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不解契>第99章 旧案(下)

  许是情绪激动了些,南宫显呼吸急促了起来,胸口起伏不定,侧头掩唇闷咳几声,努力平复了片刻,嗓音愈发喑哑:“我当年也是天真,满以为发现了天大的商机,能在南宫家扬眉吐气……然而这件事报到父亲那里之后,就再无我插手的余地了。”

  “至于先楚后有没有查到南宫家头上,我无从得知。只是据说她当年曾单独提审过月葭国师,后来此事便以齐家流放、月葭贡出整个国库告终。如今整个东洋已经没有去月葭的航线,迷纱魅据说也已经全部销毁,这世上再无鲛绡了。”

  事涉楚后,又涉及夜雪薰,对于面前这两人都是十分敏感的话题,何况也都是没有实际证据之事。南宫显到底是个商人,进退有度,话说一半,留给人自行领悟。

  夜雪焕其实基本认同他的说辞,南宫家这个局布得十分巧妙,以月葭国的名义,借江东总督和太医苑之手,层层递推,没有一环能直接联系到南宫家头上,可谓以小博大;然而南宫庆行玩脱了,那个想要毒害南宫秀人的真凶也玩脱了,受害者阴差阳错地变成了夜雪薰,致使皇族——或者说是楚后接手了此案,南宫家也自此失去了成为皇帝外家的可能。

  机关算尽,自作聪明,结果报应来得如此之快。

  楚后有没有查到真相另当别论,南宫庆行却必须咽下这口哑巴亏,咬定此事与自己无关,不敢调查是谁调换了毒药,否则若真凶玉石俱焚,直接把南宫家供出去,那才是灭顶之灾。

  唯一能让他庆幸的大概只有月葭国没有供出鲛绡之事来,那桩动机不纯的生意也随着月葭闭岛就此掩埋,再无线索能将此案联系到南宫家身上。虽然毁了一个夜雪薰,但好歹南宫秀人没出事,总算保住了南宫家的根基,也就只能故作愤慨,祸水东引,把矛头对准月葭国和齐家。

  此事过去了太多年,当时的南宫显又弱势,错过了最佳的调查时机,如今无法洞悉真相都在情理之中;但一个最可怕的事实就是,当初这个害南宫秀人不成却害了夜雪薰的人,至今仍好端端地活在世上,说不定就在暗中窥伺着下一次动手的机会。

  思及此处,莫染简直糟心透顶。当年出事时,他与夜雪薰尚未相识,并无感触;后来逐渐两情相悦,每每看着他发作,都恨不得把当年所有参案者都刨出来挫骨扬灰。如今陡然得知真凶另有其人,那股子无处可去的恼恨顿时有了发泄的对象,手指敲着杯壁,不耐道:“老子管他原本想害谁,事实就是我家暖儿平白遭了罪!奶奶的,你查了这么多年也该查到了吧?到底是哪个龟孙!老子非教他重新做人不可!”

  南宫显被他嚷得头疼,连日奔波本就劳累,哮喘隐有复发征兆,喝了几口热茶才勉强压下了喉咙里的痒意,低声道:“我当真查不出来。此事在南宫家是个禁口,该留的不该留的,全都被父亲清理得一干二净,我也是当年无意中听到母亲同父亲争吵,从只言片语中拼凑出来的事实。再者我也怕查得太深会打草惊蛇,逼得那人狗急跳墙,再对秀秀下手。”

  “不过……也无所谓了。”他突然笑了一下,嘴角的弧度里竟隐隐噙着几分阴枭和血腥之气,“管他是谁……一竿子全挑翻了,也就清净了。”

  夜雪焕挑眉道:“你要挑了南宫家?”

  “怎么可能呢。”南宫显轻笑摇头,“南宫家若是没了,我拿什么来养秀秀?”

  莫染听得直皱眉头,他们兄弟之间根本就不是能摆到台面上说的关系,偏偏南宫显还说得像是多情深意浓一般,着实有攀附之嫌,听着就令人作呕。尤其南宫秀人自小跟着夜雪薰在北境,莫染虽然嘴上嫌弃他,心里却也拿他当弟弟对待,实在看不得这头道貌岸然的野猪拱了地里大好的小白菜。

  只可惜小白菜不是他家地里的,而且菜心也并不那么白。

  “我在南宫家无甚实权,根本无法保护秀秀。”南宫显哑声道,“好在秀秀聪慧,不需我多做提醒,自己就知道要藏锋示拙。但如今朝局至此——荣王爷,你敢说,你们不会动南宫家?”

  夜雪焕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只淡淡回道:“那取决于南宫家自己的态度。”

  南宫显了然一笑:“那我也可以保证,南宫家日后一定老老实实、规规矩矩,一心一意为朝廷、为陛下充盈国库,其余的不作他想。”

  夜雪焕听出他言下之意,故意问道:“五公子做得了这个主?”

  南宫显欣然道:“这本就是秀秀的意思。他想要南宫家什么样,我就让南宫家变成什么样。”

  莫染怄得不想说话,夜雪焕却不为所动,深深看着他道:“想必这才是五公子特地找我的原因了。”

  “的确如此。”南宫显干脆地点了点头,望着茶杯里袅袅升起的热烟,神情柔和下来,“秀秀没什么志向,这一点所有人都知道。他只想一辈子锦衣玉食,有用不完的零花钱;这点要求,我还不能满足他么?那些不想让他安生的人,我自会清理得干干净净的,不劳烦他人动手。”

  “你别老拿秀人说事。”莫染实在听不下去了,“别的先不谈,你拿什么清理南宫家?”

  “这就不劳世子费心了。”南宫显沉沉说道,“等我这趟从月葭回来,该解决的就都能解决了。”

  “你要去月葭?”莫染立时警惕起来,“不是说当年那个案子已无证据?”

  他心中虽恨,但南宫家到底是夜雪薰的母家,真要出事,势必对他和南宫雅瑜有所影响。若南宫显要抓当年的凶手,他求之不得;但若要以此玉石俱焚,搞垮南宫家,他必是不能同意的。

  “世子放心,与那件案子无关。”南宫显失笑,直到此时才终于露出了几分叱咤商场时的气魄来,从容不迫,胜券在握,“我当年把一个关键证人藏在了月葭岛上,他手里捏着一些足以让我掌控整个南宫家的东西,我自然要亲自去接他回来。”

  他依然盯着手中的茶杯,仿佛是透过那微微荡漾的涟漪,看到了某种遥远的、美好的未来,“所以还请王爷和陛下耐心等候几个月,到时候……我会把一个干干净净的南宫家,交到秀秀手上。”

  重央如今没有航线去月葭国,他想出海就走不了自家船队,的确只能借条栈道来暗度陈仓,但可以借的并非只有皇陵这一条。他的真正目的其实是要借一个靠山,给这场南宫家的内部夺权大戏强加上一点皇族的影子。夜雪焕同不同意借他这条栈道根本就不重要,今日这场密谈已经足以让他直接成为南宫显的“同谋”,达到故布疑阵的效果,转移南宫家其他人的视线,为南宫显争取足够多的时间。

  换言之,从他赴了这场约开始,他就已经上了南宫显的贼船,被他狠狠地摆了一道。

  这一点认知让夜雪焕十分不悦,但平心而论,站在皇族的立场上,若南宫家能由自己人内部解决,那简直省心省力;就算南宫显夺权失败,对皇族、对他自己而言都没有任何损失,不过是借他一个名头而已。这是一桩稳赚不赔的生意,但就是因为太稳赚不赔,反而显得十分匪夷所思。

  这个男人已经是实质上的重央首富,却半强迫地送给他一桩自己拼上性命、让他稳赚不赔的生意,怎么想都觉得可疑。

  夜雪焕稍作思忖,虽也觉得无甚意义,却还是试探道:“南宫家毕竟是亲王的母家,只要不像刘家那样做出祸国殃民的大逆之事,就不会有大灾大祸落到头上。五公子如此拼命,在我看来,与其说是为了秀人,不如说你才是最大的获利者,不是么?”

  南宫家就算退出朝堂,也还是重央第一富户,不可能对朝廷完全没有影响力。茂国公府完全可以效仿其他保皇派,甚至是南北两府,根本不必理会朝局,只要抱着世袭的爵位和东南洋的财路,自然便能屹立不倒,而南宫显无疑才是掌握了“财权”这道命脉的人。南宫秀人日后即便袭爵,也不过就是个只负责花钱的闲散公爷,得靠南宫显这个赚钱的养着;说到底,整个南宫家最后还是会落到南宫显手上。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南宫显似是早知夜雪焕会有此一问,可当真听到他问出来,还是忍不住地哂笑出声,讥讽的笑意流转到眼角,衬着那颗泪痣,不知为何就成了一股子彻骨的寒凉。

  都说泪痣是薄命之相,是谓孤星入命,一生流水,半世飘蓬。夜雪焕原不信这些鬼神之说,可这一笑落在他眼里,却当真平添了几分凄楚和惨淡。

  “秀秀之于我,或者我之于秀秀,都不过是彼此生存的倚仗。上半辈子我恃着他立足,下半辈子他靠着我安身,这是很公平的交易,没有谁为了谁,都是为了自己。”

  这已经算是十分掏心窝子的话,撕开他自己微时的过往,甚至坦言他是借着南宫秀人的势在南宫家立足;然而与那寂冷的眼神截然不同,南宫显从语气到态度都十分坦荡,轻轻耸了耸肩,“我也姓南宫,名义上也是南宫家的嫡系,我并没有在抢夺非分之物。我对得起朝廷,也对得起秀秀,难道就因为最终获利最大的是我,就变成是我图谋不轨了么?说得不好听一些……庆化末年那场宫变,王爷亦是实质上的最大获利者,难道那也是王爷的图谋么?”

  夜雪焕面色陡然一寒。他并非是在质疑南宫显,也欣赏他宁为刀俎不为鱼肉的做派,而南宫显分明清楚他想要何种表态,却偏偏选了最咄咄逼人的方式。

  ——南宫显是在告诉他,这个问题已经冒犯到他,触及了他的痛处;夜雪焕愿意尊重,但当然也不可能纡尊降贵给他道歉,何况南宫显也同样故意触及了他的痛处。

  这只是一桩互惠互利的交易,甚至连合作都谈不上,双方都清楚对方一定不会拒绝,所以也没有耐心再多谈,更不用装什么友好亲切,互踩一脚,试出了彼此的底线,点到即止。

  “王爷若无其他疑问,此事就算是说定了。”

  南宫显稍作停顿,见夜雪焕并不反对,便继续说道,“过几日我自会去太后那里请一道旨,以免南宫家会有人阻我。待得出发之时,我会与王爷一道渡江,王爷在淙州靠岸,我会继续顺江往东,届时我的亲信会假扮我与王爷一道南下,王爷只当他不存在便是。”

  夜雪焕点头道:“这些自然由你自行安排,我不过问。但我也有一事想劳烦五公子。”

  他看着南宫显,亲自往他杯中添了热茶,在流水声中低低说道:“若是可能,我想请五公子查一查,当年那个月葭国师……可曾单独给过我母后什么东西。”

  南宫显怔了一下,他也不是没怀疑过楚后收了月葭的贿赂,否则即便先帝性懦,也必要把这小国打到片甲不留,绝不至于让月葭仅仅用钱财和断交就赎了谋害皇子的大罪。但楚后终究不是当年的主谋,所以南宫显并不关心她是否受贿。

  他当年手上资源有限,没兴趣也没余力去追这条线;此时听夜雪焕提起,也只当是事涉自己生母,他无法不在意,是以并未起疑,应允道:“我尽量,但无法保证有收获。”

  “……无妨。”夜雪焕目光微闪,眉间藏了些忧虑之色,“我也不过……求个心安。”

  …………

  “你真怀疑你母后?”

  从小厢房里出来,莫染便耐不住了,“不可能吧,月葭那王八小国,能拿出什么让你母后看得上眼的东西?当年轻判齐家不是因为蓝祈么?”

  夜雪焕烦躁地捏了捏眉心,“轻判齐家是因为蓝儿,那轻判月葭呢?”

  莫染噎了一下,毫无底气地猜测道:“许是她发现南宫家有问题,又没有证据,不好降罪,只能从轻发落月葭?”

  他对楚后实无半点好感,却又看不得夜雪焕因为怀疑自己生母而矛盾煎熬;话说出口才发现自己居然在为楚后辩解,心里顿时五味杂陈。

  “真要这么简单就好了……”

  夜雪焕长叹了口气,心里根本乐观不起来,却苦于无法和莫染解释。

  他自南巡回来就在调查当年之事,就算无法窥出楚后的图谋,至少也想知道她手中的契蛊是从何而来;然而时隔太久,所有线索几乎都断得彻底,他也不得不放弃。原想着只能先去皇陵,看看楚后想要的东西再做打算,却不想柳暗花明,南宫显就这么无意间送了他一条线索。

  ——奇特的海蚕,避世的海岛,还有月葭王室拒不配合的态度,这些在南宫显看来或许并无异常,但夜雪焕却无可避免地联想到了前朝凤氏的养蛊之术。

  玉氏可以改名换姓,躲在颐国韬光养晦,那凤氏其他遗脉也完全可以选择逃亡海外,挑一个平静又不起眼的小岛国,暗中控制其王室,掩盖自己的前朝身份。

  倘若这一族人只图偏安一隅,倘若他们手里恰好有契蛊,倘若他们为求后世太平,把自己祖宗的陵寝献给了楚后,一切就都对得上了。

  若真是如此,当年那个月葭国师定然知晓皇陵内那件东西作何用处,又与契蛊有何关联,否则无法打动楚后,为月葭争取一线生机;当初把钥匙交给蓝祈的玉无霜定然也知晓一些内情,至于知道多少、又告诉了他们多少,却已经不得而知。唯一能接触到的玉氏族人只剩了一个玉恬,但她来重央时才不过十七岁,再是玉家嫡系,接触到这些核心机密的可能性也不大。

  皇陵行程已定,就算南宫显真能查出点什么来,那也是自皇陵回来之后的事。在这个案子上,夜雪焕已经不指望能知道更多,不过是求个心理安慰,自己为自己还原一个长久以来都在追求的“真相”。

  两人出了枫江苑,童玄和莫雁归各自在车驾旁等候,此时双双迎了上来,神情不知为何都有些不自然。

  莫染正烦躁着,没心思观察下属的表情,当先跨上了车,转头对夜雪焕道:“我上一趟琼醉峰,晚些你替我接下小米,把他送过来。”

  夜雪焕嫌弃道:“这点时间都等不得?不若我替你直接送宫里去?”

  莫染哪敢让南宫雅瑜知道自己弃她的宝贝孙子不顾,更不敢让她知道当年的内情;本就病体未愈,千万不能再气出什么好歹来。当下也只得悻悻骂了两句夜雪焕不厚道,自己回莫府,待接了小米再去琼醉峰离宫。

  送走了莫染主仆,童玄才凑了上来,对夜雪焕比了个手势,又悄悄指了指车厢。

  夜雪焕挑了挑眉,进车厢一看,果然见蓝祈坐在软榻上,虽然面色清淡,嘴角却抿得很紧,一看就知道在生闷气。

  先前与南宫显交涉,听他言辞之间虽对南宫秀人极为宠溺爱护,但也数次暗示小少爷并非懵懂无知;此时见蓝祈提前过来,夜雪焕就知是他没能拦住南宫秀人,倒也并不如何意外,只是到底有些感慨,小少爷这些年也不容易。

  蓝祈伸手讨抱,夜雪焕才刚把他拥进怀里,就听他幽幽地告状:“南宫秀人欺骗了我的感情。”

  夜雪焕差点喷笑出声,心底积压的躁郁顿时一扫而空,安抚一般亲了亲他的额头,打趣道:“乖,不生气。明日就把他抓来挂树上,让他给你赔罪。”

  蓝祈想象了一下小少爷挂在树上哭丧着脸向他道歉求饶的画面,也不由得忍俊不禁,轻轻舒了口气,将这半日里的所见所为大致说了。

  他并未刻意隐瞒肃亲王府送礼之事,只将那块鸽血石一带而过,着重控诉南宫秀人恶劣的欺瞒行径。夜雪焕完全不想对那两人的兄弟情做出任何评价,啧啧了两声,便将自己这边的进展与蓝祈说了。

  此事非同小可,饶是蓝祈也消化了好一会儿,这才慢慢理清了思绪,沉声道:“若楚后当真是从月葭那里得到契蛊,那她势必还要从他们那里获知皇陵钥匙在云雀的消息,否则不可能那么快定计实施,偷梁换柱送我去云雀。当初凤氏灭国,他们各自逃亡蛰伏,这月葭国师却能知晓云雀是凤氏遗脉所建,掌控有皇陵钥匙;而红龄曾言云雀百年来探寻契蛊而不得,除非是她级别不够,所知不详,否则就只能说明,月葭的这一脉比玉氏还要神秘,隐藏了更多实力,却只求安稳度日。”

  “理当如此。”夜雪焕深以为然,“昔年太祖立国之初,不知围剿了多少凤氏族人,幸存者寥寥无几。能在那个时候成功逃往海外、隐姓埋名者,必非寻常。玉氏贼心不死,谁又知这一族究竟是想求安稳,还是只是更沉得住气?”

  蓝祈摇头道:“我倒不觉得这一族人还有复国的野心。能把祖宗传下来的养蛊之术拿来给岛民织渔网的人,注定不忍心再见天下陷入纷乱之中。”

  顿了顿,又不禁感慨:“月葭苦心经营,百年隐忍,终还是躲不过……后来月葭闭岛,说不定也是他们主动要求,想要彻底避世不出了。”

  他其实完全不在意楚后的契蛊是从何而来,此事的前因在他眼中根本就不重要,即便知道了全部的真相,也不过徒增几分感怀,于他们今后的安排没有任何影响——皇陵必须要开,广寒玉必须要取,楚后交待给他的使命也必须要完成。

  他枕在夜雪焕胸前,听着熟悉的怦鸣,那些犹豫和迷茫逐渐消散,某些早已成型的想法也愈发坚定起来。

  “无论如何,只要开了皇陵,取了东西出来,我们的债就算还清了。”蓝祈的声音低了下去,小小打了个呵欠,“至于南宫家……让南宫秀人自己看着办吧。”

  夜雪焕听他语气,只当他还在恼那不厚道的小少爷,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让他换了个姿势,一手托住他的后颈,另一手在他背上轻拍,“乖,累就睡一会儿,我抱着你。”

  蓝祈轻轻扬起唇角,在他肩头蹭了蹭,安安心心地闭目养神。

  ——不论前路如何,只要在这个怀抱里,他便万事无惧。

  …………

  枫江苑内,南宫显到底还是克制不住喉下的灼痒,剧烈咳嗽起来。他推开窗,外头送进来的新鲜暖风让他稍稍好受了些,脱力一般栽进软椅之中,捂着胸口,慢慢调整呼吸。

  若是可能,他一点都不想动用那张最后的底牌。南宫家自然不会落得刘家的下场,但若也要像楚家那样被迫另开新枝,皇族会扶持的对象只会是南宫秀人。

  且不论他自己愿不愿意,家里其他人必然是不愿意的。如今那几个官场上的还被蒙在鼓里,可一旦新官制下行,他们发现自己被皇族排挤在外,会如何狗急跳墙、如何迫害南宫秀人,他连想都不敢想。尤其太后的身体日渐病弱,等到皇陵开启,夜雪薰“下嫁”北府,南宫家就没了皇族背景,必须与朝廷建立另一种新的联系。

  他今日的确是算计了夜雪焕一回,但哪怕是做个恶人,他也必须主动把自己送到皇族手上,取代南宫秀人,成为南宫家的“新枝”,才能保住根基,保住他自己和南宫秀人。

  正思量间,忽听门外亲信的大喊:“小少爷!小少爷您慢些……”

  来不及收起脸上的恹色,南宫秀人已经破门而入,横眉竖目地往他腿上一坐,刚准备兴师问罪,又瞥见了他惨白的脸色,顿时什么气焰都没了,小心翼翼地问道:“又犯病了?药呢?”

  一边说着,一边已经熟练地摸到他腰间,掏出一小包药粉来,混在茶水中让他服下,见他呼吸顺畅了,这才委委屈屈地唤道:“哥哥……”

  小少爷虽已及冠,身形却还没完全长开,这样缩在南宫显怀里,竟还有那么几分小鸟依人的味道。

  南宫显拍拍他的脑袋,朝门外递了个眼神,待亲信关上房门后,才低低笑道:“荣亲王忒不厚道。”

  “哥哥才不厚道呢。”南宫秀人嘟着嘴,正眼都不肯给一个,“又想背着我干坏事!”

  “没有,是正经事。”南宫显伸手戳了戳他鼓鼓的腮帮子,“此番皇陵之行,南宫家要出全资,数额庞大,下面人若是出了问题,谁也担不起,须得我亲自跟着。方才是与荣亲王商议行程呢。”

  他声音低哑,说得又轻又缓,完全没了方才与夜雪焕往来博弈的气势,倒似是快要说不动话了一般。

  “去什么皇陵嘛!”南宫秀人虽然恼他,可见他疲累虚弱,又忍不住心酸,“南荒那么多瘴气,万一……”

  他抱住南宫显的后腰,把脸埋在他肩头,闷闷说道:“哥哥可是答应了要养我一辈子的。”

  南宫显心头微热,侧头蹭着南宫秀人的脸颊,低声道:“没事的,那么多年都过来了,哥哥会小心的。秀秀要是实在担心,哥哥就偷偷带你去南荒,让你亲自照看着,好不好?”

  南宫秀人一听就知道他是以退为进,到时候定能有一万种借口把他支开,根本也不当真,抬头看着他道:“哥哥,你不能骗我的。我不是小孩子了,该我承担的责任,哥哥不能替我揽着。”

  南宫显知他向来敏锐通透,怕他看出了什么端倪,忙安慰道:“不骗你。”

  他那一双圆眼亮如星辰,看得南宫显也不禁发怵,伸手将他拥入怀里,贴着他耳畔说道:“日后你若是发现我骗你,就狠狠罚我,罚到我悔不当初,好不好?”

  “……这可是你说的。”

  南宫秀人哼哼着,良久才极小声地回道:“如果你骗我……我绝对、绝对会让你后悔的。”

  声音又轻又软,听在南宫显耳中不过是一句半带撒娇、毫无气势的狠话,却只有他自己知道,那里面所包含的,是看穿谎言后的失望,是只能假作懵懂的悲凉,和不惜踏入深渊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