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不解契>第68章 蝶鳞

  夜雪渊亲手了结了刘霆的性命,却似乎还嫌不够,枪尖拔出后又再一次刺入,再次拔出又刺入,周而复始,也不管自己满脸满身都是黏稠腥膻的血污,就这样双手握着枪杆,一下一下刺入刘霆的尸身中。

  他像是在发泄多年来的压抑苦闷,又像是在为刘妃的死报复刘霆,也有可能只是单纯想要逃避眼前不堪的现实,刻意地沉浸在反反复复、毫无意义的残虐行为之中。

  蓝祈愈发头疼得厉害,胸肺间像是烙着一块炭,呼吸都火烧火燎地疼,本就极不舒服,浓郁的血腥气让他几欲作呕,根本无法再看,闭着眼挨在夜雪焕身上。夜雪焕圈着他的后腰,自己也不想多看,有些同情夜雪渊,更心疼自己的沧星;好端端一杆杀敌无数的神枪,竟被他拿来鞭尸泄愤。

  所有人都一言不发,只听得枪尖“嗤”地刺入肉里,又“咚”地穿透身躯撞到下面的青砖,两种声响交错着在殿内不断循环,直到刘霆的尸身都被戳成了一摊烂肉,脏腑肚肠流了一地,几乎都没个人形了,夜雪渊才总算停手,喘着粗气把沧星扔到一边。

  长枪甫一脱手,他就像是泄光了所有气力和精神一般,跌跌撞撞地退后几步,颓然坐倒在地。

  先前已有玄蜂侍卫将几名老太医送了出去,杨连宇知道殿内危机已解,匆忙处理了剩余的叛军,正好在此时冲入殿内;然而才刚跨过门槛,一句“太子殿下”还卡在喉咙里,顿时就僵在了原地。

  他看了看刘妃的尸体和刘霆的死状,又看了看失魂落魄的夜雪渊,再看了看一脸嫌恶的夜雪焕,最后看了看尚且镇定自若的玉恬,一时都不知该向谁开口询问,十分后悔没有干脆地留在外面。

  夜雪渊有些僵硬地抬起头,脸上的杀意和恨意尚未退去,眼中却有泪水不断滚落,在一片猩红的血污中冲出两道淡淡的水痕。那模样分明是狰狞而血腥的,可不知为何,却又透着一股子化不开的绝望和凄凉。

  他此时就如同一只从巢中掉出去的雏鸟,茫然不知身在何方,也不知该要何去何从,瑟瑟地在满地狼藉里发着抖,脆弱而无助,颓靡而萧索。

  玉恬款款走上前去,在他身前跪坐下来,伸臂将他抱进怀里。夜雪渊忽然就有些意识不清,脑中浑浑噩噩,身体也变得轻飘飘的,看不清这个抱着自己的人是谁。那气息分明是该是万分熟悉的,却又让他有些本能地抗拒,只是那看似纤细的臂膀紧紧地箍着他,让他无法挣脱。

  “没事了……都过去了。”

  玉恬把他的脑袋按在自己胸前,一手抚着他脑后散乱的发丝,神情温柔而平静,像是在安抚一个从噩梦中惊醒的孩童,“好好睡一觉,等醒过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她身上散发着一股若有似无的甜软香气,夜雪渊在她怀里昏昏欲睡,却执拗地不肯闭眼,死守着最后一点清明,不甘地问道:“你……到底是谁?”

  玉恬幽幽地叹了口气,连她自己也说不清这声叹息里包含着怎样的涵义。她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浅浅的苦笑,声音却愈发轻柔:“我是你的妻……永远都是。”

  “你是……我的……”

  夜雪渊已经抵挡不住潮水般袭来的困意,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身体逐渐放松下来,慢慢在玉恬怀里沉入了深眠,就连眉间那深刻的剑纹都似乎舒展了一些。

  玉恬半垂着眼帘,在一地血泊里抱着浑身是血的夜雪渊,场面竟还有些诡异的安详宁静。

  这场宫变总算告一段落,罪魁祸首尽数伏诛,可结果却让人不知该作何想法。夜雪焕暗暗摇了摇头,蓝祈还发着烧,御书房那头也情况不明,事情尚未完全解决,他不能再耽搁在东宫里。

  然而就在此时,大殿一角突然传来一阵尖锐而放肆的大笑:“哈哈哈……你们重央……太他妈有趣了!”

  夜雪焕总算想起来自己到底忘记了什么了。

  谢子芳歪歪斜斜地倚在墙角,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都是疯子……你们都他妈是一群疯子!”

  夜雪焕顿感头疼,先前刘霆发了疯地要杀蓝祈,而后又是玉恬毫无预兆地展露身份,他的注意力一直都在这两人身上,竟完全把谢子芳抛在了脑后。

  这人之前一直都不出声,直到此时尘埃落定才出来窜上蹦下,想来也是被骇到了,刚刚才反应过来。夜雪焕根本不拿他当回事,讥讽道:“又疯了一个。”

  随即便让玄蜂将他拿下。

  “先别动。”

  出声阻止的是玉恬。她将夜雪渊揽得紧了些,腾出一只手来,对着杨连宇招了招,示意他过去。

  杨连宇不敢动弹,眼前的女人分明还是太子妃的音容样貌,可从神情到语气都和平日里判若两人;最重要的是她实在太过冷静,杨连宇自己一进门看到刘霆的尸体都吓了一跳,她这么一个娇生惯养的贵胄千金,就算是将门虎女,面对着那样一具千疮百孔、肠穿肚烂的尸体,没有吐得昏天黑地、当场昏厥都已经算厉害了,居然还能安抚着夜雪渊睡过去,实在太不正常了。

  他求助一般偷偷看向了夜雪焕,见他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神情倒是严肃,可手里也抱着一个,使得这原本可怖的场面里平添了一丝不合时宜的旖旎温情来,反而变得更加突兀诡异。

  杨连宇只得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一滩滩的血泊,来到玉恬面前,听候吩咐。玉恬把昏睡的夜雪渊交到他手上,自己站了起来,淡声道:“先带他出去吧,这里还有些事要解决。”

  她似是知道杨连宇未必会听从,径自走到夜雪焕身前,低声说道:“谢子芳身上有蛊,贸然击杀会导致蛊虫失主狂暴,人多了反而不好处理。”

  夜雪焕了然,他虽不通蛊毒之术,不能判断玉恬所言是真是假,但也知她必不愿让人看到自己施展蛊术,否则早就可以料理谢子芳了。当即让杨连宇带夜雪渊出去,同时把玄蜂侍卫也全都遣了出去。本想让童玄把蓝祈也带出去,蓝祈却不依,抓着他的衣襟,嘟哝道:“我又不怕蛊。”

  夜雪焕拿他没辙,何况他有契蛊傍身,怕是比他们所有人都要安全,也便不再坚持。

  杨连宇更觉奇怪,太子妃与三皇子之间何时有了这等微妙又默契的往来;但他不敢细想,更不敢多问,将夜雪渊背起来,与玄蜂一起退了出去。

  偌大的东宫正殿之内,只剩下了四个人和一地尸体。

  “你不懂养蛊,已经开始反噬自身了。”玉恬轻声细气地说道,“不若还是交出来给我吧。”

  谢子芳的脸色比先前更加灰白颓败,嘴唇却更加殷红如血,倚在墙上不住狞笑:“你若是不怕暴露身份,早三个时辰说出来,或许还得及。”

  他喘得有些厉害,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响,对着玉恬冷嘲热讽:“堂堂一个金羽,最会玩弄人心,倒把自己玩进去了。”

  又盯着蓝祈冷笑:“还玉无霜的遗愿?说的比唱的都好听。锦衣玉食过惯了,还记得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吗?”

  “人往高处走,谢监国不也一样?”玉恬半点也不恼,笑如春风,“有更好的去处,谁不想往里钻?可那也要看你有没有本事站稳脚跟,不是么?”

  她这话明显踩到了谢子芳的痛脚,那张本就阴柔的脸庞扭曲起来,更加显得怨毒非常。

  “你也不过就是投了个好胎罢了,有何可得意的?”谢子芳怒目而视,“若非是生在西越,我又何需走到这一步?”

  “你!”他指着夜雪焕,“你生而为皇子,功名富贵皆唾手可得,岂知寻常人求而不得之苦?你若与我同生为西越人,可能有我今日所成?你凭什么说我不够在重央立足?!”

  “你竟还说梁王都比我有用?人都被我杀了,你还能用他作甚?”

  “还有你!”他又指向玉恬,“前朝余孽,靠着旁门左道苟且偷生,你所得一切都不过是一场骗局,你又有何资格指摘我站不住脚?!”

  他兀自在那里愤世嫉俗地指着两人大骂,之前那些风流儒雅的名士模样全都不要了,气急败坏得如同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市井无赖,控诉着这世间对出身低微之人有多么不公,又炫耀着自己从底层一路爬上来有多么艰难和了不起。

  他骂得气喘吁吁,然而根本无人理他。蓝祈发着高烧,夜雪焕本就无心应对,若不是玉恬忌惮他身上的蛊,恨不得一箭射死了事。而玉恬虽未把轻蔑之色都表现在脸上,却也不屑与他争辩。

  在这一点上,她与夜雪焕的想法出奇地相似;再如何落魄,她也是前朝的皇族遗脉,从骨子里就是高傲的,展现在人前的永远都是最不可一世的模样。田间的雀鸟嫉妒苍鹰能遨游天际,指责苍鹰不过是靠着上天赐予的强健翅膀才能高飞,苍鹰难道还要为这双翅膀道歉不成?还要与雀鸟诉说自己蹒跚学飞时有多么艰辛不成?

  苍鹰之所以能高飞,是因为不能飞的雏鹰都已经摔死在崖底了。

  然而这些苦悲,小小的雀鸟都不会知晓。

  玉恬一边听着他大放厥词,一边不动声色地逼近过去,身上的香气愈发馥郁浓烈。她伸出一根手指,凝脂一般的指尖上缓缓渗出一滴血珠,逐渐凝聚成型,最后成了一只圆溜溜的小瓢虫,嗡嗡地振翅飞起。

  那振翅声细得几不可闻,可听在谢子芳耳中却极为凄厉,四肢百骸都似乎在跟着共鸣,苍白的肌肤之下,那些青色的血脉清晰可见,甚至都能听见血液飞速奔涌的汩汩声响。他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轻微抽搐,脸上泛起了不正常的薄红,像是有什么东西就要从他身体里破壁而出,却又始终差了那么一点点,怎么也出不来。

  玉恬面露异色,指尖上先后又放出了三只血色的小瓢虫,谢子芳难受得连连晃头,闷呼出声,却始终没能把他体内的蛊虫勾出来。僵持一阵之后,玉恬终于放弃,面色也不似先前从容,咬牙问道:“这不是你自己所养的蛊,是谁给你的?”

  谢子芳被她一番折腾,早已半死不活,挨着墙根滑倒在地上,像条离水的鱼一般大张着嘴喘息不止,却仍在狂放地大笑:“玉氏里蛊术比你还好的人,能有几个?你猜也该猜到了吧!”

  “这群老不死的!”

  玉恬怫然甩袖,四只小虫像是知悉她的怒气一般,绕着她飞速旋舞,在空中画出了四条细细的红线。

  谢子芳见她动怒,笑得更加放肆得意:“你想得倒挺好,真以为能高枕无忧地做你的太子妃?你家那些老东西根本就是在假意与刘家合作,拿你当一枚弃子罢了!”

  玉恬铁青着脸不说话,谢子芳又转向夜雪焕,“你也是想得好。玉氏若是愿意臣服重央,何必躲在颐国这么多年?他们宁可同归于尽!”

  夜雪焕的脸也沉了下来,如今的情形显然已经脱离了玉恬的掌控,而玉氏的族老也比他料想的更为疯狂,“同归于尽”四个字听在他耳中犹如炸雷,让他极为不安。

  玉恬一把将谢子芳从地上拎了起来,掐着他的脖子逼问:“他们到底给了你什么蛊?”

  谢子芳一抬眼,就见两人都面色凝重,用忌惮而警惕的眼神盯着自己,心中顿觉愉悦。他脸上血色褪尽,散发着一股濒死的衰败感,可眼中却光芒炽盛,像是两团燃烧了最后的生命而点亮的火焰。他浑身颤栗着,神情悲壮而惨烈,却又似乎极其兴奋而痛快,仰头大笑:“刘霆这老贼,还真以为我是利欲熏心了,才会跟着他进宫……呸!我是为了把这些青冥蝶带进宫里来啊!他才是被我利用的那个!哈哈哈!”

  一听到“青冥蝶”三个字,玉恬倒抽一口凉气,像是被烫到了似的松了手,连退三步;蓝祈也从夜雪焕怀中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喊道:“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谢子芳重新跌坐在地,嗤笑道,“玉恬,你实在太看不起你玉家那些糟老头子了。当然这也不怪你,毕竟就连玉无霜都没想到,这群老头子从一开始就没想要复国,他们只想把这江山整个毁了——就像当年你们的醒祖一样,要拿这天下给他殉葬!”

  他的眼神逐渐开始涣散,也不知是在对着谁说话了,声音嘶哑得像个破风箱,一字一字地吐出恶毒的诅咒:“你们不是都说我不配在重央立足么?既然我不配……那就索性不要存在了吧!”

  “你们……都跟着我一起下地狱吧!”

  玉恬气得浑身发抖,一时却失了主意。

  “殉葬”二字听起来实在凶戾不祥,夜雪焕心中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低头问蓝祈:“什么东西?”

  “青冥蝶就是殉蛊。”蓝祈的脸色也十分难看,“据说醒祖当年遍寻长生之法而不可得,的确有过想要天下为其殉葬的想法,为此而养出了殉蛊;但终究舍不得这锦绣山河,未等寿终便自闭于皇陵之内,这殉蛊也理当都销毁了才是。”

  玉恬恶狠狠地说道:“这东西早就不存于世了,那群老不死从哪里弄来的?!”

  谢子芳大笑:“醒祖也是人,他能养出来的东西,别人就一定养不出来吗?你们不是不满意颐国的交待吗?这就是玉家的几个老头子送来的最终回复!”

  虽然已经大致有了猜想,夜雪焕还是忍不住问道:“究竟是何物?”

  玉恬看了他一眼,冷然道:“青冥蝶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翅上鳞粉能腐金朽木,沾身即死,所过之处寸草不生。他身上若真的有,不仅你我今日要丧命于此,这整座皇城,甚至整个丹麓,一夜之间就会变成一座死城。”

  这番话太过沉重,嗡嗡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

  夜雪焕一阵眩晕,脑海中无法控制地描绘出了一片断垣残壁、尸山血海的场面。丹麓城屹立千年,连上天都眷顾有加,改朝换代之时都未曾让一丝一毫的战火波及到这座庄严繁华的雄城,千千万万的无辜百姓在此安居乐业;而如今眼前这个曾被他断言不配在丹麓立足的、已经在垂死边缘挣扎的无名小卒,竟掌握了足以毁灭整个丹麓城的可怕武器。

  更有甚者,若这所谓的殉蛊真有传闻中的那种作用,这场无妄之灾岂非还要蔓延到整个重央,要全天下人跟着陪葬?

  ——他断然不能让如此荒唐可笑之事发生。

  杀意刚起,玉恬便有所察觉,颇有几分自嘲地摇头道:“现在杀他也来不及了,我的确应该在一开始就解决他的。不过……”

  她甜甜地笑了笑,两只宽袖无风而动,露出了一双莹润光洁的纤手,“……我才不信那群老不死养得出真正的殉蛊!”

  她昂着下巴,前一刻的甜美荡然无存,神情突然狂傲起来,眼中凶光毕露,十指摊开,不断有血珠滴滴答答地顺着指尖滴落,坠地后又凝结成虫,却不是先前那种圆圆的瓢虫,而是更为细小的蚂蚁,肉眼几乎都已经看不清楚,却密密麻麻越积越多,在她脚边织成了一张细密的红毯,浩浩荡荡地扑杀过去,顺着谢子芳的腿往上爬,转眼就爬遍了他整个下半身。

  “我倒要看看,他们养出来的到底是什么货色!”

  谢子芳发出了凄厉的惨叫,拼命乱蹬着双腿,血蚁被他蹬下去不少,但很快又前赴后继地覆了上去;玉恬的脸色也苍白了许多,却依旧指挥着大批蛊虫往他身上爬、往他腹中钻,非要强行把他体内的蛊虫拉出来不可。

  夜雪焕已经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眼前的场面,他久经沙场,什么样血腥恶心的场面都见过,此时却也不禁毛骨悚然,背后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他暗自后怕,红龄想必是个外姓之人,接触不到玉氏的核心,蛊术造诣不深;否则当日若是也有这等手段,怕就不是那么轻易能拿下的了。

  蓝祈想要回头去看,被他一手按在怀里,只勉强看到他紧绷的下颌和紧抿的唇线,却能听到那种好似春蚕啃食桑叶一般“咔嗤咔嗤”的声音,大致也能想象到是个什么光景,身上陡然一寒,自己闭了眼,不想看了。

  血蚁很快咬开了谢子芳的肚脐,一股一股往他体内涌。他此时已是出气多进气少,倚在墙边虚弱地抽搐着,连声音都发不出来;腹上被开了一道大口子,却几乎没有鲜血流出,里头的皮肉脏腑竟如同一具死去多时的尸体一般,呈现出一种腐朽的暗红色。

  蚁群从他体内先后搬运出了九只细长的虫蛹,依次摆放在玉恬脚边,四只小瓢虫协力抓起了其中一只,振翅飞到她眼前。半透明的蛹壳之下流动着奇异的幽蓝色光泽,里面的蛊虫明显已经成型,正积蓄着力量,等待破蛹而出。蚁群围着另外八只虫蛹,锋利的口器疯狂地撕咬着那层看似脆弱的蛹壳,却只发出了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连点咬痕都不曾留下。

  玉恬端详了半晌,突然喊道:“小蓝祈。”

  蓝祈闻声回头,就见她脸上挂着意味不明的微笑,淡声道:“你似乎对青冥蝶亦有了解,要不要一起品鉴品鉴?”

  蓝祈头重脚轻,不想动弹,委婉回绝:“你才是金羽,你说是就是。”

  玉恬沉默了一下,突然将蛊虫都收了起来,满地血蚁自发地分成四股,在四只小瓢虫的引领下,如同四条鲜艳的绸带,飘然回到她掌中;先由血化虫,再由虫化血,竟似乎半点违和感也没有,甚至还有几分莫名的美感。

  “这东西可以说是殉蛊,也可以说不是。”玉恬的声音里带上了些难以掩饰的疲惫,“殉蛊以山河为墓、万民为殉,是最典型的食肉蛊,结的蛹里必会混杂血肉,而不该这么干净。我不知那些老东西是怎么养的,但想要达到他们预计的效果,应该也不大可能。”

  她这话说得模棱两可,夜雪焕显然并不满意,追问道:“具体如何?”

  玉恬耸耸肩道:“也许毒性不够强,也许寿命极短,也许不能繁殖,说不好,我也没见过。屠城是做不到的,但伤亡定然也避免不了。”

  她退后两步,双手一摊,“我试过了,但无能为力。”

  夜雪焕眉头紧蹙,“伤亡”二字太过笼统,如今的形势依旧不可知也不可控,他不可能任由如此危险的东西肆虐一场之后再自生自灭;但就算他留在原地,把这些虫蛹都瞪出花来,也毫无解决之策。

  虫蛹已经开始微微颤动,眼看着就要孵化,就算是想要转移也来不及了。他额上都隐隐渗出了冷汗,不禁将怀里的蓝祈抱得更紧了些,厚实的斗篷都盖不住那高热的体温,烫乎乎地贴在他身上,却意外地让他安心了些。

  ——若当真不可挽回,至少还能死在一处。

  蓝祈倒反而平静得多,默默地环着他的后腰,一言不发。

  “三殿下不若还是退出去吧。”玉恬不知何时已经退到了墙边,漫不经心地抚着自己鲜红的指甲,“倒也并非无解之局,说不定成蝶之后反而有办法。”

  夜雪焕嗤笑反问:“你不退?”

  “这东西未必奈何得了我,三殿下可扛不住毒。”玉恬满不在乎地说道,“何况我是太子妃,这东宫理当是我的所在之处。”

  夜雪焕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你对大皇兄倒是情深义重。”

  玉恬也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三殿下也是个至情之人,所以就莫再与我抢这份功劳了。”

  夜雪焕挑了挑眉梢,就听她淡淡说道:“若能处理了这些青冥蝶,他怎么都该感谢我一回。若是不能……至少也不需要他亲自来料理我了,是不是?”

  夜雪焕心中也不知作何滋味,还未开口,玉恬已经又笑了起来,眼若秋波、娇媚万状,方才那一点哀婉凄楚就仿佛从未在她脸上出现过,“不过若是处理不好,大家就得一起死了,横竖我也不亏。”

  她话音刚落,忽听得一声轻微的碎裂声响,一枚虫蛹上裂开了一道缝隙,两对湿漉漉的羽翅慢慢探了出来,幽暗的深蓝色泛着生冷的金属质感,却反而不像是活物该有的色调。

  一颗颗虫蛹接二连三地裂开,一对对蓝翼逐渐舒展,缓缓扇动着,努力想要从蛹壳的束缚中挣脱。

  蓝祈突然轻轻推了推夜雪焕,一手从他后腰的箭袋里取了一支羽箭,在自己左手手心里划开一道浅口,把血涂在箭镞上,这才递了回去,低声道:“试试看。”

  夜雪焕愣了片刻,随即便反应了过来。契蛊蛊血能克一切毒物,据说还是醒祖的巅峰之作,说不定倒真能克制这不完全的青冥蝶。

  ——蓝祈竟是早就已经想好了,只是见蛹壳坚硬,才要等它们自行破蛹。

  夜雪焕瞥了一眼他手上的伤口,也不多矫情,接过箭矢,瞄准其中一只即将振翅的青冥蝶,开弓射向那片幽蓝的蝶翼。

  他箭术精湛,箭尖分毫不差地点到了蝶翼上,看似柔软的蝶翼却毫无损伤,甚至像是在嘲笑一般,大幅度地扇了扇;然而当蓝祈的血沾到翅上时,那四片翅膀突然剧烈抖动起来,原本妖冶幽亮的青蓝色迅速黯淡,很快成了一片死灰,慢慢便不动了。

  玉恬看得目瞪口呆,她嘴上说得轻巧,其实并无良策,本都想拼着同归于尽了,没想到竟会有如此转机。

  “你……”

  她惊疑不定,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相询。她当着这两人的面展露了自己的一身蛊术,蓝祈也在她眼前暴露了自身的秘密;这是一场无言的交易,她心中十分清楚。

  其余虫蛹也即将成蝶,蓝祈再不犹豫,摇摇晃晃地走上前去,腕上的含羞镯子已经展开成刀片,将掌心里的伤口划得更深了些。他发着烧,心跳剧烈,血流也快,几只虫蛹先前又被玉恬摆在一处,很快就被他的血浇了个透,无一例外地褪去了鲜亮的颜色。

  清甜的香气飘散开来,竟隐隐将这满室的血腥气都盖了过去。

  玉恬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终究什么也没说。

  高烧加上失血,蓝祈终是坚持不住,脑中空白一片,站起身时一阵眩晕,软软地栽倒下去,陷入了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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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变之夜·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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