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尔箸无视琼芥气得要吃人的表情,依然日日叫人把他带到暗室之内讲故事。对方稍有不耐心,就以华清渡的性命相胁。琼芥无奈,只能强压怒火,做个冷着脸的说书先生。
那绿眼睛疯子的问题还特别多,从费竹说的话,问到他穿的衣裳,甚至还有他的神态、动作等等。琼芥冷声冷气道:“他说话的时候手有没有举起来晃?我真的忘了。”
格尔箸一双如蛇的眼盯着他,“再想想。”
“我说了,忘了。”
那人把手里的刀磨得作响,望着燃起的炉火,痴了一般:“再想想。”
一直到琼芥讲的那些或真或假的故事,已经足够他著书成册,格尔箸才将绞尽脑汁的人放过。这位缜密歹毒的瀚沙王将风息的军民一分为五,分别看守在瀚沙城的东南西北中五处,叫他们彼此间隔,不可联通。
华清渡等被像人质一样关押,如此又是半载。
山腰处的木屋里坐着个人,手里拿着把戒尺,在教训眼前眼泪汪汪的小人儿。他穿一身朴实的粗布衣服,头发用一根细木棍随意束在身后。
山间的风吹开他额前的发,修长的眉,笔挺的鼻梁,厚薄适中又微微上翘的嘴唇,这本是张端正秀逸的脸。
却偏偏长了双暗绿色泽昆仑玉般的媚眼。
青年眼睑微闭,只流出碧色一痕,昏昏欲睡地懒撑着脑袋,听着地上的小人儿背道:“君人者,隆礼尊贤而王,重法爱民而霸,好利多诈而危。欲近四旁,莫如中央, 故王者必居天下之中……”
青年眼也不抬,淡淡做了个口型,似是“狗屁”两个字。地上的小人儿眨眨圆眼睛,“但乱世之中,必用铁腕,因势利导。强者不恒强,弱者不恒弱,强则发奋以图更强;弱则休养生息以待来日……大堂哥,秋儿说的对吧?”
华清渡“嗯”了一声,“还行。”
震秋还没高兴多大一会儿,就听他堂哥又道:“你把骨牙部的五个族长老婆的出身背一下,还有她们生的孩子。”
华震秋扣手:“骨牙部大阏氏……田那尔,苏黎部人士,生长子……迪,迪西……唉哟!”
华清渡一竹板打在他手心,没好气地道:“迪西是田那尔的老爹。”
“……生长子,诺蒙……”
“诺蒙是她丈夫。”
“……柯米米……”
“柯米米是她娘家表舅出嫁给鸣沙王作王妃的女儿!”华清渡这一手板打得毫不客气,“蠢!”
华震秋疼得眼泪又掉了好几颗,梗着脖子道:“大堂哥,秋儿觉得背这个没用!”
华清渡撇他了一眼,“怎么没用?”
“秋儿要学治国平天下,万人敌的本事。又不是要嫁给这些族长,在他们后宅里斗,记这些姻亲关系做什么?”
华清渡想了想,问他:“你母亲是什么出身?”
华震秋这一点记得门儿清,“我娘是安部大小姐,我外祖祖是安部族长。”
“好,”华清渡道:“若你要和我争城主之位,安部兵马会帮谁?”
华震秋张着小嘴思考了一会儿。
“听懂了吧?”华清渡说,“西疆各部彼此通婚,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姻亲背后,是权力交锋,势力斡旋,可不是什么小儿女的你情我愿。你要学治国安邦之术,就要从微末做起,知己知彼,一个不能放过,明白吗?”
华震秋收了眼泪,点了点头。
“再背。”
一直到他完全背下,华清渡才放他休息。小震秋记吃不记打,蹦蹦跳跳地跑到华清渡旁边的石凳子上,小肉手一撑,坐稳当,离地的脚丫在空中乱晃。
他的小脑袋凑近,“大堂哥在看什么书?秋儿昨天看了一首词,不太明白,堂哥可以给秋儿讲讲嘛?”
华清渡不动声色地将那书推到别的书下面压好,坐直身子,端起一杯茶,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行啊,你念来我听听。”
小震秋张口便念。
“俏冤家,想杀我,今日方来到。喜孜孜,连衣儿搂抱着,你浑身上下都堆俏,搂一搂愁都消……”
华清渡一口水喷了出来,“这东西……谁教你的?”
小震秋眨眼:“我在书上读的呀!”
“什么书?谁藏的?真是荼毒小孩子……”
震秋道:“《韩非子》,我从堂哥这里借的呀。”
《韩非子》?
华清渡突然觉得情况有些不妙,他自己是有些“珍藏”,怕阿荆觉得自己孟浪猥琐,偷偷包了些正经书皮藏了起来,该不会……被误拿给这个小鬼了吧?
“为什么搂一搂愁都消啊?上面还配着图,是两个人在亲嘴,为什么他们要亲嘴……
华清渡:“……”
小震秋继续语出惊人:“我昨天看见,堂哥哥缠着小爹爹,搂他的腰,把他推在门板上亲嘴……”
华清渡手捂着脑袋,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叹气道:“你别说了。”
小震秋:“亲嘴是不是很舒服?我可以和小爹爹亲嘴吗?”
华清渡:“!”
华清渡:“去你爹的,你不行。”
小震秋大惑不解:“为什么?堂哥哥不是都可以吗?”
华清渡恶狠狠道:“因为你嘴巴臭!”
小震秋委屈巴巴,撅着小嘴说自己嘴不臭,每日都用竹盐刷,不信的话,可以亲自闻一闻。
不料最后还是被某位怒从心头起的人给打走了。
把小笨球踢走之后,华清渡长叹了一口气,无奈地看着自己伪装得当的一沓春宫图。
本想着亲也亲到了,自己在这方面也算是“学富五车”,应该很快就可以起锅做肉,不成想……
亲了足足半年,还是除了亲,没半点进展。
原因无他,只一样,那一位,他不开窍。
华清渡无数次想设个陷阱去套一套,但又苦于“正人君子”的崇高自我要求,心慈手软地至今没有下手。
他甚至觉得自己这辈子就要靠五指山了,但有什么办法?世上总有不圆满之处,譬如月有阴亏,白璧有瑕,最鲜丽的蘑菇最害人性命,再譬如……
美人是个木头疙瘩。
华清渡叹了口气,抬手将面前的石桌一掀,露出个大洞——这桌子竟然是中空的,他躬身,将那一小沓“宝贝”藏了起来。
一只苍鹰翱翔过天际,它俯冲而下,一派傲然睥睨之势。华清渡看着它,喃喃道:“是时候了……”
他冲那鹰招了招手,大鹰收起翅膀,乖乖在他肩上站定,表示驯服。华清渡缓缓抚摸着缇湛的羽毛,自它脚腕上取下一封信件。
信筒上有一只鹰的暗纹。
华清渡与平宥企的通信不算多,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上一封还是四个月前,平宥企写到:父亲病重,宠信赫珠,欲传位三弟。
华清渡回道:“两条路。若有机会,即刻绞杀赫珠,囚禁沐、连;如果不能,就将自己蜷缩起来,做一块不碍眼又啃不动的肉。
不久后,阿乌的消息传来:平宥丹殊亡故,二子三子相争。
如今这一封……
华清渡取出信件,入目是平宥企刚劲有力的字体:少主在上,臣已迎风息军入寨,一切顺利。
他的目光落在“少主”二字上,嘴唇轻咬,抬头望向屋内墙上,那把新制的长弓。
三日前。
平宥部寨门三里处,草丛里埋伏着一群穿着黑甲,头上扎着草的汉子。为首的一位目光锐利如鹰,直视前方,正是措达拉。
离开平宥部之后,他奉主上之名,带两千风息人马在平宥部附近留守,已有近半载,终于等到了合适的时机。
远处的平宥部大寨,火光冲天。
平宥沐借来的骨牙士兵,已经与赫珠手下的亲军缠斗了一天一夜,这是一场消耗战,死伤无数。天色大亮之时,寨门终于被攻开了。
平宥沐盔甲上满是鲜血,美丽的狐狸眼中满是杀意,他微微一笑,冲身边人阴阳怪气地道:“呵……还要多谢大哥襄助,从此平宥部,就是我们兄弟二人的天下了。”
平宥企的脸藏在盔甲之后,看不清表情,沉声道:“平宥部二弟拿去就好,我只要阿乌。”
平宥沐饶有趣味地看了他一眼:“大哥真是痴情种子,放心,只要你乖乖听话,阿乌会平安的……”
他大笑着策马而去,没有看到盔甲之下平宥企那一闪而过的乖戾。
骨牙部的士兵们从尸体里站起来,狞笑着看着面前举着刀的少女,少女的头发被鲜血黏在额前,狼狈不堪,但仍能看出姿色出众。她双手颤抖地握着刀柄:“别……别过来!”
平宥绯的精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她刚跑出帐子,就看到了自己的女伴被奸杀的场面。那些骨牙部的人……不,他们是魔鬼,不是人!
少女柔弱的反抗在被兽欲冲昏头脑的骨牙人眼里不过是一个笑话。平宥绯被一下子,拖进了人堆里,她痛苦地流下眼泪……
宁愿死,也绝不受辱!
平宥绯猛得咬住自己的舌头,鲜血在口中蔓延,她眼前一片朦胧,但那些扭曲的人脸好像在渐渐变少……
一双大手将她从地上捞起来,抱到马上,男人晃动着她的身体,“姑娘……姑娘?”
平宥绯撑开眼睛,面前的人穿着黑甲,她艰难地开口:“风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