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不解契>第123章 丹心

  朝局的确可以说是天翻地覆,但其中的大部分情况,夜雪焕其实都有所预料。此时虽然百感交集,却至少还算冷静,阴沉着一双凤目,薄唇紧抿。

  蓝祈涩声问道:“秀人他……”

  在山谷中时还在说要把南宫秀人挂到树上,回来却居然已成永诀。

  那样玲珑的小少爷,南宫显如何下得去手?

  口口声声说要一辈子养他护他,最后却居然能狠心要了他的命?

  “南宫家的事,应该另有内情。”楚长越摇头道,“路遥之前来过一封信,说此次皇位更替过于复杂,丹麓局势难测,要童玄尽快跟他回西北。我猜路遥应该在里头搅了点浑水,以至于上头那位的计划未能圆满,他怕遭报复,这才急着要跑。”

  饶是形势严峻,夜雪焕也忍俊不禁:“倒像是路遥做得出来的事。童玄呢?”

  “……还在皇陵入口那里。”白婠婠不知为何有些心虚,“已经派人去通传了,很快就能回来的。”

  夜雪焕也很无奈,童玄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死心眼了。

  楚长越道:“具体情况,你们回丹麓去问路遥就是。”

  他顿了顿,又望向夜雪焕,“你必有自己的想法,我就不问了。”

  夜雪焕挑了挑眉梢,这若是换在往日,楚长越必要啰里啰嗦问东问西怕这怕那,这一年之中的确是成熟得多了。

  反倒是白婠婠忍不住问道:“三哥哥……你会回去夺皇位么?”

  夜雪焕直言道:“我不能比他做得更好,他想当皇帝就让他当,我只想要个交代。”

  蓝祈闻言叹了口气,轻轻倚在他肩头,全无重逢的喜悦,只觉得意兴阑珊。

  他曾经以为夜雪权虽能毫不犹豫地利用一切,却终究不会伤害旁人;可而今南宫秀人惨死,南宫雅瑜病逝,夜雪薰被贬为庶民,甚至连怀胎待产的玉恬都没能逃过一劫。

  ——为了自己的野心,那位新帝当真可以狠辣到如此地步么?

  夜雪焕说是不愿争夺帝位,可若夜雪权非要赶尽杀绝,他们又当如何?

  丹麓已是实际上的龙潭虎穴,锦鳞可以抗旨,他们却必须回去,因为夜雪焕是眼下唯一还能制约夜雪权的人,是低迷颓败的朝廷眼下唯一的希望。

  楚长越也叹了口气,“无论如何,你们没事就好。云西怕是要躁动,待送你们回了虎趵城,我便也回去了。”

  他又摸了摸白婠婠的脑袋,吩咐道:“你也乖乖留在城里,暂时先别过来云西,知道没有?”

  白婠婠眼中难掩失落之色,却还是听话地点了点头。

  经历了这一遭,他二人之间倒好似反过来了一般,白婠婠如今是真的把楚长越当做依靠,再不与他胡闹了。

  夜雪焕顺手揽过蓝祈,淡淡道:“蓝儿重伤初愈,不适合长途跋涉,还要先在南府多歇段时日。只把我还活着的消息以最快速度放出去,让西北那边安心,也先看看丹麓的反应。”

  这些自然需要南府着手去做,白婠婠连连点头,又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

  皇陵塌毁成了那副模样,她去现场看到的第一眼就已然绝望,根本没想到他们能生还。

  夜雪焕略去了山谷中那段,只说是被山洪冲出了皇陵,因为伤重难行,所以直到现在才从溶洞中的地下水道出了西丘陵,再沿叶河水脉回到落霞关附近。

  许是童玄等人都不愿详谈皇陵中的经过,楚长越和白婠婠都不知夜雪焕当时受了致命伤,所以并未多过问。

  白婠婠听完有些恍惚,她自小生在落霞关上,西丘陵的传闻听过无数,多离谱的都有,却没想到原来万般神秘的西丘陵里竟遍布溶洞和地下水道,更没想到原来叶河的源头会是这些地下水;西丘陵的出路原来不在地上,而在水中。

  夜雪焕说得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但只要细想,便能知其中的凶险艰难。

  夜雪焕倒还好些,只是面有疲色;蓝祈却明显苍白虚弱,进皇陵之前的红润光鲜全都没了,甚至还不如当年右陵初见之时,一看便知是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只剩下半条命硬撑了回来。

  白婠婠看着两人,又想起朝中更多人惨淡的末路,更觉心中苦闷,哽咽道:“怎么就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一直被精心呵护着的少女似乎终于见识到了真正的世间险恶,没有任何刀光剑影,却比战场上的杀戮更为残酷血腥。两个月以来,从丹麓传来的每一条消息都宛如尖刀,刺得她痛彻心扉,鲜血淋漓。

  总算夜雪焕和蓝祈平安归来,她却反而愈发彷徨无措,不知前路几何。

  然而没人能回答她的问题。

  ——怎么就会变成现在这样?

  这是楚后十七年前就布下的局,可到了最后,所有人都成了参与者。衡帝曾认为楚后方向对而手段错,坚持用自己的方式达成目的;夜雪权成为了楚后最终的托付者,却未必是在执行她的遗愿。刘家、楚家、南宫家,彼此在脆弱的平衡间互相倾轧,新老两代亦彼此冲突,每个人的野心都在拖拽着结局的走向,把这个局撕扯得面目全非,纠葛不清。

  这个结果里掺杂了太多人的意志,所以终究谁都没能真正如愿,成了这样一个不三不四、玉石俱焚的局面。

  这些因果其实无比清晰,却严丝合缝地形成了一个圈,谁也说不清从哪里开始才是真正的起因,雪花片一般,你一片我一片,最终掀起了席卷天地的暴风雪。

  谁都不无辜,所以也谁都逃不脱。

  哪怕是成了最终赢家的夜雪权,只怕也想不到会闹到如此惨烈的程度。兄弟反目,朝臣疏离,他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如今要收拾一地狼藉,想来定然也左支右绌、焦头烂额。

  ——重央的皇帝个个短命,越有成就的越短命,可不是说着笑的。

  想到这一层,夜雪焕心里居然生出了一丝带着痛的快意。

  回到虎趵城时天色已晚,定南王夫妇亲自在王府门前将几人迎了进去。

  定南王什么都没多说,只让两人好生歇息,一切自有他安排;倒是莫王妃红着眼睛,不断念叨:“回来了就好……”

  白婠婠领着两人去之前住过的小院,楚长越则扶着他的未来丈母娘,随定南王去了小花厅。

  房中早已备好换洗衣物和沐浴用的热水,在荒岭中奔波这么久,总算能好好洗去满身风尘。

  两人一起泡在浴桶中,热水慢慢缓解着身体上的酸疼疲惫,心头的重负似乎也没那么焦人了。

  夜雪焕正替蓝祈沐发,见他那条伸出浴桶外的左臂仍执拗地裹着纱布,叹气道:“明日让大夫来看看你这胳膊吧。”

  蓝祈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扭头看着他道:“我没关系的,还是尽快回丹麓吧。”

  “不必。”夜雪焕摇头,“我若急着赶回去,未免显得有兴师问罪之意,会给有心之人留下话柄。先把消息放出去,让二皇兄主动表态,邀我回去,才是正途。”

  他把蓝祈的脑袋重新摆正,轻轻梳着他纠结的发丝,“他切不动我的根基,就只会对我怀柔,不必担心。我也要先和路遥、和莫染通个气,看看究竟是何情况。”

  提到此处,蓝祈的神情又有些黯淡下来。

  “你不必担心暖闻。”夜雪焕摸了摸他的脑袋,“他这亲王本也没什么做头,没了皇籍,反而能正式与莫染成婚,进北府的籍,也算因祸得福了。太后病逝,于他应该打击颇大,但延北王妃也疼他得紧,总能走出来的。”

  “至于南宫秀人那小子……”他嗤笑一声,“我不信他能死在南宫显手上,多半都是在联手演戏,假死脱身。南宫显那么急着回东海本家,恐怕就是在遮掩这个事实。他倒潇洒,一口气把南宫家连锅端了,自己拍拍屁股跑路,丢下个大烂摊子给二皇兄收拾,做得够绝的。”

  蓝祈有些意外,没想到夜雪焕竟是如此看待这两件事,无怪之前听楚长越说起时无甚反应。

  但仔细一想,这的确是南宫秀人做得出来的事,顿时释然了许多,甚至还有点想笑。

  夜雪焕又道:“还有,路遥那么急着想逃去西北,只怕是真的搅了不小的浑水。我怀疑……他是不是救了大皇兄夫妻两人,甚至帮他们逃出了丹麓。”

  “希望如此。”蓝祈轻舒了口气,“师姐还怀着胎,也不知孩子怎么样了。”

  一起在皇陵里共过生死,感情毕竟不一样,“师姐”二字居然还叫顺了口,心里也自然而然地向着玉恬,希望她夫妻二人平安无事。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夜雪焕温声安慰,“情况没有表面上那么糟,多半是二皇兄在强撑威势罢了。”

  “他现在日子可不好过,我若回去太早,不仅不能解决问题,还有可能激化矛盾。”

  顿了顿,又忽然会心一笑,“拜锦鳞所赐,西北边军躁动,不等这股子势头冷下去,我怕会被逼到骑虎难下,反而无法与二皇兄好好交涉。”

  蓝祈沉默片刻,笃定道:“你还是愿意帮他的。”

  语气里听不出是支持还是反对,似乎只是单纯下了个结论。

  “我这辈子或许都原谅不了他。”夜雪焕神情复杂,“但不做兄弟,毕竟还要做君臣。他做他的皇帝,我守我的边境,两不相干便是。”

  蓝祈心知最后多半也是这么个结果,点点头便向后倚在他胸前,半是感慨半是赞叹:“锦鳞当真出乎我意料。”

  夜雪焕哼道:“我家的小崽子,自然厉害得紧。回去就把他爹爹的宝贝小坐骑赏给他,从骑骡子学起,让他知道什么叫循序渐进。人还没马腿高就想入军守关,当真不怕旁人笑话。”

  蓝祈反手弹了他一脸水花。

  沐浴过后,定南王让人将晚饭直接送来了小院,果真没来打扰。

  两人用过餐后无事可做,双双躺倒在床。太久没躺过如此舒适的软床暖被,蓝祈的眼皮很快就掀不动了,一句话说了一半就变成了含糊的嘀咕,最后脑袋一歪,彻底睡死了。

  夜雪焕原还想再梳理一遍现状,明日要与定南王商讨对策;然而听着蓝祈规律深长的呼吸,脑子里竟也开始迷糊起来,灯都懒得熄,就这样在床帐里相拥而眠,一夜无梦。

  次日醒来时几乎都快过午,定南王知他们疲累,竟也没让人来喊。

  虎趵城不比南荒湿暖,二月末又有些倒春寒,蓝祈精神不好,虽是醒了,却赖在被窝里不肯动弹。夜雪焕抱着他温存了一会儿,这才起身洗漱,准备去和定南王招呼一声。

  刚一推开房门,险些又被吓了回去。

  门外黑压压跪了一片玄蜂侍卫,为首的正是童玄,脊背低伏,额头直接磕在院中的青石砖上,也不知这么悄无声息地跪了多久。

  从西丘陵里赶来虎趵城,只比他们晚了半日,必然是日夜兼程,却居然一来就在门口摆出这种阵仗。

  夜雪焕一夜酣眠的好心情顿时全都没了。

  “这是做什么?”他危险地眯起凤目,“集体哭丧来了?”

  “……王爷。”

  童玄伏在地上,声音沙哑不堪,“属下失职。”

  他身后的玄蜂侍卫一并跟着高喊:“属下失职!”

  “你们也知道失职。”夜雪焕冷笑,“就算我真的折在皇陵里,你们就在那儿死挖尸体?王府不要了?幼主不管了?是不是还打算等尸体掏出来了,就集体殉主?”

  一众侍卫被他训得噤若寒蝉,一动不动。

  蓝祈在房中听到动静,也不好意思再赖了,磨磨蹭蹭地起床更衣。

  “尤其是你。”夜雪焕上前,踹了踹童玄的小腿,“路遥都比你有担当。”

  童玄不语,刚欲磕头,夜雪焕又踹了他一脚,骂道:“还不给我起来!也不看看这是哪里,还要给我丢人?”

  一众侍卫只得诚惶诚恐地起身,垂首听候发落。

  童玄的模样尤为吓人,哪里还有昔日侍卫统领的风采,两颊深陷,双目通红,下巴上还满是胡茬,简直不修边幅到了极点,路遥见了恐怕都不敢相认。

  “童统领。”夜雪焕嫌弃得都不想看他,“你现在简直像个新丧的鳏夫。”

  童玄:“……”

  蓝祈在房内听得一阵无语,骂童玄就骂童玄,好端端的咒路遥做什么。

  夜雪焕再一看下面的侍卫,个个半人不鬼,虽也欣慰于他们忠心侍主,但在定南王府里看到自己的侍卫如此颓丧,尤其还有一群南府的下人在不远处装聋作哑,顿觉特别脸上无光,挥挥手无力道:“都给我滚去收拾干净了再来回话。”

  童玄挨了一顿狠批,只得灰溜溜地带着一众侍卫去整理仪容。

  夜雪焕懒得理他,径自带着蓝祈去见定南王。

  楚长越一早就回了云西,不曾特意等他们起来打声招呼。他这一年在云西的确是干练得多了,隐隐有了王侯的做派,行事干脆利落,不再拘泥小节。

  定南王夫妇昨日应该已经听楚长越和白婠婠转述过他二人脱险的经过,并未多问,只是难免唏嘘。

  昨日就与白婠婠提过,是以王府的大夫大早就在候命,午饭之后便被召了过来。

  南府一应用度都与皇族等同,府里的大夫都是太医苑派驻,一把白胡子,派头十足。

  夜雪焕将蓝祈左臂上的纱布拆开,狰狞的伤势看得老太医直皱眉头,先是仔细看了看最重的割腕伤,再看了看纵横交错的各种刀伤,仔细一看居然还有人齿咬痕,终于忍不住骇道:“年纪轻轻的,何苦这般对待自己?”

  两人尽皆沉默。

  老太医能在南府伺候多年,自然也不是个嘴碎的,唯有摇头叹息。

  仔细检查后的结果倒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经脉受损自然不可逆,但待得外伤完全愈合后,再以针灸慢慢调理,恢复个五六成应该不成问题。只是日后定然提不了重物、做不了攀爬一类的运动,秋冬时节更要注意保暖,否则容易留下病根。

  此外,老太医还说蓝祈体温太低,气血严重不足,长此以往,天寒时节会极其难熬,必须补养,而且要温养,不能急于求成,补得太猛反而容易烧坏根基。

  临走前,老太医看向夜雪焕,目光犀利地叮嘱:“病人体虚,房事一定要适可而止!”

  夜雪焕:“……”

  蓝祈强行绷着表情,十分虚心地点了点头。

  老太医最后开了些生肌祛疤的外用药,自有南府的下人负责准备。

  白婠婠跑来嘘寒问暖,得知诊断结果后虽觉惋惜,总算还是松了口气,又兴冲冲地跑去厨房吩咐给蓝祈炖汤进补。楚长越让她不要乱跑,她还真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心围着夜雪焕和蓝祈转。

  只有童玄知道些内情,猜到蓝祈是与夜雪焕换了命,所以才会如此虚弱;又想到自己危急关头弃主而去,更觉愧疚难恕,扑通一声又跪下了。

  夜雪焕忍无可忍,脸上却越发平静,面无表情道:“要么起来要么滚,自己选吧。”

  童玄只得僵硬地侍立一旁,听候发落。

  夜雪焕一边给提笔给莫染写信,一边冷冷道:“当初戈壁滩那一战我就说过,你们每个人的命都是自己拼回来的,不属于我,我也不要,别动辄就想着殉主明志。路遥在丹麓帮我处理了多少情况,你呢?你是特别会挖石头还是怎的,非要留在皇陵不肯回西北?”

  “亏得二皇兄忌惮边军,没动锦鳞;否则就在你挖石头这三个月,我荣府都要被人连锅端了!”

  这话委实说得重了,夜雪权若真要动锦鳞,便是有十个童玄也只能陪着一起死,正儿八经地要殉主。但童玄这会儿已经被绕进去了,顿觉自己不仅没保护好主子,还差点害了幼主,又悔又愧,想跪又不敢再跪,背后冷汗涔涔。

  蓝祈叹道:“童统领,你那些想法真的很危险,让路遥知道是要罚你跪搓衣板的。”

  童玄:“……”

  蓝祈明显是在打圆场,夜雪焕也就捡了这个台阶,放过了他可怜的侍卫统领,冷哼道:“你这么喜欢跪,明日就让流鸢派人去矿场,打一块精铁搓衣板送给路遥,让你跪到天荒地老!”

  童玄:“……”

  夜雪焕想象了一下那画面,心头顿时舒畅了不少,挥手赶人:“别愣着了,赶紧去给路遥发信,把丹麓现在的情况和他知道的内情都问清楚。”

  他完全可以自己发信询问路遥,特意把机会让给童玄,真可谓用心良苦。

  童玄摇摇晃晃地领命离去,人都有些恍惚了。

  他其实也冤枉得很,夜雪焕此次本就只带了十来名玄蜂侍卫,其余都是亲兵;玉恬让他留在西丘陵中清理皇陵废墟,他便让亲兵都回军中复命,只有玄蜂侍卫留在西丘陵中。锦鳞身边有程书隽随侍,路遥亦有玄蜂营的调遣权限,实际上误不了什么事。

  西丘陵中消息不通,路遥的信只能发到落霞关,多转一道手,便不敢多谈什么具体内容,童玄只以为路遥是在催他回去,并未过多留意,也根本不知朝中发生了何等大事。

  至于殉主……夜雪焕倒真的想多了,他还舍不得路遥。

  但也正因如此,他在清理废墟一事上才更加卖力;不能以身报主,至少也要将主子的遗体带回去安葬。

  直到得知夜雪焕和蓝祈已经平安回了虎趵城,急急赶去会合,才在途中听说了宫中惊变、皇位更迭。

  皇陵坍塌时,所有人都以为夜雪焕活不成,连蓝祈都做好了殉情的打算,童玄才会忍痛离去,这个选择他并没有做错。可得知两人生还后,他又禁不住后悔,觉得当时若坚持留下,和他们一起顺水冲出皇陵,他们或许就不至于因为伤重受困,就可以及时回去,夜雪权便不敢篡位,随后的一切惨剧也都不会发生。

  忠厚老实的侍卫统领当然想不到自家两位主子在小山谷中如何金风玉露、风花雪月,一厢情愿地以为他们始终在伤痛和焦虑中水深火热,所以钻了牛角尖;而夜雪焕也全然没想到自家侍卫统领纠结和懊悔的竟是没能坚持插足在他和蓝祈中间,上来一通训斥,根本牛头不对马嘴。

  一众玄蜂侍卫们好一片碧血丹心,三个月来苦守在皇陵清理工作的第一线,又披星戴月赶来与主子相见,却完全没能迎来什么感动再会,而是劈头盖脸遭了一顿莫名其妙的痛骂,说出去也实在丢人得紧。

  但童玄仍觉得欣慰雀跃,至少他在乎的和必须保护的人,都平平安安。

  当然这个时候的童玄不会想到,路遥在不久之后会真的收到一块精铁打造的搓衣板。

  …………

  在南府中休养数日,夜雪焕的气色早已恢复如初,蓝祈的伤情也稍微有了些起色。

  莫王妃亦是个常年需要调理的,南府的厨子深谙此道,每日变着法地熬汤煮药膳,连带着白婠婠的脸颊都吃鼓了起来,养得滋滋润润。

  定南王布置在各处岗哨上的亲兵陆续回了南府,绝的是居然还带了头小骡子回来,还说是夜雪焕吩咐的。

  白婠婠听说这骡子是夜雪焕在荒民聚落里偷的,本就已经很目瞪口呆了;更绝的是那群玄蜂侍卫,听说是阿毛一路驮着蓝祈回来的,个个拿它当个护主英雄,精细地养在马棚里,每日里梳毛刷背,甚至给它打了颗金脖铃,上面刻了一个端端正正的“毛”字。

  这个画面让白婠婠感到无比熟悉,想起当年云水关里也是这群人撅着屁股趴在地上逗猫,甚至连做项圈这个细节都没落下。

  白婠婠无话可说。

  南府之中安闲自在,朝中却又一次沸反盈天。荣亲王生还的消息传得比之前的死讯还要快,足可见南府的情报能力之强。

  西北自然一片欢欣鼓舞,丹麓却是一股诡异的压抑,都在等着新帝表态。云西许是被楚长越压着,未曾表现出太多蠢动的心思,私底下却有各种密信飞来南府,或真或假地关怀试探,夜雪焕一应不回。

  路遥的信来得最快,却出乎意料地简短,只说此事始末太过复杂,信件讨论并不安全,待他们回丹麓再面谈。

  夜雪权的圣旨紧随而至,对荣亲王生还深表欣慰,许他一切待遇皆如从前,爵位和军权一应归还。虽然迫不及待想要兄弟相见,但念及他有伤在身,要他不必着急返都,自行酌情决定回程时间,出发之前上报一声即可。

  夜雪焕想得不错,夜雪权的确不会动他,却也不希望他这么快回去,还需要时间来稳固自己的统治。

  夜雪权靠着血腥的手段强行夺权,又不知用何方式强势镇压了一切反对之声,如今虽然大多数人都选择臣服,但毕竟心中不平,人人自危,整个朝中凛如寒冬。夜雪焕此时的回归不啻一场春雨,能够替他消解冰雪、安抚人心,却也可能一路浩荡汇聚,成为颠覆他的洪流。

  前者多半会成最后的结果,但后者可能才是大部分人心中所愿。

  人心就是如此微妙,篡位的若换成多年被指狼子野心的夜雪焕,可能谁都不会意外,甚至会用“对抗不过”这种借口来安慰自己,心安理得地俯首称臣;而夜雪权多年温和不争,陡然间露出獠牙,所有人都难以相信,接受不了要拜服于一个柔弱的瞎子脚下的事实。

  人们宁可选择一贯强势狠戾的夜雪焕,如此才不会显得自己太过懦弱无能。

  夜雪权已然登位,只差一道封禅的正式程序,夜雪焕若此时夺权,看似人心所向,本质依旧是篡位,而朝廷已经经不起再一次动荡。

  就算能找回失踪的夜雪渊,一度被赶下皇位的废帝又有何威信可言,他自己都未必愿意重坐龙椅。

  至于扶持幼帝就更不可取,平白给自己增加变数。

  夜雪权深知夜雪焕必然会选择托起他这条船,而夜雪焕也深知夜雪权必然只能收拢他作为定船的巨锚。

  哪怕兄弟反目,他们之间却依然有着不必言述的默契,能够准确地猜到彼此的选择,不用任何交流,就已然完成了隔空博弈,定下了重央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