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不解契>第96章 稚真

  “老远就听到小米的声音了。”

  小半个时辰之后,夜雪权踏着小米清脆的笑声款款而来,“什么事这么高兴?”

  刚一踏入青璇殿,小米就惊喜地“啊”了一声,哒哒地跑到他面前,一边喊“伯伯”一边使劲扯他的袖子。

  夜雪权顺势蹲下,正摸索着想要拍拍他的小脑袋,唇上就被抵上了一颗圆溜溜的东西。他张嘴含住,酸甜爽口的糖渍梅子就落在了舌尖上。

  南宫雅瑜本就好甜口,青璇殿的小厨房最会做这些零嘴,无论品质还是口感都属顶尖,真正的皇家御点,但夜雪权多年嗜酒,对于甜味不甚敏感,反倒是梅子本身的酸味更得他心意,笑着点头道:“小米乖,谢谢。”

  小米这逢人就要塞食物的习惯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但这种行为显然能让他得到极大的满足,笑嘻嘻退开两步,让颜吾扶着他去南宫雅瑜面前行礼。

  南宫雅瑜温声与他寒暄几句,便让他入座。

  她以往不待见夜雪权,觉得他怀才不露,故意装好性子,虽是为求自保,却太过虚伪;如今他在朝中一言九鼎,柔中带刚,她倒反而有所改观,态度自然也温和了许多。

  跟着夜雪权一起来的,还有一脸不情愿的夜雪镜。

  楚太妃不出意料地称病回绝,夜雪权便先绕道去了一趟太白殿,把幼弟接了来,还给他做了不少思想工作,这才迟了小半个时辰。

  夜雪镜如今的处境十分尴尬,分明是亲王的辈分,却无亲王的封号;先帝在时还有楚家做靠山,如今楚家本家失势,夜雪渊的皇位也坐得稳稳当当,没人认为他这个小殿下能掀出什么风浪来,几乎都要被人遗忘在太学府的小角落里。

  原本与皇兄们就多有隔阂,如今更是话不投机,只剩下夜雪权对他还和善些。

  他自是不会知道楚棠楹曾在宫变中试图取南宫雅瑜而代之,更不知道他那看似温婉的母妃实际上至今还野心不死,都是看在他的面上才能保住太妃的位置,否则早就被发配去给先帝守陵了。

  虽然居心不良,但到底一介女流,趁乱浑水摸鱼,也没能摸到什么,南宫雅瑜还不至于打击报复,却总还是介怀的。楚棠楹虽有太妃位份,却无任何权威,等同于是软禁宫中。夜雪镜才不过八岁就另开太白殿,被迫与母妃分殿而居,休沐时从太学府回来,想与母妃说几句话,周围也都站着一群太监宫女,防止她喊冤诉苦,不让她给小孩子灌输什么奇怪危险的想法。

  当初宫变时的情形自然没人会详细告知于一个幼童,他不是没有问过,但无论是他的皇兄皇嫂还是太后,甚至连殷太傅都告诉他,楚太妃做了不好的事,不至于受罚,但必须引以为戒。日后等夜雪镜自己能够分辨是非了,自然会明白其中原委,会明白他的皇兄们是在照顾和保护他。

  但在眼下这个时期,正懵懵懂懂开始要了解这个世界的小殿下还无法判断究竟谁对谁错,所以他粗暴地选择谁也不信。

  看着殿内端坐的太后和几位皇兄,总觉得所有人都心怀鬼胎,但还是周正地给每个人都行了礼。

  小米不曾见过他,但见他与锦鳞年纪相当,又生了一双琉璃色的眼睛,顿觉亲切,高高兴兴地凑上前去,伸手给他递糖果:“小哥哥,这个给你!”

  因为不相识,小米没有直接喂到他嘴里;但对于夜雪镜而言,这种自来熟的行为已经十分越礼,狠狠瞪了小米一眼,自己寻了位置入座。

  小米平白无故被迁怒,又茫然又委屈,眼圈慢慢红了,小嘴也扁了起来,要是换在家中,只怕早已坐地大哭了。

  南宫雅瑜和莫染的脸色都不太好,但毕竟是长辈,不好发作;夜雪薰本想打个圆场,却见锦鳞起身去把小米抱了起来,柔声安慰:“小米乖,不哭。那不是小哥哥,是小皇叔。”

  小米愣愣地哦了一声,似乎并不奇怪为何一个年纪这么小的小哥哥会是“皇叔”,也有可能根本不理解“皇叔”是个什么玩意儿。但他依旧很委屈,自己笑脸相迎请人吃糖,却换回来一个大白眼,这种事他还从来没遇到过。

  锦鳞把他抱到夜雪镜座前,微笑哄道:“你喊一声小皇叔,再把糖糖给他,好不好?”

  小米很听话地喊了一声,但显然已经对这位小皇叔有些抵触,噘着嘴把手里的糖果又递了出去。

  夜雪镜恨不得一巴掌把面前那只白嫩嫩的小手拍开,但看着小米身后那两道带着寒意的目光,心里又不禁怵了一下,只得不情不愿地接了。

  小米递了糖就转身把自己埋进了锦鳞怀里,只留个小屁股高高地撅在外头。然而锦鳞似乎还不想就此罢休,慢条斯理、一字一顿地对夜雪镜道:“方才肃王伯伯接了糖都和小米说了谢谢,小皇叔不该也道个谢吗?”

  夜雪镜脸都气白了,分明是锦鳞逼着他接的糖,还要他来道谢,简直就是欺人太甚;然而不知为何,他最终竟是忍了下来,把糖扔进口中,嘎嘣一下咬碎了,才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谢谢”。

  锦鳞又问:“小皇叔,糖好吃吗?”

  夜雪镜深吸一口气,一脸屈辱地回道:“……好吃。”

  锦鳞这才满意了,拍拍小米后背道:“你看,小皇叔说好吃呢,不哭了。”

  小米大抵也知道锦鳞是在哄自己,破涕为笑,凑到他耳边嘀咕:“还是小鱼哥哥最好了。”

  锦鳞轻轻笑了笑,嘴角的弧度与夜雪焕如出一辙。

  场间几个大人的表情顿时都变得十分微妙。

  锦鳞这个荣亲王世子可谓从天而降,不服之人甚多,然而还不到两个月就全都被他收拾服帖了,在各路贵族子弟中隐有凶名,风采不输他父王当年,只不过是另一种层面上的恐怖。

  夜雪焕当年一言不合就要动手,锦鳞却是个只动口的君子,骂起人来引经据典、指桑骂槐,没点文化还听不懂他在骂什么,通常是太学府的教习都听笑了,被骂的人才后知后觉,回去给家里告了状才能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太学府的学童自是不知内情,但这些权贵如何能不知锦鳞是哪里出身,手上又有多少人命,哪敢让自家孩童当真得罪了他。先礼后兵是荣亲王一向的风格,口已经动过了,真要让他家世子动了手,怕是真的要被打到亲娘都不认识。

  之前未曾听闻夜雪镜与锦鳞有矛盾,但看得出十分忌惮他。锦鳞也并非是个主动挑事的性子,今日却公然对夜雪镜各种嘲讽威胁,就为了哄小米一笑,分明是极其幼稚的纨绔做派,不知为何竟生生被一个八岁的幼童玩出了几分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倜傥风流。

  莫染看得直想笑,正月里见到这小崽子时还拘谨得话都说不出两句,不过堪堪小半年,不光学了夜雪焕蛮不讲理的护短逞凶,还学了蓝祈礼貌里透着尖刻的伶牙俐齿,小小年纪就把他两个爹爹的臭毛病都学全了,长大还不知要凶残成什么样。

  有这么个哥哥护着,小米日后定是无人能欺侮,这初吻送得不亏。

  夜雪焕哪能不知自家儿子是个什么德性,假意斥道:“锦鳞,不得无礼。”

  锦鳞自然也很清楚自家父王的德性,一本正经地答道:“小皇叔身为长辈,不懂得爱护幼小,无礼在先。锦鳞虽是小辈,却也该有匡正之责,不能让小皇叔倚老卖老、为老不尊。”

  场间霎时间鸦雀无声,所有人的嘴角都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

  夜雪镜忍无可忍,蓦地拍案而起,怒道:“你有病吧!你比我还大三个月呢!你他妈才老!”

  能让一个向来以懂事知礼闻名的皇族子弟破口骂脏话,足可见他有多愤怒;然而锦鳞却越发从容,咧着嘴角道:“众所周知,我家没有娘亲,只有两个爹爹。”

  夜雪镜:“……”

  这句话实在太狠,莫染猝不及防,终于噗地喷笑出来。

  这两人的吵架水平显然不是同一等级,再吵下去只会变成单方面的欺压。夜雪权本想劝架,但大抵是莫染这声喷笑太肆无忌惮,夜雪镜大受侮辱,脸色由白转红再转青,然后居然哇地一声号啕大哭了起来。

  这下莫说是锦鳞,满座的大人都全懵了。这个乖宝宝自记事以来就没这么哭过,谁也没想到竟能让锦鳞这么几声“小皇叔”刺激成这样。

  夜雪权离得最近,劝架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陡然被他撕心裂肺的哭声震得脑仁生疼,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小米从锦鳞怀里偷偷探了个头,两个孩子面面相觑,站在原地进退两难。

  “……这是怎么了?”

  夜雪渊刚好在这个时候进来,为显亲近不曾让内侍通传,才走到门口就听到了如此豪放的哭声,原还以为是小米又在闹脾气,进来一看才发现居然是夜雪镜,也有些搞不清楚状况。

  夜雪镜当然拉不下脸和皇帝告状,更不愿在他面前失礼,强行止住了啼哭,抽抽噎噎地拿袖子擦鼻涕,倔强地一声不吭。

  夜雪渊也没多问,转身去给南宫雅瑜问安,一边给身边的玉恬打眼色。

  ——幼弟难得露出脆弱的一面,正是趁虚而入、收买人心的好时机。

  玉恬会意,上前摸了摸小叔子的脑袋,柔声问道:“思省乖,不哭了。给皇嫂说说,受什么委屈了?”

  夜雪镜怔怔地看着她,抽了两下鼻子,好不容易收住的哭声突然又爆发了,而且还变本加厉,哭得简直都要喘不过气来。

  再是玉恬擅长蛊惑人心,大概也没有多少哄小孩的经验,神色间甚至有一瞬间的无措,随即轻柔地将他揽进怀中,一边拍着背给他止哭,一边在耳旁低声哄慰。

  夜雪镜与几个皇兄之间年纪相差太大,没人把他当个竞争对手,所有人对他都很温和。但也正因如此,他从小就被母妃教导要稳重,大哭大笑这种没品之事莫说是在人前,就是私底下也不能有。幼时受了委屈和母妃哭诉,母妃也只会告诉他要像大人一样坚毅果敢,才能不被掩盖在皇兄们的光辉之下,才能讨父皇欢心。

  他自出生起就落后太多,乖巧懂事是他唯一的优势,若是像一般孩童那样只会哭闹撒娇,日后也只能是个庸碌无为的闲散亲王。

  他一直听话地扮演着好孩子的角色,收到越来越多的赞誉,却也越来越觉得压抑迷茫。他很努力地做出了大人的模样,却并没有人更加喜欢和亲近他,反而是小米这个会撒娇会胡闹的小哭包整日里有人宠有人护,连夜雪权都会温声和他说谢谢。

  他不是气锦鳞那几句不痛不痒的嘲讽,而是嫉妒小米有万千宠爱加身,嫉妒锦鳞背后有家长撑腰,难过于自己无人疼爱、孤苦凄凉。

  要说“乖”,他绝对是最乖的一个,却从来没有人在他委屈的时候和他说一句,“乖,不哭”。

  ——因为乖,因为懂事,他就活该要憋着撑着,要靠着姿态气度来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可怜。

  玉恬对他倒也并没有多少关爱之心,不过一句随口哄小孩的安慰,却正正好好地戳中了他心头的软处,摧毁了楚棠楹多年来强灌给他的那些足以泯灭童真的处世之道。

  他其实隐约能明白楚棠楹对他怀有怎样的期待,也朦朦胧胧能猜到一些她所做的“错事”,一场“家宴”赴得心惊胆战,既怕母妃会对他失望,又怕皇兄们就此排挤于他。进殿时见了满目的其乐融融,仿佛根本没有他的立足之地,本已经心灰意冷;此时被玉恬抱在怀里,才终于找到了一丝依靠。

  再是“皇叔”辈,再是被夸奖乖巧懂事,他也不过还是个孩子,也有想要任性耍赖的时候。即便是大人也不可能把所有委屈都好好地咽进肚子里,只把最坚强的模样展露在人前,何况一个八岁的孩童。

  比起楚棠楹给他的那些“都是为你好”的教诲,他更想要的,也不过只是一个温柔的怀抱。

  发泄过控制不住的情绪之后,那些多年养成的矜持又浮了上来。夜雪镜抬起头,看到玉恬肩上洇开的水渍,毁了她一身水红的新裙,顿时脸就红了。

  玉恬倒不甚在意,从怀中取出丝帕准备给他擦擦脸,却被他自己一把抢过,胡乱抹了抹,低声道:“思省失态,让皇嫂担心了。”

  他挣开玉恬的怀抱,走到夜雪渊面前,闷闷说道:“是思省不好,不该乱发脾气,请皇兄责罚。”

  锦鳞立刻将小米放到一边,也躬身请罪道:“并非是小皇叔的过错,是锦鳞口不择言,冲撞了小皇叔。请陛下责罚。”

  小米左看看右看看,鼓起勇气道:“不关锦鳞哥哥的事,是小米……不是,是凝夜任性……”

  “……行了。”

  夜雪渊听得牙直酸,本就只是个小孩吵嘴的破事,半大的小屁孩还在互相包庇来包庇去,莫小米甚至把自己那根本没人会喊的替字拿了出来,不知为何还真有几分悲壮的味道。

  夜雪镜哭哭啼啼的档口上,他已经在南宫雅瑜那里问清了事情原委,更觉无语凝噎,更可气的是一圈大人居然全在津津有味地看戏,当真是比这些小的还不省心。

  介于南宫雅瑜好像也在看戏,他当然不好斥责这些不负责任的孩子家长,只能随口说了两个小的几句,又安慰了一下最无辜的小米,这才让他们各归各座。

  一场闹剧之后,也差不多到了午膳时间,南宫雅瑜便命人斟酒摆席。

  据说西域去年的葡萄生得极甜,酿出来的果酒也极有风味,甜中带酸,酸中带苦,苦中又泛起回甘,层次丰富,韵味悠长。酿得最好的一批都贡进了重央皇宫,但重央人普遍更喜欢烈酒,反而是南宫雅瑜经常饮些果酒来助眠养颜。

  实际上对于混过军营的人而言,这种果酒口感过于甜软黏腻;而对于少年嗜酒的夜雪权而言,太温和的酒也不过是无聊时的消遣,是以都喝得不多。蓝祈和几个孩童同等待遇,喝的是清晨新萃的槐蜜水;而玉恬居然连孩童的待遇都没有,南宫雅瑜让人给她上了盏热茶。如今已是五月,暑意渐浓,最后上来的一道甜点直接就是冰品,而玉恬的居然是一碗燕窝。

  所有人都似乎从这种差别待遇里品出了点什么来,眼神一个比一个意味深长。

  夜雪渊和玉恬倒是不动声色,南宫雅瑜也并没有额外关心他们夫妻之事,对场间大的小的挨个嘘寒问暖,狠狠地尽了一把太后的职责。到得后来所有人都谈笑风生,玉恬几次若无其事地把话题引到夜雪镜身上,渐渐也让他敞开了些许心扉,说了些绝不可能在母妃面前说的稚气话,露出了一个孩童应有的可爱之处。

  其余几人对此心知肚明,楚棠楹留在宫中始终是个隐患,但有夜雪镜夹在中间,不好动她。若能先从夜雪镜这边下手,让他慢慢远离楚棠楹,很多事就好办得多。他们这些当皇兄的若是表现得太过殷勤,反而有非奸即盗之嫌,让玉恬这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皇嫂来实施怀柔再合适不过。

  下作是下作了些,但反正他亲母妃也不怎么上台面,何况他的皇兄们也没有多少正义感和羞耻心。

  从这个角度而言,锦鳞还算是立了个不小的功劳。

  太学府规矩极严,就算是皇族家宴也只准告假一天。宫里去接人时,太傅还抱怨为何不能选在沐日开宴,说得南宫雅瑜都有些过意不去,午膳之后就让人送夜雪镜和锦鳞回太学府。

  小米又舍不得了,拉着锦鳞的衣角,期期艾艾的小模样简直惹人心疼。南宫雅瑜干脆让他一起去太学府观摩观摩,回头再让人直接送他回莫府。

  莫染心知她接下来另有他事要谈,也就让小米跟着去了。

  锦鳞与夜雪镜虽同在太傅门下,但两人都不是太亲人的性子,又隔着辈分,平时不过点头之交,此番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夜雪焕和夜雪薰各自对自家孩子做了吩咐,但孩童自然不知大人的险恶用心,都单纯以为是惹哭了夜雪镜,要亡羊补牢与他打好关系,是以都很积极,主动与他搭话,小米甚至还伸手要他抱了一会儿。

  夜雪镜自小没什么同龄朋友,更没有比他还小的弟弟,被小米这样亲近,心里竟也生出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温馨感;最后一起同车回程时,三人已然有说有笑,看得一众大人十分欣慰。

  送走了三个小的,南宫雅瑜随即让人撤了杯盘,换上茶盏,屏退左右,这才说道:“南宫家前阵子来人与我说,同意全额出资,但有一个条件。”

  她饮了口茶,颇为讽刺地勾了勾唇角,“南宫显要同去。”

  “我不同意!”莫染第一个叫板反对,“那个奸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跟去能作甚?”

  南宫雅瑜睨了他一眼,无喜无怒地答道:“能出钱。”

  莫染被丈母娘噎了一口,不吱声了。

  “容采。”南宫雅瑜又看向夜雪焕,“此事是你主理,你来决定。”

  她说的其实是开启皇陵之事。

  朝堂上在为云西立郡热火朝天之时,夜雪焕和莫染也在不动声色地做着前往南荒的准备。到底是刨人祖坟的缺德事,说出去极不光彩,对外只说是在原颐国王宫发现了醒祖皇陵的地图,由此确定云氏与前朝余孽有染,恐前凤氏会开启皇陵,对重央不利,所以要抢先设防,将皇陵保护起来。

  事关重大,朝廷极为重视,是以由荣亲王亲自负责,北府世子从旁监督,计划九月初从丹麓出发,十一月底进入南荒。

  这种说辞也就只能骗骗无知百姓,朝中稍有地位之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无人敢声张,大家都心照不宣。

  说是只为夜雪薰取一块石头,但醒祖皇陵何其惊世,里头的奇珍异宝都在其次,无数失传的兵甲冶法、药理丹方、机巧图纸才是真正的无价之宝,甚至还有可能有传说中的不死药。就算夜雪焕等人不感兴趣,这些事关国运的重要之物也必须全部收归国库,带不出来的就必须毁去,绝不能外流。视情况而定,自皇陵出来之后,炸毁陵门、永久封锁,也完全在情理之中。

  这就意味着此行需要充足的人员和物资,夜雪焕和莫染都会各自带兵,但既要进南荒,少不得会与荒民接触,他们的亲兵不熟地形,还需要南府配合。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定南王自然不可能白白出兵,军费都是要全额算给南府的。

  如今战火方熄,国库本就不充裕,还要优先支援云西建设,没有余力负担;但皇陵钥匙入手已经一年有余,错过此次进南荒群山的时机,又要等到明年年底,徒增变数,再拖下去只能夜长梦多,资费方面就必须倚仗南宫家这个大财主。

  皇陵规模不知几何,准备工作自然要往大处做,对于南宫家而言也绝不是小数目。原本皇族私库和北府都会负担一部分,但如今刘家被灭、楚家式微,南宫家想要花钱消灾,主动提出全额出资,他们自然求之不得;对方提出要遣人同往,甚至从皇陵里搬点无关紧要的珍宝财物回去也无可厚非,但关键在于要去的这个人。

  茂国公南宫庆行年逾花甲,南宫秀人又是个只会吃喝玩乐的小少爷,整个南宫家如今都是五位过继来的公子在打理。前四位中有三人在朝,一人在军,唯有南宫显一身布衣,却掌控着东海本家的整片海外市场,甚至逆着凤洄江,慢慢渗透到了丹麓一带,说南宫家至少九成的财富在他一人之手也不为过。

  士农工商,商为最末,无官无职者本该最没地位,偏偏南宫家就是崛起于商场,生意链遍布海外,手握全部家底的南宫显虽然得不到南宫家的实权,但与寻常“商人”还是天壤云泥,不可同日而语。整个凤洄江沿线,无论官场商场、黑道白道,都要尊称他一声“五公子”——不带名不带姓,这个称谓就是特指他的。

  如此叱咤风云的人物,却很不幸地患有哮喘之症,虽也不至于像莫染所说那般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但确实比一般人孱弱些。南荒湿热多瘴气,对哮喘病人尤其不友好,夜雪焕一时也摸不透他硬挤着同往的用意,当即以眼神示意夜雪渊。

  夜雪渊摇头道:“皇陵之事,朕不插手,你自己拿主意就是。”

  夜雪焕沉吟片刻,棱模两可道:“改日我亲自会会他,再做打算吧。”

  莫染明显不以为然,但也不好当着南宫雅瑜的面议论南宫家的人,满脸焦躁。

  南宫雅瑜岂能看不穿他的想法,叹了口气道:“你也说了他是个奸商,最识时务,这个时候岂敢图谋不轨。当初漠北一战也是他一力支持,主战出资,无论如何,总归是欠他一个人情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莫染也只能沉默。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无论是当初漠北一战还是此番皇陵之行,没有南宫家的财力支援,势必艰难,南宫雅瑜也只能腆着脸把难题交到夜雪焕手上。

  夜雪焕自然不会意气用事,但显然对南宫显其人的感观也不怎么好,眉间一直蹙着。皇陵之事本已基本打点妥当,南宫显这个时候提出要求,不得不让他警惕。

  夜雪薰过意不去,闷声道:“三哥对不住,让你为难了。”

  夜雪焕嫌弃道:“你赶紧给我滚去琼醉峰上,否则我才要为难。”

  琼醉峰在银龙群峰之中只能算中等高度,但离丹麓最近,山势也平坦,是以在山阴建有离宫,常年林风吹拂、云雾缭绕,夏季时凉爽怡人。夜雪薰原定六月中旬去离宫避暑,不料今年热得早,前几日里竟隐有发作迹象,吓得莫染火急火燎又去找蓝祈讨血。夜雪焕早就不耐烦了,逼着他提前上山,过几日便要出发了。

  “暖闻,你倒也不必愧疚。”夜雪权一直未曾开腔,此时却突然笑了起来,“既是商人,自然可以讨价还价。若五公子真有非去不可的理由,我们这边提点要求……想来他也是可以接受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