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崇关北>第三十一章 番外四③

  北原军中战力最高的骑兵人人善使马刀,但休戈惯用的这柄黑铁马刀却是独一无二的,除了他之外,没有第二个人能用。

  常见的马刀纯粹为了马战而设计,刀面宽背薄刃,骑手挥刀时主要依靠马匹冲击的速度,刀刃方便劈砍,像塔拉这样的个中高手,一刀下去能将敌军和马匹的两颗脑袋一并砍下来。

  休戈这柄刀则完全不一样,它介于斩马刀和马刀之间,长度比普通的马刀长出一截,刃口和刀背同斩马刀一样厚重势沉,但使用起来又和马刀的路数一样,不加手柄,只是单纯的握在掌中劈砍。

  很多人说休戈能用这柄刀依仗的是天生神力,毕竟换做旁人来怕是连扛都扛不动,但事实上,萧然从跟他第一次切磋交手的时候就明白,休戈是有蛮力不假,但蛮力根本不是最重要的那个因素。

  鸦黑的马刀被休戈提在手中,无光的刃口垂至青砖铺成的地面,还是他们第一次比武的那块空地,只是那些曾经龟裂的青石砖早就被换了。

  四周的墙头和房顶蹲了不少侍卫,他们中的大多数都被萧然提点过,南北武学有异,萧然幼年跟随剑客学得是最正统的武学心法,故而日子一长,北原宫城里的侍卫们或多或少都学跟萧然学了点溜墙头窜屋顶的功夫。

  自崇关一战后,萧然很少再动武,平日里最多在寝殿的院子里舒展一下拳脚活动筋骨,刀是给阿斯尔开蒙的时候才重新捡起来的。

  阿斯尔站在空地边缘看着自己两个父亲执刀相对,他敏感的察觉到天地间的风似乎静止了,来自雪山的寒意慢慢充盈这处宫苑,这是属于休戈的气势,纯黑的马刀裹挟着令人腿软的威压。

  这柄刀既不是古刀也不是名器,除去材质和形状特殊之外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地方,它之所以会有这么强烈的森严刀气,只是因为休戈用这柄刀斩杀过数不清的敌人。

  阿斯尔的掌心和后脊开始缓缓渗出冷汗,他本以为萧然会用那对相同材质的双刀,这样至少可以在兵器上和休戈勉强打个平手,可他怎么都想不到,萧然用得是居然属于他的那柄马刀。

  专门用来给他开蒙的马刀和休戈的刀形状类似,因为只是拿来练功的,所以这柄刀还是个半成品,一没有锻净黑铁里的杂质,二没有开刃修整,他平日里拿来练功还好,真要是拿去同休戈对上,恐怕连根棒槌都比不上。

  阿斯尔曾听很多人说起过萧然同休戈的那一战,萧然持双刀,不避不守,腾空而上挥刀下劈,以雷霆万钧的气势同休戈硬碰硬,招式起落之间大开大合,刃口相撞崩裂出点点火星,煞气逼人的战意在起先的几十招内能将休戈完完全全的压制住,尽管那一战萧然最终败了,可萧然还是依靠这份一往无前的凌厉令当天在场的所有人心甘情愿的折服。

  然而,所有人都很清楚那一战是没有办法重现的,因为萧然的筋骨和武力早已打了折扣。

  阿斯尔紧抿双唇十指紧攥,他眼前的这一战由休戈的进攻开场,凝固的气氛被刀锋劈开,休戈完全没有半分手软的意思,刃口撕裂空气发出喑哑嘶鸣,这分明是足以劈开城墙的招式,任谁都不可能接不下这一刀。

  就在他心脏提到嗓子眼,眼看着就要冲上去挡刀的时候,一直双手持刀的萧然才有了动作,与当年以战止战的硬气打法截然不同,萧然选择的是撤步后退。

  萧然横过刀刃挡与身前,右手紧攥刀柄左手移去刀面做以支撑,一柄破城斩敌的马刀在他手中演化为盾,萧然撤步沉腰延缓一步接下休戈气势汹汹的劈砍,刀面相撞的震荡声轰得围观者个个心头直颤。

  四周被激起的烟尘缓缓飘散,阿斯尔不可置信的瞪大了双眼,无暇的青石砖自萧然脚下往四周碎裂开来,细密的裂缝看似杂乱却分布均匀。

  萧然身前的刀非但没有丝毫破损,而且还结结实实的挡住了休戈刃口,而萧然自己更是从头到脚都毫发无损,连背上披散的长发都仍旧是妥帖柔顺的模样。

  萧然和休戈谁都没给儿子慢慢消化的机会,这大抵就是男人之间最受本能趋势的劣性根,即使是老夫老妻恩爱数年,一朝刀锋相对也都难以自持。

  骨子里的好战只会被爱情渲染的更为热切,武力层面上的征服永远是最露骨的欲望所在,休戈几乎是立刻就攻了第二招,他转腕横扫,长刀直直冲着萧然柔韧窄瘦的腰间而去。

  萧然是鹰,无论何种境地都能振翅高飞的鹰,他在休戈变招的同时将长刀扎于地面当做依仗,马靴包裹的小腿精瘦有力,他生生踩过休戈的刀面腾空而起,避刀刃借刀势,灵活到极致的身法甚至还可以支撑在他半空中仅凭腰力蹬上休戈的肩头。

  两招过后,阿斯尔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在比试之前休戈会按着他的脑袋告诫他不许眨眼,萧然的每一招每一式都令人不可置信,萧然从头到尾都没有主动攻过一次,竟然也没有落得下风。

  马刀相撞的声音层出不穷,休戈的刀法狠戾迅疾,挥舞的刀刃化作重影包裹两个人的打斗的身形,长到夸张的马刀在他手中就如同那柄鎏金短匕,进刀撤刀进退自如。

  休戈之所以敢跟萧然打得这么疯也是因为这点,他用刀用得足够灵巧,假若萧然有哪一式躲不过,他是肯定能及时收刀停手的。

  收放自如才是使用这柄刀的要诀,萧然教阿斯尔心法是有这个考虑,但也不全是,以阿斯尔目前的能力肯定是没有办法彻底领悟这一点的,对于一个天生怪力的小孩子来说,想要学会控制必须要花费经年累月的功夫,萧然真正着急的是阿斯尔这种一往无前的和他当年如出一辙的冲劲。

  萧然再次提刀侧身,矮身撤步先缓再挡,休戈的刀法被他这种慢半拍的招架延缓了许多,他用余光瞥向杵在边上的儿子,小孩目瞪口呆的表情让他隐隐有些头疼,阿斯尔在某种程度上着实有些死心眼,根本不像休戈那么聪明。

  萧然有分心的精力,休戈却完全没有,他压根就懒得管孩子看没看懂,萧然心疼孩子所以打算认认真真的教,他才没有那份闲心。此时此刻他眼里全是萧然俊逸的身法和柔韧的窄腰。

  休戈又进一刀,气势更凶的一记刀斩拉回了萧然全部的注意力,他是享受这一刻的,这么多年过去,萧然心境有变武功也随之转变,他喜欢萧然这种周全又不失气焰的打法,更喜欢这套打法背后的深意。

  他的刀撞上萧然的刀,刃口迸裂四落的火星在他心尖灼出撩人的痒意,同先前的那一战截然不同,虽然当年那场比试他也跟萧然打得酣畅淋漓,可当沸腾的血气冷却消退后,他拥着昏睡的萧然在殿里待了一整个下午,心里只有满腔愤恨和苦涩之极的怜惜。

  曾经的萧然不守只攻,胆量十足的打法虽然英勇惊人,但那却是一种十成十的不要命的打法,他憎恨那些教萧然功夫的人,但凡曾有一人教过萧然怎么保全己身,萧然就不会落得满身的伤病。

  眼下这一场才是他打得最舒服的一场仗,萧然没有当年的凌厉好战,也打不出当年的气势,可他心头火热的燥意不降反涨,萧然或化解他的攻势,或借他的刀势而起,既毫发无损又能掌控局面,明明是近在咫尺易如反掌,他却始终没法将眼前的爱人彻底征服。

  萧然这样的打法永远不可能制敌取胜,但也不可能落入敌手,休戈手上打得越憋屈心里就越舒爽,避而不攻的萧然仍然有一闪而过的锋芒,即使只有短暂一瞬也足以让他沦陷其中。

  休戈目光亮得惊人,他自正面连连强攻而上,萧然自知扛不住他这种力道,于是便双手紧握刀柄反复挥砍阻挡,每次都是一触即分。

  他毫不犹豫的将萧然逼至角落,长刀再次挥下的时候萧然避无可避,没见过世面的阿斯尔惊叫出声,于是萧然踩上墙砖飞身而起的美景因为这声叫嚷而打了折扣,休戈眼皮一抽只想反手去给儿子嘴里塞块抹布。

  萧然和休戈打足了两刻钟,谁也没输谁也没赢,尽管休戈全程都占尽上风,但他的刀却没能碰到萧然的半根头发。

  房顶和墙头看戏的侍卫极其具有眼力见的四下散去,萧然面色泛红,额间也有细汗,他收刀之后立刻走去阿斯尔身边戳了戳他的腮帮子问他看没看懂,完全没有理会恨不得将他立刻按倒在地的休戈。

  阿斯尔张着嘴结巴了半天,他看得似懂非懂,好像是领会到了什么但又一知半解,他皱起初见硬朗的五官拧紧眉头,即使被休戈拎着领子晃了半天也吐不出一个字。

  “……看不懂就自己想,什么时候想明白什么时候吃饭。”

  阿斯尔这副模样在萧然的意料之中,小孩子开窍前那一段总是最艰难的,他硬下心肠使劲捏了捏儿子的小脸蛋,难得冷面无情的撂下了这么一句话。

  有萧然这句话,休戈立马光明正大的扔了阿斯尔在那处空地冥思苦想,他扛起萧然喜滋滋的往寝殿跑,等到关上殿门打算半点正事的时候,萧然搂着他的颈子腻乎上来,尽管也有那么点意思,但却显露了不少疲态。

  休戈心思一横,强行勒令抬头的小兄弟偃旗息鼓,他扔了手里的脂膏抱着萧然去泡了半个时辰的热水澡,又仔仔细细的帮他把浑身的筋骨统统按揉开来。

  殿里地龙烧得旺,萧然从池子里出来穿身亵衣都不会着凉,他披了休戈的袍子,过大的衣摆一路遮去腿间,方便的连裤子都不用穿。

  他屈膝坐在休戈怀里眉眼半合,犯着困的跟休戈商议儿子要是还想不明白可怎么办。

  “不至于那么笨,实在不行明年就把他扔给伊尔特,带去军营里待两年就懂了。”

  休戈一边帮萧然擦头一边忍不住去吻萧然的后脊,他觉得自己简直是是个称职无比的父亲,就算温香暖玉在怀,他也还能认认真真的讨论儿子的教育问题。

  “只能这样了…….王叔还说他像你,根本不像。”

  萧然叹了口气顺着休戈的示意仰过脑袋,休戈替他擦头的时候总会顺便按按他的头皮,自阿斯尔到北原之后他就一直有点思虑过重,毕竟他不是只给自己养儿子,而是还要给北原的无数臣民养出来一个合格的储君。

  眼下的确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军营苦闷,他不舍得让儿子这么小就去,所以只能寄希望于阿斯尔自己能把这个坎过了。

  入夜之后膳房炖了牛腩,送饭的巴布照休戈的指令,特意端着砂锅从冥思苦想的阿斯尔面前溜达了一圈,炖煮入味的牛腩香气扑鼻,这是阿斯尔最喜欢的吃食,巴布从他身边走过一圈,他馋得险些连口水都控制不住。

  巴布将晚饭送至寝殿,休戈陪萧然吃过晚饭早早睡下,萧然毕竟白日里消耗的体力太多,再怎么记挂儿子也有点扛不住,他很快就蜷在兽毯上犯起了困,硬撑着不想睡得时候被休戈按着脑袋揉了好几下。

  萧然总归是扛不住休戈的安抚,他蹭着休戈的掌心合眼入睡,又一刻之后,白狼跨过门槛从起身的休戈擦肩而过,一人一狼交换过眼神,休戈大步走去殿外提点儿子,白狼懒洋洋的卧去他身侧替他压住了薄毯一角。

  休戈远远就见儿子正抱着萧然用过的那柄刀坐在地上垂着脑袋发愁,他走过去对着儿子的发旋抬手一戳,等阿斯尔鼓着腮帮子抬头瞪他,他才撩起袍角大大咧咧的蹲了下去,“都到这个份上了还不懂啊?你不会真的那么笨吧?”

  “.…..不是,我不是不懂——!!阿爹的打法我能看得懂,但是,我,我不明白。”阿斯尔腾出一只手揉了揉发顶,他能明白萧然这套心法的精湛之处,可他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要学这种无法取胜的打法,“赢不了也输不了,就没有用了啊……”

  “是不能赢也不会输,但是你阿爹没有受伤,如果今天换个人跟我打,换个比你阿爹还厉害的都做不到这一点,这怎么能叫没有用,你跟人打架不怕受伤不怕死啊?”

  “不怕啊!我们北原人都不——”阿斯尔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脖子一梗脑袋一扬说得大义凛然,只是他这份豪情壮志还没说完就被休戈一巴掌扇回了肚子里。

  “不怕个屁!崽子,你记住了,领兵打仗面对敌人要无畏无惧这没错,但是只有傻子才不怕死。”

  休戈扇在阿斯尔的后背上,手掌落下的声音听着大了点,但力道其实不重,比他爹当年扇他的时候温柔多了。

  他也曾这么勇往直前舍生忘死,带着年岁相仿的一群半大少年深追别国奸细,险些落入陷阱,回营之后他爹扇他一下不够解气,差点扒了他的裤子把他按在军营正中当着所有人的面痛揍一顿。

  “你阿爹教你的目的就是要你怕死,你必须要惜命,不光是你一个人的,还有你身边所有人的命,只有活着你才能护住你的疆土,只有你的臣民都活着,你才能配得上一个君王的名头。”

  休戈很少这么肃穆认真的和阿斯尔说话,月光下他的目光深邃幽远,仿佛穿过了千百年的岁月,这是每一任北原国君代代相传的教诲,世人常说北原人骁勇善战一往无前,但事实上每一任国君所秉承的都是这样一个道理。

  “当年南朝占我崇关,祖辈中不缺你这样满腔血气视死如归的,但是如果当年的国君像你这样不怕死闷头上,那北原早就亡国灭种了。”

  休戈其实原本不急着让儿子早早懂得这些治国的道理,他有把握能让北原稳定百年,但这是萧然的想法,所以他肯定会依着萧然的苦心来。

  “算了,说得深了你也不懂,这么跟你讲,你是王储,有朝一日要上战场保护臣民,所以你阿爹和我教你练武练刀。同时,你也是我们的儿子,我们不想看着你受伤丧命,所以你阿爹教你保命的心法,虽然用起来不太厉害,但是能保你周全,你不缺胳膊少腿,你阿爹才能睡上踏实觉。这回懂了吗?”

  休戈拿过阿斯尔抱着的马刀放去一边,他捧起儿子小脸狠狠揉搓了一顿,难得这么语重心长的说一长串话。

  在阿斯尔的记忆里,这是休戈唯一一次跟他心平气和的讲这么多,这个道理他受用了一辈子,在休戈和萧然无法继续陪在他身边的时候,他也仍旧遵守照做。

  后来时光悠悠而过,他从宗族里领养了一个王族的小崽子教他习武习刀,他教小崽子的第一样东西,就是这套萧然教给他的心法。

  此刻的阿斯尔的确不懂大局和国事,他只能听懂了休戈最后这段话,但也足够了,萧然最本质的意图就是为了让他学会保全自己。

  阿斯尔撑着地面站起,他杵在休戈面前再次憋红了眼眶,冒红的小鼻尖努力吸溜着鼻涕,他仰起带着泪痕的脸蛋用力点了点头,垂在身侧的拳头握得极紧,骨节处甚至泛起了青白的迹象。

  休戈平日里对儿子没正形,但终究还是心疼的,他见不得一贯皮糙肉厚的小崽子这么哭,于是只能用力揉了两下儿子乱蓬蓬头发,一边揉还一边腹诽这跟孩儿他爹的手感差远了,“行了,懂了就完了,哭什么哭,憋回去。”

  阿斯尔被揉得头晕目眩,本就是个内疚了太久的小孩子,这种时候自然是没办法控制情绪,他罕见的对着休戈一瘪嘴,原本就带着哭音的哽咽一时间愈发明显,“爹……爹,我错了,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我…我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