郁秘色牵了牵唇角,那表情,又像笑、又像哭,眸子里全是压抑的愤懑:
“咱家师兄在粤州如何?”
大档头憋着笑回禀:“督军和长公主在粤州一切顺利,军务彻查出许多漏洞,想来他们也没多少时间睡觉,头发也保不大住的。”
郁秘色这才勾了唇,纤手掩着唇角,笑得快意:
“该!”
“可把咱家折腾死了。”
大档头笑了笑,又低声禀报:
“前些日子,好些宫人突然暴毙,那症状,和诏狱里暴毙的那些天女颇为相似。”
郁秘色梳着头发的手顿了顿,不可察觉地叹了口气:
“都是因着谢梦莱死了,没有‘故峰雪’续上了吧?”
大档头想起诏狱中的惨状,也有些难过地沉了脸色:“恐怕是的,不过也算替咱们肃清了内廷。”
他说着,觑着郁秘色脸色有些沉重,便又换了话头:
“自皇上为前朝诸多冤案翻案后,坊间的风评越发好了些。”
“太后也说,想借着天下归心,给皇上祈福。她老人家想在京畿诸省的庙中大开水陆道场,施粥济民,若是国库钱银不够,她愿意用自己的体己。”
郁秘色轻笑一下,摆了摆纤手:“哪有这样的道理,国库比前些年情况还好些,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太后掏自己的银子的。”
“何况……咱家与师兄的计划,正好可以借太后的名义落下去了。”
大档头了然地点点头,抱拳压低了声音:
“厂公说得,可是将京畿周边的积善堂和育婴堂悄悄彻查、记录在册的事。”
郁秘色点点头,修长的指在下颌摩挲着,微微皱眉:
“就是没想好,这事由谁出头才好。”
大档头哈哈一笑:“厂公,借着太后的名义,小的倒是有个好人选。”
郁秘色脑中一转,立刻挑起了秀眉,笑得莫测:“柔训公主吗?”
大档头拱手笑起来:“厂公明鉴,柔训公主细心坚韧,又素有善名,更与咱们同心,请她接管积善堂和育婴堂,民间亦无人可置喙。”
郁秘色点点头:“那就这样办吧。”
大档头抱拳退了出去,镂花门合上的瞬间,窗口传来一阵哗啦啦地拍打声。
郁秘色露出些温柔的笑,轻轻推开了花窗。
寒鸦裹着春夜的花香扑向了他,他便在鸟儿急切的“咕咕”声中,亲昵地用指弯刮了刮它的长喙。
寒鸦舒服地在他胸口蹭了蹭,发出欢快地咕噜声。
“回家啦,”郁秘色垂下弧度曼妙的眼,声气软和得能化成糖水:“路上辛苦了,看看、他们都给咱们带了些什么。”
拆开绑在寒鸦足踝的竹筒,里头是他熟悉的字迹:
“秘色吾弟,东南总兵有异,已被长公主镇压,烦请吾弟选贤任能,尽早填补东南总兵空缺。”
郁秘色的脸色瞬间变了,他合上眼、梗了一下,慢慢攥紧了手里的纸条,咬牙切齿地低语:
“这两口子真是惹事精,就不能让我消停一会……”
东南总兵。
东南总兵是那么好找的吗?!
隔着纸条,他仿佛能看见姬倾玩味的微笑,和司扶风憋着一肚子坏水的模样。
等他们回来,他定要好好宰这两口子一顿。
郁秘色合上窗,幽幽叹了口气。
窗外,皎洁的满月挂在夜空。天涯海角,便有许多人,沐浴着月色,跋涉在长夜里。
万里山川,千载悠悠。
亘古的夜色里,若你抬头,便能望见同一轮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