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不解契>第90章 阵曲

  晚间御宴,不仅百官到场,从西南带回来的战败各国首脑也都要出席。

  重央自有大国风范,不至于杀害战俘,但这些曾经的小国首脑今后的人生几乎都要在软禁中度过。夜雪渊甚至早已为他们选好了所谓的使馆地址,就在皇家猎场附近,戒备森严,四下里鲜有人烟。

  使馆已在修建之中,光看图纸就知道极尽豪华,却终究只是个囚笼,要他们一辈子寄人篱下、遭人冷眼,被圈养在一方小小的天地里,惨淡一生。

  夜雪渊也算给他们留了几分体面,没有手铐脚镣地押着,但坐席都安排在百官之后,一个个垂头丧气,和阶下囚也没什么两样。尤其是颐国这个最大的战败国,云氏落魄,却也无人愿意千里迢迢前来受降,只把颐王四岁的幼子推了出来,让几个忠心的老臣带着,一路哭个没停。此时坐在席间,大抵是被仔细叮嘱过,虽然抽抽噎噎,却也不敢哭出声了,缩着脑袋,被陆续前来入席的重央官员当猴一样围观。

  他虽然并无过错,但国战落败,他的姓氏就成了原罪。云氏造下的罪孽,只能由他来偿还。

  百官依次入座,三位亲王也悉数到场。宁亲王身边有个北府世子,荣亲王身边带着他的小男宠,肃亲王则清心寡欲,简直就不食人间烟火;先帝驾崩之后,这些个亲王就越发肆无忌惮,不得不让一众老臣为皇室的未来感到担忧。

  更令这些老臣难堪的是,如此重要场合,皇帝本人居然迟到了一个时辰之久,有“可靠消息”称他在浴池内宠幸了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使女,还亲自抱回了寝殿,连脸都没让人看见,也不让内侍把人带走,自己藏在龙榻上,大有御宴之后还要再战一场的架势。

  到了明日,这名使女就会被人“意外”发现居然是皇后娘娘,因为不堪相思,偷偷跑来行宫与皇帝私会;虽说有失体统,却足以说明帝后恩爱,也能算得是一桩无伤大雅的趣谈。

  当然此时的夜雪渊还不知道自家皇后已经把他安排得明明白白,所以也不知道场下诸多老臣都在心里骂他伤风败俗、骄奢淫逸,更不知道夜雪焕和夜雪薰已经交头接耳地讨论了半天并准确得出了“此使女多半是皇嫂本人”的结论;匆匆赶到前殿时还一脸的神清气爽,是个人都看得出来他心情极佳,所以也不可能露出什么奇怪微妙的表情来惹他不快,人人心照不宣。

  祝酒开宴之后,自然又是一堆例行公事般的歌功颂德。夜雪渊一律兵来将挡,不显厌烦,也并无得色,宠辱不惊得令人捉摸不透,帝王气度显露无遗。

  匆忙登位的君王在这一年里成长了太多,所有人都看到了他深藏在血脉中的、属于夜雪氏的天性;尤其是在压抑多年之后,他甚至表现得比他任何一个兄弟都要好战敢拼、果决从容,再无人能说他能力不足、难承大统。

  席间有不少人试探西南战后的具体处置,夜雪渊都顾左右而言他,半点口风都不透露。下面的臣子问不出话,只能敬酒以掩尴尬,又不敢硬灌皇帝酒,于是他身旁的楚长越就遭了殃。作为本战首功的征西大将军,坐席本就离皇帝最近,皇帝无意举杯,自然就都顺势敬到他身上;可怜楚长越只那么点酒量,宴席才刚开场没多久就醉得东倒西歪。

  好在夜雪渊还算有点良心,让人早早将他扶回去歇着,自己则“不经意”地与夜雪焕聊起了锦鳞之事。

  “当初赵英一案时,你曾报有皇族血脉牵扯其中,朝中都不以为然,没想到竟是真的。”

  他把玩着手里的酒盏,轻叹道:“我重央的孩童,竟让人如此糟蹋。”

  场中尽皆寂然。

  真要论起来,西南一战的根由就在赵英这一案上;然而直到颐国国破,此案的真相才连同云雀的真面目一同浮出水面。

  在红龄被捕之后,玉氏实际上就已经萌生退意,明里还在与刘家沆瀣一气,做着各种挣扎和掩饰,暗地里却有大量核心成员转移到了西域和海外,就连宫变时送来的青冥蝶也不过是转移视线的幌子。

  玉恬后来仔细研究过那些蓝蝶的尸体,发现都是虚惊一场,即便当日蓝祈不在场,这些不完全的青冥蝶最多也就只有一个时辰的寿命,连东宫都飞不出去,威慑的作用大于实际伤害。谢子芳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知道前途已毁,痴心妄想要拉着全天下给自己陪葬;但玉氏显然足够理智,所谓“同归于尽”也不过是利用了此人的疯狂给自己打掩护,和刘霆保下刘家血脉的手法异曲同工。

  玉恬回头再想,也觉得当时有失冷静;且不说殉蛊的炼制之法早已失传,就算玉氏之中真有神人能够再现殉蛊,把这种凶残又不可控的东西放出去为祸人间,对玉氏也并无半点好处。

  说白了,那些老东西就是知她叛变,才会故弄玄虚,连她也一起利用了。

  前朝凤氏千年底蕴,绝不止颐国一处藏身之所,赶尽杀绝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夜雪渊也不想把时间和资源浪费在短期之内不会有任何威胁的人身上。他先是公布了心部内阁里搜到的刘家与云雀勾结的证据,而后又公开了云雀偏院里的惨状,这才算是彻底结了赵英私贩人口、刘家勾结外贼这两桩惊天大案。

  消息一出,天下哗然。

  原本对于朝中的大多数人而言,这只是重央向颐国发难的借口,这些孩童究竟是死还是活并不重要,但谁也不曾想到真相竟会残酷至此。当那片人间地狱真正展现在世人眼前时,没有人能不动容、不唏嘘;云雀“顶尖”的盛名竟是用无数鲜血和白骨堆就而成,其幕后之人自然罪孽深重、罄竹难书,但稚子何辜。

  夜雪渊亲自给赵英判下了凌迟之刑,并如是评价:“孩童乃国之未来所在,如此戕害我重央孩童,无异于乱世祸国,万死难赎。”

  待到秋后,赵英就会被押送到西南,在那处夺走了无数孩童性命的偏院之内,被生生剜下一千八百刀,受尽苦痛、流尽鲜血之后,才能被允许死去。

  诚然赵英也不过只是这条罪恶链中不上不下的一环,但整条链子是从他开始被揪出来的,他自然也就首当其冲。

  凌迟之刑虽一直存在于重央律法之中,但自开朝以来,还是第一次真正实施。这判决极狠极毒,却也算得是给那些枉死的孩童一点告慰。

  而唯一在那片修罗场中幸存下来的,就是如今尚未正式入籍的荣亲王世子。

  ——自小就有这等经历,将来若非将相,必为鬼神。

  荣亲王已是当之无愧的战神,若真要让他把这过继来的世子培养起来,皇室的尊威必将迎来又一个巅峰,不得不让朝中惶恐。更可怕的是“过继”这种趋势,一个北府一个荣府都选择了过继,皇帝还一力支持,再联系皇后久无孕信,很难说他是不是在为自己做些什么铺垫。

  这一代的朝臣也实在是呕心沥血,既恐皇权过度膨胀,又恐皇室血脉衰微,每日都有操不尽的心。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夜雪焕轻笑,“臣弟自会将锦鳞培养成才,日后守我重央山河。”

  “名字取得不错。”夜雪渊点头,“择日带他去太常寺,把礼制流程学一学,去祖庙祭过,再带进宫来受封入籍就是。早日办妥了,也好早日送去太学府,莫耽误了课业。”

  夜雪焕应了,两人遥遥举杯,各自饮尽。

  宴席过半,便要有些助兴的歌舞表演。只是表演者却并非寻常歌伎舞姬,而是些有头有脸的各家千金;演出的也不是什么莺歌燕舞,而是些诗词歌赋、琴笛笙箫。一时间,宴厅之内阳春白雪,好不风雅。

  这是礼部的刻意安排,其意图昭然若揭。夜雪渊刚抱过自家皇后,身心餍足,端的是心如止水、面无波澜。座下群臣见皇帝毫无反应,心里就凉了半截,又不好叫停;可怜一群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不尴不尬地接连下场,在皇帝眼里恐怕和街头卖艺也没什么两样。

  夜雪薰实在觉得无聊,对这些名为献艺实为献媚的表演毫无兴趣,起身笑道:“皇兄凯旋回朝,听这些靡靡之音也不太合适,不若让臣弟给皇兄献上一曲吧。”

  夜雪渊会意,欣然点头。

  群臣欲哭无泪,纷纷在心里骂夜雪薰,自己不顾皇家体面、整日里和边王世子厮混也就罢了,还要阻碍皇帝的好事。但皇帝都点了头了,也无人敢反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抢风头。

  夜雪薰来仙宁迎驾,自然不可能带着自己的琴,还是从先前的表演者那里借了一把,给他送到了坐席上。

  姑娘家的琴,弦都调得偏松,他还特地让人拿了工具来,将弦紧了紧,每一根都仔细试了音,这才对夜雪渊笑道:“臣弟献丑了。”

  他所弹的这一曲名为《别阵》,是一首古战曲,谱面极为复杂,寻常人难以流畅演奏,是以流传不广,但懂琴之人自然都知此曲的妙处所在。

  虽是战曲,却以情爱为主调,起调悠扬舒缓,是情人在阵前互祝平安,眷恋中带着深沉的决意。很快又低沉下去,主旋律里混杂进了些细微的挑弦之音,听起来有些微妙的不和谐,好似战场诡谲,两人在四伏的危机中周旋求生,各自为战,情思相连。随后曲调便一路转高转急,逐渐开始激越昂扬,每一个音都变得铿锵有力,在整个穹顶宴厅之中横冲直撞。

  夜雪薰十指翻飞,一把琴七根弦,却生生奏出了金戈铁马的磅礴气势,铁血之气扑面而来,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五脏六腑都在跟着震颤,眼前仿佛都展现出一幅兵马交错、杀声震天的恢弘场面来。

  琴声在最为紧张之处戛然而止,稍作停顿之后又轻缓下来,肃杀之意逐渐消弭,如同骤雨过后,天光乍泄,云淡风轻。战后一对情人在萧索的废墟中相拥相偎,互诉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喜悦。最妙之处在于结尾,竟又重复了起调时的旋律,短暂的生歇之后再赴战场;乱世中的情爱没那么多缠绵悱恻,更多的是在生死之外的淡泊和洒脱。最后一挑长长的尾音半晌方消,谈笑离别,不诺来生。

  夜雪薰再是长了副比女人还漂亮的皮相,也依旧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手指上的力道绝非女人可比,胸襟气度更不知比那些深闺里的千金小姐广阔和深远多少,这一曲弹完,之前所有的表演都黯然失色。

  他的乐理是北境最有名的大琴师所教授,造诣极深,但到底是皇族嫡系,不会轻易拿出来献。上一次在人前演奏还是漠北一战之时,莫染带兵出征,他在雪鹄关的城头上一曲送别,弹的也是这首《别阵》,无限情意,尽赋弦中。

  莫染神色平静,一手在案面上轻轻打着节拍,垂眼看着夜雪薰骨节分明的手指,墨蓝双眸里满是难得的柔情。夜雪薰手上弹着战曲,神情却极为旖旎,时不时还似笑非笑地往莫染那里瞥一眼,两人的目光黏糊糊地交汇着,恨不得都要当众亲到一起。

  座下群臣看不清这两人的眉来眼去,主位上的夜雪渊和一旁的夜雪焕却看得一清二楚,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羡慕夜雪权是个瞎子。

  夜雪焕纯粹是五十步笑百步,全千鸣城至少有一半人都见过他牵着蓝祈当街亲吻,在这方面完全不遑多让,反倒是夜雪渊听出了些微妙的感慨来。

  西南一战虽然打得轰轰烈烈,但真要论凶险程度,与当年漠北一战不可同日而语。民间不知那一战的真正缘由,但当时朝中几乎全是反对之声;没有人看好那一战,莫染却硬是咬着牙打进了草原深处,连续攻陷了北胡三个最具战力的金帐部落,朝中这才变了风向,大肆褒奖北府世子神勇,却只字不提出战的理由。

  ——在草原中孤军奋战之时,他们二人是否就如这曲中所描绘的那般,忘情于生死,相爱于眼下?

  共同经历过这些之后,自然也就不会再在意旁人的眼光。

  真要论起来,西南这一战的起因也不见得就有面上说的那么冠冕堂皇,掺杂了无数私心;夜雪焕要洗清蓝祈的云雀背景,莫染要取两张阵图,就连夜雪渊也想要掩盖玉恬的前朝出身。当年莫染坚持出兵时,他也曾嗤之以鼻,如今却能理解这种私心所带来的冲动和决意。

  没有人能完全摒除私心,即便是皇帝也无法一个人背负起所谓的“家国大义”。若以这个标准来评判,那先帝的确是开朝以来最称职的皇帝,无论他自己情愿与否,他始终都把私情看得不值一文。但也正因如此,他才会毫无所谓地把自己的皇后和皇子的底线挨个踩了一遍,最终却赢不过他们被触痛了逆鳞之后的疯狂。

  人类这个种族一贯奇特,分明弱小又自私,会因为一些无法割舍的感情而优柔寡断、顾此失彼,但在某些时候,又会为了这些私情而无所畏惧、不顾一切。这世上高尚的人很少,大义挂在嘴上说多了,不累也烦;真正能让人感到安定、能让人成长、能让人变得温柔的,始终不会是那些空泛的“大义”,而是存在于身边的触手可及之物。

  听起来似乎很狭隘,但夜雪渊却理解得比谁都深刻。那张看似光芒万丈的椅子并没有给他多么真实安稳的感觉,站在人间的制高点俯瞰众生,一切都变得极为渺小,仿佛伸手就能尽在掌握,却又如同隔了层纱,遥远而虚幻。

  这一年之中,能让他感觉到还在人间的,只有战场上抛洒的热血,和方才怀抱里温热柔软的玉恬。

  在他赴宴之前,玉恬还勾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喃喃低语:“夫君,早些回来。”

  他至今仍无法看透这个女人的想法,可玉恬却比任何人都知晓他心中所求,足以给他被爱的错觉,所以也越发沉溺其中。是云雀金羽也好,是前朝余孽也罢;是真心相待也好,是为安身立命也罢,他只想要她留在身边。

  从前年少懵懂时,刘霆总与他掰扯什么天下苍生,他也一度志存高远,当真以万民为己任,后来发现全都是放屁。比起什么皇族使命、祖宗遗训,玉恬才能给他更大更切实地去做一个好皇帝的动力。比起万民敬仰、后世称赞,在辛劳之后听玉恬喊一声“夫君”才更能给他满足感和成就感。

  只可惜,不是所有人都能明白这些微小的意愿所带来的力量,所以也只能藏在冠冕堂皇的借口之下。

  一曲终了,夜雪渊仰头将杯中的酒液饮尽,赞道:“暖闻此曲甚妙。”

  夜雪薰笑答:“皇兄过奖。”

  脸上若无其事,案底下却把两只手都塞进了莫染掌心里。莫染暗暗翻了个白眼,却还是自觉地握住了,挨个给他揉着被琴弦割疼的指尖。

  《别阵》节奏极快,琴弦又紧,一曲下来,十个指尖全都泛红发肿,也不知他怎的就突然心血来潮要凑这个热闹。

  群臣纷纷跟着恭维,违心地说些“宁亲王琴技高绝得闻一曲三生有幸”之类的屁话。夜雪薰心里早都笑开了花,假惺惺地谦虚几句,又偷偷给夜雪焕抛了个得意的眼神。

  夜雪焕佯作不见,举杯送到唇边掩盖住笑意,等着看戏。

  夜雪渊那寒澈的眸子在座下扫了一圈,突然喊道:“吴卿。”

  新上任的礼部尚书陡然被点名,心中顿时一突,硬着头皮离席上前,应道:“臣在。”

  夜雪渊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来给朕说说,暖闻此曲妙在何处?”

  吴尚书背后冷汗直冒,《别阵》所描绘的一对情人既能各自上阵,自然同为男子,无论怎样避重就轻地夸赞都逃不开这一点,稍有不慎就要被抓话柄。

  座下那么多臣子,偏就要抓他,用意再明显不过。

  夜雪渊见他答不上来,没再追问,却反而问了一个他更答不上来的问题:“吴卿认为,我夜雪氏究竟是靠什么来守天下、治天下?”

  这下不仅是吴尚书,满座朝臣全都暗道不妙。不过是安排了一次无足轻重的风花雪月,即便无意选妃,也没必要上升到这种高度上,分明是要借机发难立威了。

  夜雪渊果然也没让吴尚书回答,淡淡说道:“刘逆逼宫之后,朕仓促登基,诸卿心中多有不服,朕是知道的。”

  群臣惶恐,全都离席跪地,口称不敢。

  夜雪渊并不理会,径自说了下去:“论文论武,朕在兄弟之中皆不出众,这皇位坐得侥幸,朕也是知道的。”

  这倒也不是自谦,何况几个当事的亲王都在,无论说什么,马屁都只能拍到马腿上,两头都要得罪,索性就无人吱声。

  “朕自知非才,所以这一年多来兢兢业业,推行新政,亲征西南,力求文武兼治。敢问诸卿,朕可还对得起这个皇位?”

  群臣噤若寒蝉,终于发觉皇帝好像真的有动怒的迹象,惊惶之余又不由有些莫名其妙。左相冯以征心思细腻,大致猜到了几分,给旁边的右相卢秋延递了个眼色,两人齐齐出列,异口同声道:“陛下文修武德,励精图治,实乃重央之幸。”

  两相领头,群臣便跟着附和,又是好一阵歌功颂德。夜雪渊却似乎打定主意要发作到底,把手上的酒盏重重拍在食案上,冷笑道:“既然都知励精图治才是安邦定国的关键所在,为何朕自阵前归来,诸卿急着给朕看的不是这一年来的政绩,而是这些声色犬马的玩意儿?”

  “还是说……”

  他眯起眼,望着座下黑压压跪着的一片,“在诸卿心里,无论朕功绩几何,都不如在宫里当个开枝散叶的种猪来得有意义?”

  座下一群被安排来表演的千金小姐个个被他说得花容失色,性子烈些的满脸羞愤,胆子小些的甚至都已经哭了出来。好歹都是些风雅的词曲歌舞,被他说成了声色犬马;好歹都是些秀外慧中的大家闺秀,被他说成了下崽的母猪,委实是太难听了些,把这些适龄的官家千金都得罪遍了。看这架势,岂止是无意选妃,分明就是对此事深恶痛绝。

  吴尚书魂飞魄散,终于明白自己是哪里触怒了天颜。夜雪渊已快要到而立之年,膝下无子,后宫仅得一个皇后,下面臣子要试探他是否有选妃之意,原本也合情合理,但坏就坏在这情况也并非他自己造成。当年还是太子时,他不肯纳妃、不留子嗣,都是因为受刘霆所制,不是不能、不愿,而是不可、不敢。

  这是他心中的痛处,更是人生中最大的耻辱;如今成了皇帝,这些沉疴就更是不能提的禁忌,而吴尚书在御宴上做此安排,不仅是戳了他这个痛处,更是在质疑他身为男人的能力和尊严,顺手还在皇后脸上抽了一巴掌。

  “臣……”

  吴尚书本想说“知罪”,可这罪要是认了,那就是当众掀了皇帝心里的伤疤,反而更加要命,只能硬生生又咽了回去,险些把自己舌头都咬了。

  卢秋延与冯以征对望一眼,心知这场是救不回来了。但既然皇帝把火发在了明面上,那多半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旨在敲打群臣不要再和他提选妃之事,要罚也最多是些皮肉伤,不至于伤筋动骨,是以也不如何担心。夜雪薰抢着献曲实际上也是看穿了皇帝的心思,暗暗帮了吴尚书一把,否则若真让皇帝这样不动声色地看到最后,怕是回朝之后才要秋后算账。

  “皇兄息怒。”

  一片沉寂之中,夜雪权悠然开口,清雅和煦的声线使得场间的气氛都缓和了不少,“自古明君自然该励精图治,但皇兄也不必太过苛求自己了。重央万里疆域,一个人如何顾得过来?终还要靠朝中上下一心才是。文修武德都在其次,能知人识人、容人用人,方是帝王之器。”

  他的意思很明显,当皇帝不需要多么文武双全,大事小事都有臣子代劳,重要的是能服人御下,所以就不要和吴尚书计较太多了。

  夜雪焕也微笑道:“我朝毕竟三十年不曾有过御驾亲征的壮举,吴大人上任又不满一年,这庆功的御宴该如何安排,不清楚也是正常的。只是到底让旁人看了笑话,却是不得不罚了。”

  听起来是在落井下石,却大事化小地给吴尚书安了个准备不周的罪名,隐晦地提醒夜雪渊场间尚有他国使臣在,顺便还不忘再嘲讽一下先帝,绕了几个弯,竟也是在替吴尚书求情。

  无论私底下是怎样,大庭广众之下,他们始终都是这么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不遗余力地共同辅佐着夜雪渊做一个礼贤下士、大肚能容的好皇帝。

  夜雪渊瞥了一眼末席上看戏的各国使臣,总算半推半就地捡了这个台阶,冷声道:“罚俸半年,回家闭门思过三日,再来与朕说说你错在何处。”

  吴尚书暗松了口气,颤声回道:“谢陛下宽仁。”

  夜雪渊挥挥手让他退下,又对群臣说道:“诸卿的心意,朕都明白。但后妃不光是朕的妻妾,更是天下之母,所要教养的是将来的天下之主,不是光会些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就能胜任的。当初……但凡朕的母妃能有点主见,朕也不至于多年受刘逆所制。而皇后伴朕六年,外抗刘逆、内稳东宫,若无她的经营,朕都不知能不能活到现在。如此聪慧贤能,岂不比能生能养来得有助益?”

  “诸卿若实在有心往后宫里送人,那就先掂量掂量清楚,你们要送来的人当不当得起天下之母、教不教得出天下之主。”

  满朝文武齐齐在心里抽冷气,这选妃标准也未免太高了;当初皇后还是太子妃时还能说是情况特殊,如今若再要对皇帝有这方面的助益,岂非要有干政之嫌,就不怕再重蹈当年先楚后的覆辙?

  当即就有几个老御史听不下去,准备上前谏言,夜雪渊却先一步站起了身,轻叹了口气道:“朕也乏了,诸事都留得回朝再议吧。容采,这场间就由你来替朕主持。”

  夜雪焕会意,起身应道:“臣弟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