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大雪满弓刀>第45章 雪崩

  山那头一行飞影,最前跑马那人身量颀长,头戴斗笠,黑布缚眼,在滚落的雪堆中时隐时现。

  喻旻只觉周身浴冰,全身的热气都被抽干了,想也不想就勒马朝山口奔去。

  “大帅!”周一辛接二连三被吓,都快哭了。轻骑阵大半已经安全撤出,他勒着缰绳不知要不要追上去。

  身后是在等他撤退的亲军,前方是喻旻奔向茫茫白原的背影。

  他崩溃大叫,天上大雪密集地落下来,山上雪块簌簌滚下来,眨眼间就看不见喻旻的影子。

  最后终于红着眼眶做了抉择,嘶哑喊道:“快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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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思宁知道遇上雪崩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马受了惊吓不听指令,尖叫着往山里冲。

  雪崩就在身侧,只需一瞬他们就会被飞流而下气势万钧的雪沫埋在地下。

  千钧一刻,身后护卫猛地拔出匕首,狠狠往卫思宁身下骏马后背全力一刺。

  卫思宁紧拽着缰绳,发狂的马往厮叫着窜出去。片刻过后他还能感觉身在马上的颠簸感,这才确信他刚刚逃过最迅猛的一股雪崩。

  身旁就只有余飞还护着他,其余人不知道被哪股雪流冲散了。

  他感觉眼睛剧痛,抬手去摸才发现眼缚也不见了。

  马还在跑,他的靴子已经可以踩到雪,很快漫过他的小腿,膝弯。

  “殿下!”余飞拽过缰绳,狠狠在马后背上抽了一鞭子,生生将这惊慌的畜生转了个向。

  “咻”一鞭子又抽上去,不辨方向仓皇乱奔的马终于找到正确方向,往河谷下跑去。

  卫思宁抬袖揩眼,眼睛被白光晃得彻底睁不开,像是有细线缝住似的,细微睁开一条缝都是穿偷血肉的疼。

  耳边是余飞惊惧的声音:“殿下、殿下别睁眼!”他匆忙间扫到卫思宁的脸,血糊糊的一片,忍不住哽声:“不…不要揉,殿下,前面就安全了。”

  卫思宁袖口全是蹭上的血点,就这么轻轻一拂,眼角一块皮就被带下来。

  除了痛他什么都感知不到,可能余飞还在勉力拉着他的马往前跑,可能前面什么都没有,是望不到边界的崩塌下来的雪,底下不知道埋着些什么。

  喻旻呢,阿旻又在哪里。

  “余飞。”卫思宁平静道:“你跑吧,跑出去,去找大帅。”

  他的马坚持不了多久,余飞带着他一个瞎子也跑不出去。他居然又一次把自己的命交给所谓的好运气——运气好的话余飞还能带着喻旻来找他。

  余飞充耳不闻,抹了一把脸,把头上斗笠摘下来戴到卫思宁头上,故作轻松道:“属下方才看到赤羽军退出山那边了,喻帅就在那,咱们这就去找…”

  身下的雪流越来越慢,说明暂时没有更多的雪滑下来。

  余飞往前一望,周围有许多从底下挣扎着起来,也有被浅埋的马跑出来。

  雪流把他们带到河谷浅滩,这里有 很多撤退不及的北胡军。

  余飞心差点从嗓子眼跳出来,有种刚出虎口又入狼窝的绝望感。

  卫思宁什么也看不见,身下的马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力竭了,摇摇晃晃终于往雪地里一歪,卫思宁也跟着栽下来。

  余飞见状也赶紧弃马,将卫思宁往雪堆里一按,喘着粗气小声道:“殿下别起,周围都是北胡人。”

  卫思宁闻言倒没太惊慌,雪崩刚过,北胡人也自顾不暇,应该没人注意到他们。

  他们就这样大半个身子埋在雪里,等幸存的北胡人撤走。

  余飞解下手缚,想要给卫思宁包扎眼睛。薄布刚一触碰卫思宁就疼得猛然一缩,他抬手虚护着眼,痛苦道:“不必了。”

  他心里已经接受了最坏的结果,可是又忍不住想,既然痛感是不是还没彻底坏呢。

  可是他现在连睁眼都做不到,之前一直刺痛眼睛的白光彻底没有了。

  就像之前缚在他眼前的黑布换了地方,裹上了眼球似的。

  不知等了多久,埋在雪里的身躯渐渐冰凉、麻木。新雪落下来,在身旁越积越多。

  卫思宁缓了缓神,轻声道:“雪崩可能还会有,不能再等了。”

  他们能好运气躲过第一次,如果还有第二次是怎么也躲不过的。

  北胡人在原地集齐了一小撮同伴,可能知道随时还会发生雪崩,没多留就走了。

  又过了片刻,确定周围再没响动了,余飞才慢慢使力,从雪坑里爬出来。

  来不及缓劲儿,余飞趴**用手刨卫思宁周围的雪。

  风吹在耳边,卫思宁长长叹了口气,叫道:“余飞。”他停顿了好一会,久到余飞以为自己方才是幻听。

  他将手里刚刨的一抔雪沫抛到一旁,才听见卫思宁说:“让我自己来。”

  “可是殿下……”他不敢说可是殿下你看不见。他吸着鼻子去看卫思宁的眼睛,血已经被风干了,一直晕染到脸颊。像是流了很多很多血泪。

  余飞忍不住想,眼睛那么小的一块地方,怎么能流出那么多血,若不是总闻到隐约的血腥味,他都觉得像是用朱砂画上去的。

  卫思宁沉默着,余飞不敢再动。看着卫思宁自己一点点从雪堆里挣出来,出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脱力。

  余飞想伸手去扶他站起,手刚碰到就被推开。

  卫思宁说:“我自己来。”

  他是看不见了,但不能认命当个废人,往后所有事他都要一样一样自己做。

  两人相互搀扶着往前走,雪埋在腰际,抬腿走路都很费劲。

  好在他们运气不错走对了方向,十几步之后像是走上了一片高地,雪埋得越来越浅。

  眼睛传来的痛感越来越弱,让卫思宁之前还抱有侥幸的心慢慢沉下去。

  真被曲昀说中了,他真的要瞎了。

  他忍不住开始心慌,瞎了之后怎么办,阿旻怎么办,皇兄要怎么交代,林悦曲昀他们会不会骂他。

  他为什么要冲动跑出来,他如果再思虑周全一些,应该回武川等着喻旻,就不会累得好些近卫为他赔命。

  卫思宁步子迈得沉重,心头突然漫上一层恐慌。

  什么也看不见的将来,彻彻底底变成喻旻的累赘。

  或许死在这里也挺好,这个念头在脑子里闪过的一瞬,同时又有声音问他:阿旻怎么办?

  卫思宁勾起一个颓然的笑,黑漆漆的眼眶里忽地又像出现了喻旻的影子。

  他甩了甩头,还未站定就被余飞推出去,耳边是个陌生的声音:“是大衍人!大衍兵!”

  余飞护在卫思宁身前,那两个北胡人应该是刚刚从雪堆里爬出来的,兵器都没找到。

  看见他们的装束便如临大敌,先是往后退了几步。随后看到卫思宁,像是重伤的样子,这才重新欺身上来。

  两个北胡人从雪地里挖出两把弯刀,大叫着朝余飞两人砍过去。

  余飞体力已经不济,拼尽全力挡着他们靠近卫思宁,但撑了片刻就倒地不支。

  另一个北胡人看到余飞拼死相护,猜到卫思宁的身份不一般,找了个空子就朝卫思宁去。

  余飞趴在地上呕出一口血,看着北胡人的弯刀去向,惊惧大叫:“殿下!”

  卫思宁此时所有感官都失灵了,唯独耳朵听得清晰。他听见脚踏细雪的声音,听见寒风刮过兵刃的声音,甚至听见北胡人刻意压制的喘息声。

  余飞撕心裂肺的喊声一出,他便猛地双手撑地,腰上使力朝前一踢。那想要偷袭的北胡人没料到他一个瞎子动作这么敏捷,未作设防,被这一脚踹翻在地。

  余飞大吼一声爬起来,将缠斗他的那个北胡人甩开,急着要去救卫思宁。

  倒地的北胡人反应很快,雪地里也摔不疼他,立马爬起来就举着弯刀想要再劈一刀。

  卫思宁侧头听着风声,来不及躲开。

  下一刻兵刃互击的尖锐声响在他耳畔炸鸣,他感觉到一股强力的劲风,却没觉得刀刃入肉的痛感。

  直到北胡人的惨叫传来,他才从惊惧中回神。

  余飞如获新生,叫声都破音了,“大帅!”

  喻旻一剑将另一个北胡人捅了个对穿。

  卫思宁抬手在虚空中探了探,颤声唤道:“阿旻…。”

  喻旻转头看他,瞬间心沉寒潭。

  他只看到血,卫思宁满脸的血。

  他两步跑过去,半跪在卫思宁面前。

  卫思宁抬着手,想摸他,因为找不到方向,双手在空中颓然又孤独地抬着。

  喻旻也抬着手,手指伸了又缩,怎么都不敢摸上去,他甚至都不敢叫他。

  余飞在旁看着,不知怎的就鼻酸难忍,哽着喉头道:“是大帅,大帅来救我们了。”

  “阿旻。”卫思宁 又叫了声,眉头因为得不到回应紧紧皱起。可能皱眉的动作都很疼,他往后缩了缩,双手在前方胡乱摸着。

  喻旻拽住他的手,将前胸贴上他的后背,从身后吻上他的脸颊,闻到一股血腥气味。

  最后将下巴放到他肩上,哑声道:“我在,我在殿下。”

  卫思宁往后靠过去,喻旻的铠甲硌得他后背疼,却也叫他心安。

  不知什么时候太阳重新出来了,雪沫在日光下打着闪,竟然也格外好看。

  喻旻将卫思宁抱起来,一步步往外走。

  乌狸跟在身后,喷出细细的鼻息。

  卫思宁从劫后余生的噩梦中醒来,知道喻旻抱着他,不会再有任何危险。

  他贪婪地嗅着怀里的气息,静默了半晌,终于褪去软甲,朝喻旻崩溃哭道:“我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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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啧,真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