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不解契>第111章 孤傀

  仿佛被千万根带刺的荆藤裹住心脏,极其不祥的预感陡然间弥漫上来,刺得夜雪焕心头滴血,遍体生寒。

  他用指甲掐了掐手心,强行镇定下来,上前从背后拥住蓝祈,低声问道:“怎么了?”

  蓝祈摇摇头,伸手抚上棺盖上的浮雕。

  浮雕的内容是两尊人像,一男一女,分别身着帝后祭服,双手交叠于胸前,面部刻画模糊,但都闭目微笑,神态安详,寓意着醒祖和他的珑风皇后沉眠于此。

  蓝祈摸到的是代表珑风皇后的人像胸口,她的双手拇指自然分开,与虎口围出一块小小的三角,当中圈着一个毫不起眼的、两边还带着翅膀形状的圆形孔槽。

  ——第二把皇陵钥匙,竟是用在棺椁上的;楚后要的东西,竟是在醒祖的棺中,很可能还是被他自己攥在手里!

  “不行!”

  夜雪焕拉住蓝祈的手,将他拖远了几步,沉声说道,“太危险了,无论里头到底有什么,都不能开!”

  蓝祈神思恍惚,对他的劝诫恍若不闻,目光依然锁在浮雕上,唇瓣颤抖,夜雪焕凑近了才听清他略带哭腔的呢喃:“对不起……容采对不起……我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可是……”

  “你非要开棺不可?!”

  夜雪焕难以置信,惊疑、愤怒、失望、痛心,万千情绪刹那间涌上心头,一手拉着蓝祈的手腕举过头顶,另一手捏住下巴逼他直视自己,“我们不是说好的,若是有危险,就把东西留在皇陵?你为何……”

  蓝祈却只是摇头,目光游移,不敢与他对视,眼中泪意盈然,和当初在云水关里时那副打死不开口的神情一模一样。

  ——似乎只要牵扯到楚后,就连夜雪焕也无法让他开口。

  夜雪焕心头顿时凉了半截,一下子就想明白了,涩声道:“母后的人找过你,是不是?是谁?什么时候?你为何不告诉我?”

  他又一次被欺瞒的剧烈痛苦所淹没,两年来的呵护疼爱竟都不能给予蓝祈足够的安全感,越是这样性命攸关之事,他竟越是不愿分享。

  夜雪焕恍然想起当时在船上,蓝祈也是这样反常地道歉说对不起,难道竟不是因为对玉恬感同身受引发了心中隐痛,而是因为向他隐瞒了这件事,所以才愧疚难言?

  蓝祈这些时日鲜少离开他单独行动,到底是何时被楚后的人趁虚而入的,又是受了怎样的胁迫,才会向他隐瞒事实?

  ——又或者,夜雪焕自己就是对方胁迫蓝祈的筹码?

  能真正威胁到他、也能让蓝祈甘愿受其胁迫的,这世上还能有几人?

  这些念头在夜雪焕心头一闪而过,反应慢了半拍,陡然被蓝祈抱住后腰,狠狠咬住唇瓣,舌尖探入口中,毫无章法地翻搅,滋味是前所未有的酸涩凄苦。

  夜雪焕无声叹息,哪怕是走到这般地步,他也无法责怪蓝祈一丝半点。

  这一吻凶狠得见了血,分开时拖出的银丝里都带着猩红。蓝祈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抱着夜雪焕强行又退开好几尺,直接离开了地台范围,然后附在他耳边哽咽道:“对不起容采,回去后我就都告诉你……要怎么罚我都随你。”

  夜雪焕甚至还没来得及出声,蓝祈已经挣开了他的掌心,矮身从他侧腰处溜了出去,毫不犹豫地扑向地台中央的石棺。

  “蓝儿——!”

  夜雪焕转身欲拦,却只堪堪碰到他扬起的斗篷一角。蓝祈故意与石棺拉开了数尺距离,算的就是一瞬间的反应和速度差;就是这么区区数尺,夜雪焕便来不及再扑第二次,唯剩几缕柔软的兔毛残留在指尖。

  这场景与许久之前的某个夜晚惊人地相似,那时他也是这样,只能眼睁睁看着蓝祈从指缝间溜走,无论如何呐喊也挽不回他的去意。

  过去与现实不期然地重叠,就仿佛……他从未留住过蓝祈。

  身体的本能快过一切心念,夜雪焕回过神时,已经将蓝祈死死压在了棺盖上,双手扣着他的手腕,动作大得连他自己都收势不及,甚至发出了砰地一声巨响。蓝祈小腹撞在棺盖边缘,痛得咬牙闷哼,动弹不得。

  然而终究还是晚了一步,那粒小小的、带着翅膀的金凤凰吊坠,已经严丝合缝地嵌进了等待它千年的孔槽之中。

  玉恬听到动静从耳室中出来,看到的就是这两人以极其暧昧不可描述的姿势叠在石棺上,蓝祈肩膀颤抖得厉害,埋着脸看不清表情;夜雪焕则双目赤红,脸上又急又恨,一手将蓝祈束缚在怀里,另一手在棺盖某处拼命抠挠。

  “……何事?”

  她顿感莫名其妙,但两人的神情又让她极度不安,想要过来查看情况,就听夜雪焕厉声喝道:“别过来!”

  玉恬心知事态有变,但夜雪焕气势太过磅礴,多年积威全然爆发,甚至带了点战场上才会有的血腥气,声音嘶哑得都变了调,生生将她唬在了原地,一只脚跟还抬在半空,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两相僵持之中,那咔嚓一声轻响就显得尤为清晰。

  吊坠深陷在孔槽内侧,夜雪焕连一根手指都塞不进去,更遑论是重新抠出来。此时那吊坠也不知触发了什么机关,两边翅膀断裂,只剩一颗圆溜溜的金珠子,从孔槽里落入棺盖之下,骨碌碌的滚动声沿着内棺边缘响了半圈,最后笃地一下,触到了内棺最深处的机括。

  石棺震颤,虽然动静极其轻微,却足以在几人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夜雪焕拦腰抄起蓝祈就往后撤,玉恬也惊得倒退到墙边,眼见着棺盖向着侧面缓缓滑开,浑身血液仿佛都要冷冻凝固,平日里的从容冷静全丢到了九霄云外,冲着夜雪焕尖叫道:“你疯了吗?!”

  夜雪焕暂时没空理会她,自古帝陵就都是九死一生之地,不允许任何人惊扰帝王的长眠;醒祖比较特殊,给后人留下了活路,但会被他带进棺椁里的,定然是他最重视、最不愿示人的东西,就算留了钥匙让人来取,又岂会如此轻易?

  棺盖打开之后会发生何事,谁能预料?

  夜雪焕扭头对着耳室高喊:“童玄!带人出来!”

  耳室深处传来莫染带着回音的叫骂:“别嚷!再有一点老子就够着了!等这么点时间你会死吗!”

  他已经找到了广寒玉所在,整个耳室最冷之处是在中间柜子的顶端,几乎就挨着天顶,从最高处向整个耳室发散着丝丝寒气。

  那位置太高,一群亲兵搭着人梯才能够到,童玄此时正被踩在最底下,听到夜雪焕喊他,本能地挺了一下腰杆,险些把上面的整条人梯都掀翻;好在周围还有亲兵扶着,否则莫染怕是要被摔成终生残废。

  夜雪焕也不知该怎么和这造孽玩意儿解释,这么点时间里他们可能真的会死;但若棺中真有极其危险之物,他把人叫出来,只怕也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

  他死死盯着那道越开越大的缝隙,蓝祈也攥住了他勒在自己腰间的手背。夜雪焕能感觉到他掌心里冰凉滑腻的冷汗,再是气恼他欺瞒,也还是本能地护着他,反握住他的手,给予他一点聊胜于无的安慰。

  棺盖打开到约摸四分之三的位置处便停住,将将搭在棺体上没有掉落;夜雪焕想象中的一切毒箭、毒烟、毒蛊都不曾出现,只有一股浓郁到几乎能化为实质的甜香气涌了出来。

  那味道甜得甚至发齁发苦,直冲脑门,却又不似寻常毒气那般致人眩晕恶心,吸入肺腑后反而如同化为甘霖,十分提神醒脑。

  夜雪焕终于回过味来,这香气竟与蓝祈的血香一模一样,却浓郁了不止千百倍。

  他猛地想起玉无霜曾讲过的传言,醒祖自己就是契主,并把自己的宿主带入了皇陵;若这香气当真来源于他完全蛊化了的宿主,还和醒祖同宿一棺,岂非当真就如玉恬所猜测的,珑风皇后就是他的宿主——或者说,珑风就是契蛊的发源,最终为了醒祖而蛊化成傀。

  虽无中毒迹象,蓝祈却陡然间头脑发懵、手脚发软,不知为何就生出了一股想要靠近石棺的强烈意愿,又不敢表露得太明显,更不敢挣脱夜雪焕自己过去,只能讨好一般捏了捏他的手。

  刚刚还在呜呜咽咽地道歉认罚,这会儿却又撒上了娇,仿佛那不顾一切把钥匙塞进棺盖里的人不是他一样。

  但夜雪焕也实在拿他没辙,最初的愤怒和心痛过去之后,他那些护短的臭毛病就变本加厉,把本该归结到蓝祈头上的过错都转移到了醒祖和楚后头上;横竖都已经开了棺,目前看来也无甚危险,索性就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醒祖带进棺材,让楚后的人不惜拿他做筹码来要挟蓝祈——他总要知道自己是输给了什么玩意儿,出去了才好给蓝祈量刑施罚。

  他拥着蓝祈,慢慢靠近石棺;另一边的玉恬则更是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连头皮都要炸开一般的狂热和兴奋,四只本命蛊不受控制地离体飞出,在石棺上空飞快地盘旋飞舞,似是获得了无与伦比的满足和喜悦。

  那是来自血脉深处的感召,她甚至能清楚地认知到那几步之外的石棺里真实存在着最原始、最纯粹的异血,穿越千年时光直接与她对话,向她发出善意和蔼的问询和邀请。

  相比起凤氏,珑风才是她心目中真正的祖先,是她那身自己引以为傲却被旁人视作异端的血脉的来源。血香入鼻的那一瞬间,强烈的归属感和认同感几乎让她热泪盈眶,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跪在石棺边,周正地三叩首。

  行完大礼,夜雪焕和蓝祈也刚好凑了过来,三人互望一眼,一齐小心翼翼地向内探视。

  棺椁不出意料是内外双层,外青石内白玉;棺盖也是两层,但紧紧粘连在一起。内层的白玉棺盖小上一圈,边缘处却布满了已经被推进去的榫头,玉棺内壁上则有相应的卯眼,如果没有机括从内部将榫头推进去,棺盖绝无可能从外面被强行撬开。

  这是个简单却精巧的设计,不用棺钉而用榫卯结构,说明醒祖的确是有意让人来开自己的棺椁的。

  没人能理解这位疯子般的老祖宗到底是怎么想的,就如同他们此时也无法理解棺内的情形一样。

  玉棺里并排躺着两具尸骸,左边一具已成干尸,干瘪发黑的皮肉紧巴巴地包裹着枯槁的骨架,无法再分辨生前的面目。它并非如棺盖上的浮雕那样摆出安详入眠的模样,而是侧躺着蜷缩在另一具尸骸身旁,姿态好似婴孩依靠着母亲,又好似信徒膜拜着神祇,既卑微又虔诚,既贪婪又眷恋。

  另一具则更为惊人,所有的皮肉和毛发都依旧鲜亮饱满,说年轻都算冒犯,说青涩幼嫩才更为合适;肤白如脂,发黑如墨,唇红如血,安安静静地阖着双目,甚至都没有一点死尸该有的青灰色,若非是躺在棺材里,根本就与睡着无异。

  而那张脸简直惊为天人,又美得十分诡异奇特,说不出具体好看在哪里,但看到的第一眼就让人挪不开视线,几乎已不似人间之物;路遥这个丹麓第一美人与之相比,就只能是个满身烟火气的凡人。

  “这就是……珑风?”玉恬喃喃道,“的确是完全蛊化了,所以才能保持蛊化前的形貌,不死不生,存留千年。只是……”

  她疑惑地蹙起眉头,“怎么会是个男子?”

  事实上,光从形貌根本无法分辨这具蛊傀的性别,但它身上的衣饰却的的确确是男子的制式。更为惊悚的一个细节是,虽然两具尸骸身着同样的明黄衣饰,衣料也比之前所见的鲛绡成色都要柔软亮泽,但干尸身上的交领是左衽,而蛊傀身上却是右衽,暗示着它并没有真正“死去”。

  诚然这具蛊傀——或者说是珑风的性别无法单凭衣饰来判断,玉恬也不可能为了这点细节就扒裤子验身。无论如何,珑风是诞下过子嗣的,否则那身异血也不可能传承千年,至今还在玉恬体内流淌。某些野史传记里曾说珑风当年陪醒祖征战天下时常做男子打扮,很有可能是醒祖感念当年的糟糠情意,才特地给珑风扮了男装入殓。

  此时此刻,玉恬已经没空理会蓝祈为何要开棺、如何开的棺,所谓的千古一帝在她眼中也不过就是个老干尸,掏空自己一手建立的国家来修建皇陵,徒留下身后无数不朽的传说,到头来还不是凄惨无力地躺在棺材里,被他们这些后世之人居高临下地围观。

  她呼吸急促,心跳声咚咚如擂鼓,即便脸上看不出异样,但眼中激动的光芒就如同头顶上那四只团团乱转的本命蛊一般,想藏都藏不住。

  她不太敢对珑风的蛊傀之体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可若是能抽一点最精纯的异血带回去,绝对胜过无数典籍记录,能让她更直观地了解这种异能的本质。

  ——异血传承不易,生存更是艰难,老祖宗若在天有灵,应该会体谅她的吧?

  她在心里打着小算盘,夜雪焕和蓝祈也在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棺中的每一个角落,试图寻找那个连他们自己也不知是什么的重要之物。然而整个棺中干净得一眼就能望到底,除了两具尸骸之外空无一物,不似寻常墓主那般把最贵重的东西放在棺里、穿在身上。当然凤氏墓葬还有另一些习俗,比如要把遗体全身各处穴窍都用玉石塞住,包括眼耳口鼻、肚脐以及……

  珑风既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估计是没有这些,但醒祖呢?这老疯子会不会按照丧葬习俗,死前把自己前前后后都塞牢?

  ——难不成还要把这老干尸捞出来,扒干净了一处一处检查?

  三人各自打着对逝者极其大不敬的主意,脸色都阴晴不定;莫染刚好就在此时从耳室里走了出来,眼角眉梢尽是喜色,手里捧着一只妥善扎紧的小锦囊,大笑道:“总算让老子找着……我日!”

  他还没来得及向众人分享找到广寒玉的喜悦,一出门就见那三人围着已经棺盖大开的石棺,眼睛都死死盯着棺内,笑容顿时就僵在了脸上,破口大骂:“你们他妈的在干什么?老子找个东西的工夫,不至于就把你们闲到要开棺材玩了吧?!”

  童玄惦记着夜雪焕先前的传唤,此时虽见没有危险,还是扶着腰间佩剑站到了主子身后,一声“王爷”才喊了一半就卡在了喉咙里,被棺内的奇异景象惊得半晌无言。

  夜雪焕正烦躁着,没心思应付莫染,勉为其难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敷衍道:“找到广寒玉就好,一会儿就出去吧。”

  莫染对他的态度很是不满,何况他也是个不甘人后的性子,好奇心全被钓了出来,哼了一声就朝地台走来,非要看个究竟。

  玉恬已给自己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终于鼓足了勇气,指尖化出两只血蛊,探向珑风颈间;蓝祈也似乎在它掌心下看到了一团不同寻常的鼓起,伸手要去翻看。

  没人理会旁边那个煊赫万世的醒祖,千年之前所有的隐秘,眼下看来似乎都在珑风一人的身上。

  就在两只手堪堪要碰到珑风时,那对鸦羽般的睫毛忽然颤了颤,沉睡千年的蛊傀就那样毫无预兆地睁开了漆黑的眼睛。

  莫染才走了几步,就见棺边四人脸色骤变,像被踩了尾巴的兔子一般向后跳开,夜雪焕将蓝祈护在怀里,童玄拔剑挡在他二人身前,玉恬的血蛊也没能放出去,几人胸口都剧烈起伏,惊魂未定地远远瞟着棺内。

  莫染没看到最惊悚的一幕,但接下来的画面也已经足够惊悚。

  大开的棺盖下缓缓坐起来一具不知是人是鬼、是死是活的“尸体”,那容颜倾国绝色,一对瞳仁黑得如同夜空浩瀚,虽空洞无神,却又不似外面的尸俑那般僵硬灰败,精致漂亮得如同一个人偶;与其说那是一具尸体,不如说是个有血有肉却没有灵魂的躯壳,是个已经失去了主人,却也无法获得解脱的孤魂野鬼。

  莫染汗毛倒竖,倒退着贴在了墙上,声嘶力竭地吼道:“夜雪容采你我日你十八代祖宗!没事开什么棺!这他妈是什么情况啊!”

  “我他妈怎么知道!”夜雪焕也气急败坏地骂了脏话,“你就不能闭嘴吗!”

  事到如今,他不可能、也无暇再责怪蓝祈;莫染认定是他开的棺,他就只先能把这口黑锅背下,先处理了眼前这突发情况再说。

  但话虽如此,他其实也不知该如何处理,亦不敢轻举妄动。

  棺里的珑风已经站直了身躯,它身形高挑,宽袖中的双臂垂于身侧,两条长腿轻巧地跨过半人高的棺沿,事实上是个很别扭的姿态,却又显得格外优雅多姿。

  它并没有神志意识,却似乎在冥冥中受到某种驱使和指引;它的眼珠并不能转动,眼皮也不会眨,甚至可能根本就没有视觉,但随着脖颈扭转,那对漆黑的眼珠子在每个人脸上扫过,又如同有真实的视线落下,在玉恬脸上逗留片刻,最终锁定在了蓝祈身上——或者说,是他的心口。

  然后它迈开腿,朝着蓝祈一步步走去。

  蓝祈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想往夜雪焕怀里缩,但很快就镇定下来。他从方才起就一直有着某种奇妙的联系感和违和感,随着珑风的靠近而愈发强烈,仿佛身体深处有某个部分在与面前的蛊傀共鸣,在叫嚣着想要回到它原本的归属中去。

  十六年来,他还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知到契蛊的存在,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觉到身体里有个不属于自己的部分——因为这个部分本该是属于珑风的。

  玉恬的推测一点不错,契蛊的确就来源于珑风本人,是由她的异血炼制而成;这一事实根本不需要任何文献记录来佐证,寄宿于他心口处的契蛊本身就被铭刻上了这段遥远的记忆。哪怕被封存千年,哪怕认了另外的主,它也始终记得自己最初的起源。

  蓝祈看着朝自己款款走来的珑风,突然就明白了楚后给他种下契蛊的真正原因。

  ——那件所谓能左右天下命运的东西,十有八九就在珑风身上,她所化成的蛊傀才是真正的最后一道“锁”,而本就来源于她的契蛊则是开启这道锁的“钥匙”。

  他会不会与夜雪焕同心、会不会二次认主、甚至这件东西最终会不会交到夜雪焕手上,这些都不重要,楚后只是需要他去做这把钥匙而已。

  所以玉无霜才会毫无犹豫地将开棺的钥匙交给他,因为这世上除了他,再无人能从醒祖的棺椁之中带出那件东西。

  ——但是,代价呢?

  两把皇陵钥匙都在使用之后被机括锁死、分割、回收,那他这个最后一把钥匙,是不是也要被留在皇陵之内?

  不待蓝祈再多想,珑风已走到他面前。夜雪焕侧身将他挡在身后,几名亲兵全都护卫他们左右,拔剑前指,一触即发,杀气凛然。

  然而无知无觉的珑风自然不受威胁,轻巧地又向前踏了一步;童玄眼中寒芒微闪,手中长剑直指珑风心口。

  他其实也不知道寻常刀剑能不能伤到这些已经超脱了常理的东西,是以出手就是杀招,剑尖迅若惊雷;珑风却只是伸出了袖中的右手,动作看似缓慢呆板,却反而比童玄还快一步,侧身躲开剑尖,然后一把抓住了他握剑的手腕。

  那只手纤细白净,骨节分明,指甲狭长,倒的确像是女人的手,但力气却大得惊人,五根手指如同铁箍一般牢牢扣死了童玄的手腕,甚至都能听到腕骨被挤压的吱嘎响声。

  童玄脸色惨白,长剑不由自主地脱了手,又想用另一手去掰那几根手指;而珑风的目标并不是他,所以也不与他纠缠,随手一扯一推,竟直接把童玄甩了出去。

  骁勇善战的侍卫统领居然就这样双脚离地倒飞了出去,被亲兵扶住时甚至都还没反应过来,手腕上肉眼可见地肿起五道鲜红的指印,整条小臂近乎麻痹,人都有些懵了。

  “都先别动!”玉恬不敢再让人轻易试探,赶忙喝止,“它应该没有恶意,莫要主动攻击。”

  她见珑风只冲着蓝祈去时就已经明白过来,虽早知蓝祈进皇陵是动机不纯,却万万没想到他会直接开棺,更没想到契蛊竟会成为唤醒珑风的契机。蓝祈本人显然也没料到事态会发展到这般境地,但这一切一定都是被计算好的,从醒祖留下有关皇陵和契蛊的遗训、留下两把皇陵钥匙开始,珑风就在这棺椁之中,等待着被人唤醒,完成它最后的使命。

  ——契蛊究竟如何事关天下,谜底很快就要揭晓了。

  蓝祈自知逃不过,轻轻握了握夜雪焕的小臂,主动走到了珑风面前,相隔不到一臂距离,静静地与它对视。

  这么说其实不太准确,珑风的瞳仁比正常人大上很多,几乎没剩什么眼白,瞳孔也已经扩散到了最大,一眼望去便如深渊黑夜一般无底无尽,说明它确实已经无法视物,所以也不谈什么“对视”。

  但蓝祈就是莫名觉得,它的眼底似有无尽温柔和怀念,仿佛在透过他眺望遥远的过去,追忆再也无法回溯的时光。

  那只能随随便便把童玄甩出去的右手此时正轻柔地覆在他心口处,似是在感受着肌肤之下规律有力的搏动;隔着厚实的斗篷,它掌心里的寒凉并不能传递到蓝祈身上,而蓝祈的体温也并不能传递给它。

  ——就好像分隔了千年岁月,那个曾经属于它的部分,也再无法回到它身上一样。

  它的手掌缓缓摩挲,在蓝祈心口画着圆,掌下的那颗心脏便好似回应一般猛然悸动,过快的心跳使得蓝祈血气上涌、呼吸急促,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可随之而来的却是莫大的悲戚和痛楚。

  这份感情不属于他,而是他身体里多出来的那一部分,在和原本的主人做着最后的、彻底的告别;但作为夹在中间的“容器”,这份悲伤却必须要由他来承载。

  泪水不受控制地从他眼中滑落,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觉得珑风通过他体内的契蛊,借由他的身体,传达了自己最后的一点愿念。

  再然后,它抬起一直垂在身侧的左手,向蓝祈摊开了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