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不解契>第120章 人间

  “……我没事。”

  夜雪焕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了喉间的哽咽,“乖……就这样让我抱一会儿。”

  他感觉到蓝祈想要回头,便用一只手覆住他的眼睛,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此时狼狈颓唐的模样。

  蓝祈一时间不知所措,随即很快就明白过来。他暗自焦急,深恨自己这身子骨不争气,可同时却又难免有些偷偷摸摸的小得意——权势滔天、铁骨铮铮的荣亲王,只会为他一人流泪。

  他知道夜雪焕此时钻了牛角尖,所以不能安慰他说自己没事,那样只会让他更加心疼自责。倘若真让此事成了他心中的一根刺,让他对自己怀有了抹不去的愧疚,他们之间必然就会生出隔阂,彼此不断迁就退让,最后无可避免地渐行渐远。

  在共同经历过生死之后,谁都不会想要这样的结局。

  夜雪焕觉得自己对不起蓝祈,没能保护好他,蓝祈又何尝不曾为了几次三番的欺瞒而愧疚自责。夜雪焕能够无条件地原谅他,他自然也不会对夜雪焕有丝毫怨怼。

  从某种程度而言,他的确已经是离了夜雪焕就无法生存的状态,而夜雪焕此生也绝不可能再离得开他。他们始终都要彼此依存、彼此守护、彼此救赎,他们为彼此所做的付出和牺牲根本无法具象化地计数或衡量,所以也谈不上什么亏欠和弥补。

  然而心怀爱意的人大抵都会在爱人面前变得小心翼翼,所以总是看不清这一点,就连夜雪焕也不能免俗。

  再坚强的人也总有脆弱的时候。从皇陵中死里逃生这么久,不知身处何地、不知出路何方,夜雪焕却从未在蓝祈面前表现出半点迷惘和退缩,日复一日地负责着两人起居,像平常那般谈情调笑;可谁又能知他心中到底有多么不安和惊惶,怕照顾不好蓝祈就会伤情恶化,怕他们会一辈子被困在这不知名的山谷之中。

  而今终于找到了出路,又放纵地将蓝祈死去活来折腾了一通,卸去了许多负担,那些被死死压抑在他心底深处的负面情绪,也该是时候发泄出来了。

  眼下的夜雪焕,又何尝不是当初在云水关里的蓝祈。

  蓝祈能感觉到夜雪焕不住颤抖的身躯,却并未试图摆脱他捂着自己眼睛的手掌。荣亲王自有他放不下的骄傲和体面,蓝祈也就体贴地不去揭穿,只从斗篷里伸出一只手,摸索着也覆到了夜雪焕的脸颊上,缓缓摩挲。

  那只手掌温凉柔软,轻易就抚平了夜雪焕煎熬难宁的心绪。他调整了一下呼吸,正准备收拾一下自己那张凌乱的脸,蓝祈却突然出声喊道:“夜雪容采。”

  他勾着唇角,虽然因为眼睛被遮而看不清表情,但那两颗格外明显的小梨涡已经暴露了他此刻的得意,“你是我的。”

  夜雪焕噗地笑出了声,蓝祈永远都有这种本事,一句话就能让他云开雾散,重见暖阳。

  他捉起蓝祈的手,在掌心里轻吻一下,呢喃道:“嗯。我是你的……”

  话音未落,蓝祈就抢道:“……夫君。”

  夜雪焕愣了愣,不自觉地松开手掌,看到了蓝祈眼中那点毫不掩饰的狡黠和玩味,终于回过味来。

  ——那样一句充满依恋和倾慕的告白,硬是被他拆成了两截,生生变成了强势又霸道的主权宣言。

  蓝祈双手抱住他的脖子,在他下颌亲了一下,眯着眼睛又重复了一遍:“你是我的夫君。”

  那一刻,夜雪焕心中仿佛有万丈雪山轰然崩塌,无声无息地融化为漾漾春水,潺潺流淌过四肢百骸,本就通红的眼眶又有些湿了。

  他的人生里从未有过如此动容的时刻,只觉得怀里的小东西简直就是他几辈子才能修来的福缘,哑着嗓子道:“你怎么能这么好?”

  这个问题,蓝祈在刚刚入夜之时也曾经问过。他想起夜雪焕当时给的回答,忍不住露出了甜软的笑意,“因为有你疼着我啊。”

  他往夜雪焕怀里蹭了蹭,“是你让我变得这么好的。只要你今后多疼我一点,我还会变得更好。轻匿之术到底不是寻常人该会的东西,废了也就废了,无所谓的。”

  “从前我不知世间生趣,总想着要有一身本事才能帮到你、吸引你;如今你早已带我看遍繁华,我也有了更多的意愿,所以我不在乎这些了。”

  “我现在……只想和你一起留在这人间,想和你一起变得更好。”

  “……好。”

  夜雪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似是如释重负,又似是心满意足,“等你再恢复一点,我们就一起……回去人间。”

  …………

  私婚之夜,夜雪焕终于兑现了他的又一条“承诺”——让蓝祈三天下不来床。

  当然事实并没有那么夸张,只是蓝祈觉得自己难得主动勾引一回,虽然的确让夜雪焕失控到前戏都不曾好好做,却也让他体会到了一点夜雪焕从前没舍得用在他身上的手段,为自己的不自量力深感后怕,并为自己欠下的那后半段洞房深感担忧,所以卖惨装虚弱骗同情,硬是赖了三天才肯下地。

  夜雪焕心里记着账,这会儿也不和他计较,只等着回去之后再慢慢清算。

  过了年关,山谷中越发温暖,蓝祈身上不似之前寒凉,精神也好了许多,不再整日昏睡。夜雪焕之前的推测得到了印证,蓝祈的寒症本就是因为蛊血侵蚀而起,如今更是到了几乎没有御寒能力的程度。这种体质可能已经无法改变,但知道他并非是因为伤势未愈才如此虚弱,夜雪焕也算稍稍放心。

  左手的恢复情况也比两人预想的要好上一些,虽然提不起重物,指尖也时常发麻,但手腕处断裂的经脉确实是重新连上了。只是那些纵横交错的伤疤必是祛不掉了,阴雨天里也必会犯痛,但总算还不至于影响日常生活,日后慢慢调养,也算不得太大的问题。

  转眼正月已过,不光是山谷之中,南荒群岭也该要迎来早春,夜雪焕估摸着蓝祈不再会受寒症影响,这才觉得可以出谷了。

  虽说一直盼着出谷,但毕竟生活了两个月,要说全无留恋,那也是骗人的。

  临行前一日,两人最后在山谷中逛了一圈。夜雪焕心心念念惦记着自家王妃的鱼汤,蓝祈也只得遍地搜寻,好不容易又挖到块野姜,终于好好地炖出了一锅鲜香的鱼汤,满足了一下自家王爷的口腹之欲。

  因为不知箱梯需要多久才能将他们送出谷外,两人最终决定黎明时分出谷,如此能最大程度地保证出去后仍是白天,能够第一时间把握住外面的情况。

  本就是一身干净地被冲进山谷,出去时自然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两人无事可做,蓝祈便让夜雪焕重新替他梳理发辫。

  他的头发太长,若不用发冠,单单束起,依旧凌乱难理。原也想先割去一截,日后再蓄,夜雪焕却坚决反对,所以也只能编成发辫。

  夜雪焕这两个月来早已成了熟手,很快给他梳了根整整齐齐的长辫,末了将那把玉梳揣进怀里,说是哪怕风餐露宿也要每日给自家王妃梳头。

  蓝祈懒得理他,取了一只含羞镯子出来,又拍了拍自己的腿。夜雪焕会意,悠然躺了上去。

  ——蓝祈近日十分热衷于做些精细活来复健左手,比如替夜雪焕刮胡茬。

  玉醉眠在这山谷中描绘了自己带着凤琊隐居深山的美好幻想,但他显然也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锅碗瓢盆备了一堆,偏偏就没想到要放一把菜刀。凤琊亦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女子,也没准备梳妆台。好在白婠婠给了蓝祈两只含羞镯子,一只杀鱼杀鸟,一只剃须,正好。

  含羞锋利,蓝祈的左手毕竟不似从前灵敏,生怕一个手抖就伤了荣亲王那张绝代风华的脸,连呼吸都小心屏着,手指随着刀片一点一点在下颌游走,专注的神情看得夜雪焕心头发痒,一只手悄然绕到他腰后,抓着发辫把玩。

  这小动作十分暧昧,蓝祈却居然不受影响,正经又严肃地替他修了脸,推推他的肩膀道:“起来,腿压麻了。”

  “……小媳妇儿真娇气。”

  夜雪焕起身将人捞到自己腿上,装模作样地抱怨,“也不想想你坐在我腿上睡过多少回,我还没嫌你呢。”

  蓝祈撇撇嘴表示不屑,心安理得地倚在他身上,望着火堆怔怔出神。

  他们这两个月来一直保留着火种,这火堆就不曾熄过,整个石室都被烘得暖意融融;可再过几个时辰,这堆火就要熄灭,石室重归寂冷,山谷自此封闭,或许真要等到数百上千年后,山崩地裂,沧海桑田,这片世外之地才会重现人间。

  又或者,在他们离去之后,整个山谷就会塌毁——一如醒祖一直以来的行事风格。

  分明是他更迫切地想要出谷,此时却反而近乡情怯。

  夜雪焕见他神色,也不愿他再受煎熬,叹了口气道:“罢了,多等下去也毫无意义,这就走吧。”

  蓝祈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夜雪焕拿斗篷披在他身上,没有熄灭火堆,只从中取了一支柴火。两人上了顶层密室,昏黄的火把只能照亮脚下的方寸之地,看不到四面密密麻麻的壁书;从今往后,也再不会有人看到了。

  他们成为了这世上唯二知道醒祖秘辛之人,而待到百年以后,玉醉眠和凤琊的名字便会永远消失在历史中,被两个简短的谥号草草概括去一生的痴缠。

  无论生前是爱是恨,无论有多少放不下求不得,最终还是要一起沉眠于皇陵的废墟之下,再也无法分离。

  半个月未曾上来,密室里毫无变化,那唯一的出路仍旧箱盖大敞,等待着完成最后的使命。

  两人一起站进箱中,果然听得一声轻微的颤响,机括触发,箱体开始缓缓下沉。

  夜雪焕丢了火把,抱着蓝祈迅速躺下。石箱显然是为一人准备的,两个人躺进去极其拥挤,只能上下交叠。夜雪焕屈着腿,头顶和脚心都顶到了箱壁,而蓝祈则只能趴在他胸前,双腿在他腰侧岔开,膝盖也顶在了箱壁上,整个石箱都被塞得满满当当。

  姿势极其别扭,但也由不得他们挑剔了。

  箱体沉入地面之下,两边箱盖被逐渐顶起,最终合拢,将他们彻底笼罩于黑暗之中。

  箱梯的速度缓慢而稳定,除了中途变过几次方向,根本感觉不出究竟是在朝着何方前行,只有嘎嘎的机括声始终不绝,保持着单一枯燥的节奏,隔着石料闷闷地传到箱内。

  行进过程中难免有轻微颠簸,蓝祈的后背几乎就贴在箱盖上,后脑撞了好几次,笃地一声极为明显。

  夜雪焕不得不艰难地伸出一只手垫在他脑后,一边感慨道:“日后修建陵寝,别的要求我都不提了,至少要一口宽敞的棺材。”

  蓝祈不知想到了什么,扑哧一笑,在他耳边低低道:“我倒觉得这样也无妨,让王爷活着给我暖被窝,死了给我垫棺材。”

  这分明是夜雪焕几年前的原话,如今却生生反了过来。

  夜雪焕失笑摇头:“小蓝王妃也委实太嚣张了,回去少不得要给你好好振一振夫纲。”

  两人嬉笑一回,不见得多有闲情逸致,实在是箱中黑暗沉闷,身体也又僵又酸,只能调侃两句,分散分散注意力。

  就这样在山道中行进了约摸半个时辰,箱体陡然失重,似是从高处落下;两人心中都是一紧,却并没有迎来想象中那般猛烈的冲击,而是被某种柔和的力量卸去了下坠之势,在扑通一声之后,规律地摇晃起来。

  他们已经被送出了山道,接下来竟是随地下水脉而行。

  夜雪焕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条地下水脉似乎水量不小,流速也很快,淙淙的流水声十分响亮,石箱便成了浮于水面上的小船——所以蓝祈毫不意外地晕船了。

  他几乎立刻就呼吸不稳,很快有了干呕的迹象,难受得直哼哼。夜雪焕只得又艰难地腾出另一只手,上下抚着他的后背,苦笑道:“蓝儿乖,坚持一下。”

  话虽如此,但在这样狭小密闭的空间里,随着水波摇摆起伏,连他自己都忍不住头晕胸闷,一阵一阵地泛着恶心,更不用说蓝祈了。

  醒祖定然想不到契蛊的宿主居然会有晕船的毛病,设计这箱梯机关时可能还特意开凿过这条水脉,直接穿过了数座丘陵,所以极为漫长,弯弯绕绕,时缓时湍;蓝祈在箱中晃得死去活来,整个人都在天旋地转,一股酸水早就泛到了喉咙口,几次都强行咽了回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的水声陡然开阔,不再似在地下那般回响连绵,箱隙中也漏出了光亮,应该是出到地上水脉之中了。

  蓝祈再也忍不住,直接用后背顶开了箱盖,脑袋探出箱外,哇地一声就吐了起来。箱体因为他的动作而剧烈摇晃,立刻就有清澈的水流倒灌进来。

  夜雪焕赶紧将他扶住,自己缓慢坐起,不断拍着他的后背,一边努力稳住石箱。

  这箱梯的确是为一人设计的,两人坐在其中,吃水已经到了极限,水位就在箱盖以下一寸都不到,再晃两下,怕是直接就要淹水沉没了。

  外面天色已亮,他打量了一下四周,发现他们正浮于一条山溪之上,身后是个半大不小的溶洞,石箱便是顺着水流从洞中漂出,并且看架势,还能继续往下游漂上很长一段距离。

  虽然水路是最省力的方式,但一则蓝祈已经吐得昏天黑地,二则箱子也吃不住他们二人的重量,不如上岸沿溪步行。

  夜雪焕以手划水,将石箱推到岸边,扶着蓝祈上岸。

  蓝祈腿软得站都站不直,一张小脸惨无人色,坐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看神情似乎很想破口大骂醒祖不靠谱,最终还是矜持地忍住了。

  看周围的山形和土质,应该还在西丘陵之内,但并无迷香花环绕,周围植被茂密,树木幽深,便是真正出了皇陵范围了。

  没了阵图比对,蓝祈也判断不出具体方位。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些山头都大同小异,已经分辨不出究竟哪一座是皇陵,哪里又是那处小山谷。

  不过一个晚上,这两个多月以来的山野生活似乎恍然变成了一个不真实的梦境,在逐渐亮起的晨曦中化为泡影,只能在日后偶尔的午夜梦回中被忆起和重温。

  两人沿着溪水往下游走,夜雪焕怕蓝祈体力不济,坚持要背他。蓝祈本就纤细,伤后更是清瘦了好大一圈,压在背上几乎没什么分量,夜雪焕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就这样一直背着,蓝祈却舍不得他受累,时不时就要自己下来走一段。

  从清晨走到过午时分,两人穿出了山林,眼前豁然开朗,却居然是一片废弃的村落。

  此处差不多到了溪水的中游位置,水流变宽变深,水势却有所减缓,地形又宽阔平坦,从常理而言,的确是适合人群聚居之处;但问题在于,这里是数百年来人迹不至的西丘陵。

  村落并不大,不过只有十几户人家,原本整齐排布的石屋和院落早已坍塌得东倒西歪,随处可见的断垣残壁上爬满了绿苔等各式各样的植被,成了另一种程度上的生机盎然,看上去至少已经废弃了数百年,说是个遗迹都不为过。

  在这种地方出现村落,只有一种可能。

  ——这里原本住着醒祖皇陵的守陵人。

  醒祖在壁文中并未提及有守陵人,却也并未提及最后是如何处置那些南岭部族。在他眼中,那些蛮夷都罪大恶极、罄竹难书,把全族流放到西丘陵中守陵,遥遥对着凤琊日夜忏悔,似乎也并不奇怪。

  他们或许才是最初的荒民先祖,所以留下了圣山与神子的传说;当“神子”越过死生一线,在“圣山”之中看到醒祖的忏罪书时,皇陵已然完全塌毁,契蛊也看到了醒祖的悔过,守陵人的职责才算完成,才是真正的“自由”和“解脱”。

  然而这些守陵人终究没能等到完成职责、获得解脱的那一天。

  他们或许是最终消亡在了深山之中,又或许是在枯守无数岁月后终于举族迁徙,徒留下连他们自己都不再相信的传说,去更广阔的世界寻找生的希望。

  至于莫名其妙成了“神子”的蓝祈要如何离开,那不关守陵人的事。

  虽然没抱什么希望,两人还是进去了遗迹里。

  里面不出所料地什么都没有,所有的屋舍都外墙大敞、屋顶漏光,屋里的大件家具腐朽得看不出原本的形状,在石泥中半埋半露,甚至还长出了木耳、蘑菇一类的菌丝。泥地上满是大大小小的洞穴,蛇虫鼠蚁到处乱爬,但都畏惧着蓝祈身上的蛊香,远远避着两人。

  最不可思议的是,废墟里居然满地都是蹦蹦跳跳的兔子,数量多到夜雪焕都怀疑那些守陵人曾经在此以养兔子为生,后来搬迁时将兔子遗留在此。繁殖力惊人的兔子引来了附近的蛇类,蛇类又引来天上的禽鸟,加之附近又有干净水源,在这小小的村落遗迹上形成了一个微妙而平衡的生态圈,才使得这废弃村落至今未被深林覆盖掩埋。

  在山谷中两个多月,每日不是鱼就是鸟;此时见了这些肥嫩的兔子,夜雪焕简直两眼放光,徒手逮了就地生火,烤得滋滋流油,终于大快朵颐了一番。

  吃饱喝足后,两人为了消食,将整片遗迹仔细探查了一番。蓝祈最后总结:“遗迹中没有人类遗骸,应该并非消亡,而是迁走了。”

  千古一帝再有手段,能逼这些人留在深山之中为自己守陵,但这淫威终究无法延续后世。哪怕这些守陵人被困成了不知天地广阔的井底之蛙,但当这封闭落后的村落无法满足他们的生存时,求生的本能还是会迫使他们想方设法地离开。

  这是人类的天性,亦是这个弱小的种族最坚强之处,即便是醒祖也无法扼杀和阻止。

  夜雪焕道:“他们当年能离开,就说明西丘陵必然另有出口,只是不在北面,所以不曾被重央这边发现。”

  两人继续沿着溪水前行。溪水流向大致朝东,大方向上确实是没错的;只是走到傍晚时分,四周山壁环绕,溪水又从低矮的溶洞里汇入地下,除了泅水,已经无路可走。

  但也并非没有别的法子,比如送他们出谷的石箱此时就浮在水面上,因为吃水太浅而被卡在溶洞口,仿佛是在等他们一般。

  蓝祈脸色铁青,浑身上下都在拒绝,然而除了水路别无选择。他深深吸了几口气,还是没做好心理建设,神情极其惨烈悲壮,自暴自弃地对夜雪焕道:“你打晕我吧。”

  夜雪焕当然舍不得,只得半哄半骗地把人抱进箱中躺下,大部分箱体立时被压到了水面之下,慢悠悠地顺水进了溶洞。

  溶洞外窄内宽,洞顶挂着长短不一的钟乳石,水道两边石笋密集,不知名的萤虫闪烁飞舞,倒也能算是世间奇观。夜雪焕仰躺在箱中,看得还颇得趣味,可惜蓝祈没这个闲心欣赏,趴在他胸口,双眼紧闭,一副随时都会死过去的架势。

  好在溶洞内凉风习习,箱盖也已经合不拢,时不时就有沁凉的水珠溅到脸上,倒也不似先前那般难熬。

  等到再次重见天日,外面已是星光漫天。

  蓝祈晃晃悠悠地上了岸,满脸都是委屈,但总算这次没再吐出来。

  夜雪焕抱着他安抚了好一会儿,直到他终于缓过劲来,才起身环视四周。

  后方群岭环抱,前方则山势开阔,看情形是离开西丘陵了。脚下的水道蜿蜒着向前方流去,夜雪焕心中多少对方位有了点数。

  ——这很可能是南荒主水脉叶河的上游支脉之一。

  叶河水脉纵横于山岭之间,有如树叶上的脉络那般错综复杂,故此得名。

  确切而言,南荒其实只有这么一条水脉,但覆盖面积极广,在整个南荒网状铺开,从落霞关下的边境村落到山岭深处的荒民,都依赖着叶河的各条支脉而生。

  叶河应该发源于西丘陵,但具体源头位置无人得知。上游地区水量太小,又靠近西丘陵,不适宜生存;中下游地区支脉数量庞大,甚至分辨不出一条才算主脉,难以溯源,也没人会为这种无聊的探索精神而深入南荒。

  因为夏秋两季暴雨,叶河支脉经常改道,南府早几代就在边境处的几条支脉上修建了堤坝,每年巩固河道,确保边民用水稳定,不受洪涝之灾;东面矿场上更是挖有巨大的蓄水池,足够冶金使用。但荒民一无资源二无技术三无人力,往往只能随着水道迁移,几乎年年都要换地方,是以荒民中从无大型聚落。

  如今刚刚开春,河道稳定,荒民经过一个冬季的休养生息,新的聚落应该都已经形成。

  ——只要沿着叶河河道往东北方向,定能回到落霞关,但沿途也一定会遭遇荒民聚落。

  夜雪焕自然不想与荒民冲突,但毕竟不熟悉南荒地形,若不沿河道,十有八九要迷路,不知要绕到何时去了。

  权衡再三,他还是低声对蓝祈道:“我们现在随时可能遭遇荒民,还是趁夜赶路。”

  蓝祈明白利害,两人便趁着夜色沿河而行。

  一路昼伏夜出,总算运气好,连续几日都未曾与荒民遭遇,到了第五日夜里才终于见到了第一个荒民聚落。

  此时是荒民一年中最活跃的时期,聚落安稳但物资稀缺,大量青壮年都在矿场与边军缠斗,抢夺边民的资源,后方聚落反而空虚,仅有的留守人员也都是些老弱病残。

  两人经过商讨,最终很不厚道地决定趁夜潜入。

  荒民多有巫术,擅长豢养蛇虫一类来护卫村庄,对这些毒物过于放心,人力上的守备反而极松懈,可惜蓝祈根本无惧蛇虫。他那身轻术虽然废得差不多了,但潜入只有老弱妇孺的小聚落里,干点小偷小摸的勾当,还是绰绰有余。

  堂堂重央的一品亲王,就这样带着自己的王妃,在荒民聚落中大摇大摆地偷衣服。

  ——无论夜雪焕还是蓝祈,都不想把千年前的古董穿回重央。

  哪怕是粗布麻衣,哪怕是荒民穿过的旧衣,都不可能比千年不腐的前朝华服更别扭。

  换去这身本该是玉醉眠和凤琊的装束,才能让他们重新感觉到真正的人间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