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不解契>第61章 逢时

  重央给颐国的回复尚未发出,梁王就匆匆带着谢子芳觐见,痛斥颐王昏庸无道,坦言那些被贩的人口其实都是供颐王享乐所用,恳请向重央借兵,诛杀昏君,以正国统。

  这一变故可以说十分耐人寻味,谁都知道此事背后实际上是刘家和三皇子的较量,至于这人口一案,怎么编造都无所谓。梁王为求自保,想要孤注一掷,倒并不奇怪,可谢子芳居然也转了阵营,不得不说实在出乎意料。

  而更令人看不懂的还在后头,本该最积极主战的三皇子竟然表示离开西北日久,年后便要回去,不过问西南之事;而本该要帮刘家避战的太子却公然在朝会上主动请缨,理由还给得理直气壮——身为东宫太子,自要身先士卒,诛戮宵小、扬重央国威。

  话说得冠冕堂皇,背后的意思更是明确——太子身上久无军功,地位难保,西南诸国实力薄弱,打一场稳赢的仗回来,也能算是旗开得胜了。

  谁都看得出太子是准备对刘家倒打一耙,可这请战的理由实在难以驳斥,刘家的亲信全都措手不及,根本找不出一个站得住脚的借口来阻止。所有人都以为是太子自己翅膀硬了想要过河拆桥,只有刘霆知道这是夜雪焕真正的杀招,他自己则功成身退,竟似乎当真就撒手不管了。

  可如今梁王和谢子芳实际上都成了他的棋子,一旦开战,颐国的实权落入他手中,要翻出、或者说是造出刘家谋逆的证据来,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这一手实在玩得太狠、太绝,然而西南战事必然已成定局,就算是刘霆也无力回天。太子自朝会之后就一直竭力避免与他私下会面,彻底展露了背离之心,而皇帝更是借口身体不适,只同意了宣战,便将后续事宜全部交由太子和兵部处理,看似不经意地将刘霆排挤在外。

  如此局势,刘霆若是还不明白,也枉在相位上坐了这么多年了。

  梁王与皇帝究竟谈了什么条件,太子要如何领兵布阵,又或者刘霆要怎样负隅顽抗,夜雪焕倒真的不太在意。刘霆已经退无可退,若此时再继续相逼,反而要有鱼死网破之险,不如及时抽身;云水关又已被南府掌控,随时可以互通有无,他也并不担心战事情况。

  朝中一片哗然之时,他却反而出了城,往银龙山脉而去。

  ——冬至将至,他要去楚后的灵宫里祭拜。

  楚后的灵宫修建在银龙山脉一座名为松留峰的侧峰上,在银龙山脉之中并不算高,但整体山势相对平缓,峰顶南面有一处向外延伸的天然平台,立于其上可俯瞰整个丹麓城,风光独好。楚后在世时就极为喜欢此处,特意在平台上修建了观景台,每年都要登山观景,临终前更是留下遗愿,希望把自己的灵宫修建于松留峰上,让她即便身死,也能在高处继续守望这座万顷雄城,能俯瞰这片她为之操劳一生的万里河山。

  楚后薨于大寒时节,届时大雪封山,难进难出;而冬至时节虽然积雪,但勉强还能上山,所以夜雪焕通常都在冬至前后去松留峰祭拜。这是他历年的惯例,即便此时正是与刘家交锋的关键时刻,也不能破例——或者说,正是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他才更要把姿态做出来,以示他是真的不插手西南之事;才更要定心凝神,半点也急躁不得。

  青电踏着深至脚踝的积雪,在山道上缓步而行。虽然多带了一个人,但北方良驹自不会在意这种程度的积雪,依旧走得四平八稳,步态极为优雅。

  松留峰自修建了楚后灵宫以来便再不开放,山脚下常年有禁军把守,上下不过一条路,夜雪焕也从不带太多侍卫上山,除了童玄之外,就只有四名玄蜂侍卫,两人开路两人断后,一行六骑,在狭窄的山道上踏出一串细细密密的马蹄印。

  今日虽未落雪,但天上铅云厚重,不见阳光,山风在林间来回穿行,比丹麓城中要湿冷得多。

  蓝祈畏寒,夜雪焕便把他裹得严严实实,头上扣着兜帽,身上披着斗篷,腿上盖着毛毯,手里还捧着手炉,唯一露在外面的小半张脸也埋在夜雪焕胸前,周身都是暖意,人都有些困乏了起来,忍不住小小地打了个呵欠。

  “小懒猫,山道上也能犯困。”夜雪焕在他腰间掐了一把,“别睡着了,仔细冻着。”

  蓝祈应了一声,略略坐直了些,寒风吹到脸上,顿时就精神了不少。

  银龙山脉南麓素以枫树闻名,冬日里红叶落尽,枫林已是一片枯败,但越往山上走,松树逐渐增多,积雪覆盖之下也能看出郁郁葱葱的绿意,偶尔有松枝掸雪的簌簌声响,更加衬得山中静谧,倒也颇有意趣。

  蓝祈从未见过如此雪景,一时也有些新鲜,下巴抵在夜雪焕肩上,漫不经心地四处张望。

  两人虽然亲昵地贴在一起,却又似乎有些微妙的不自然;越接近山顶,就越是压抑沉闷。无论对于夜雪焕还是蓝祈而言,“楚后”二字都是一块沉甸甸的巨石,哪怕如今心结已解,也始终无法彻底释怀。

  就仿佛是在配合着一路的压抑氛围,天色越发暗沉,到了午后便絮絮地落起了雪。好在山阳面向来没有大风雪,倒不影响行程。

  清早上山,傍晚才能到山顶;第二日沐浴焚香、祝祷祭拜,在山上斋戒三日,到第五日再下山,这是夜雪焕往年一贯的流程。他其实并不信鬼神之说,不过是做个孝子的姿态;所以虽然礼数周全,实际上却很敷衍。

  但此番带着蓝祈上山却有些不一样的意味,比起祭拜,他更想带蓝祈去楚后灵前,也算是某种仪式和宣告。

  蓝祈对楚后始终敬重,楚后却未必对他有什么善念。一想到自家小猫儿的一片冰心就这样被自己母亲践踏,夜雪焕便觉忿忿难平。他恨不得让全天下都知道蓝祈是他的心尖子,若当真有所谓的“在天之灵”,这大概就是他最想告知楚后之事。

  ——不论生死,楚后都是他的母亲,总要认一认儿媳的。

  而蓝祈的心思却比他更加复杂,楚后交托给他的任务还尚未真正完成,他就直接甩手交给了夜雪焕;如今情正浓时,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万般宠爱,却总还是觉得有些对不起楚后。哪怕只是去见一块牌位,也不由有点心虚。

  ——更何况,楚后的灵宫里,还有另一个他尚且无法面对之人。

  两人各怀心思,终于在日暮时分抵达山顶。早有一名头发花白、面容沧桑的宫装妇人,带着四名婢女,在灵宫正门外迎接。

  妇人名叫苏葳,是当年楚后身边的大宫女,夜雪焕自幼便喊她“姑姑”,算得上是半个长辈。

  大抵是在楚后身边伺候久了,这老宫女也是一样的不苟言笑,看着就让人敬而远之。她身后的四名婢女也都青春不再,只有其中一个尚且年轻,个个低眉垂首,规规矩矩地侍立在侧。

  山顶上大雪纷飞,夜雪焕便吩咐尽早安顿整歇,顺手就将蓝祈从马背上抱了下来。

  他倒是习惯成了自然,苏葳的眉头却明显蹙了起来;但毕竟主仆有别,不好明言,暗忖着要另找机会劝谏。

  蓝祈也一直低着头,只在下马的瞬间偷偷瞥了一眼,呼吸便明显急促起来。

  绿罗的长相只能说是端正清秀,绝谈不上美貌,与蓝祈也不甚相似。眼睛不如蓝祈水灵,肤色也不如蓝祈白嫩,加之年岁渐长,又常年在山顶灵宫之中,无心打扮,显得无比普通。若是去到江东,这样的长相简直一抓一大把。

  可即便如此,蓝祈也能一眼认出她来。

  他本以为自己早已与齐家断了一切关联,本以为绿罗在他心中与齐家其他人也无甚不同;可当真看到的那一霎那,竟无法克制地红了眼眶。

  ——那是他在这世上仅剩的血亲,是在父母的偏颇和兄长的仇视之下,唯一曾与他真正亲近的姐姐。

  他的确比一般人理智淡漠,可又如何可能真正无情;绿罗是他唯一向楚后开口救下的亲眷,感情自是深厚,可他自己竟都不曾察觉,以至于此时情难自已。

  他不想让人看出异常,将兜帽扣低了些,缩在夜雪焕身后,随着他一路进了侧殿。

  灵宫占地不大,前殿供奉灵位,两边侧殿是给前来祭拜之人的休憩之所,后院则留给宫婢们日常生活起居。灵宫肃穆之地,不能有半点苟且淫秽之事,里头连个太监都没有,却多是年轻貌美的婢女。

  这是南宫雅瑜定下的规矩,但凡年满十八的宫婢都要到楚后灵宫里伺候一年,收收心、定定神,免得仗着年轻貌美就妄动心思。

  事实上,也就只有苏葳这等当年在楚后宫里伺候过的老宫女常年留在灵宫之内,否则有谁愿意在这清冷无人烟的山顶上,日夜对着一块冷冰冰的牌位?每年也就夜雪焕上山的几日还有些盼头,然而这位三皇子刀枪不入,往年也只有苏葳一人能近身伺候;今年带着蓝祈,更是连苏葳都进不了寝室,委实让人心灰意冷。

  山中日短,稍作整顿之后,天色已然黑透。童玄要值后半夜,此时已经歇下,留了两名侍卫听候吩咐。苏葳带着先前在门外迎接的几人在侧殿内伺候晚膳,绿罗亦在其中。

  蓝祈已经调整好了情绪,脸上波澜不惊;反倒是绿罗似有所觉,时不时就偷瞄过去,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布菜时甚至还碰翻了汤盅,将蓝祈的食案泼得一片狼藉。

  苏葳斥道:“你怎么回事?”

  绿罗忙跪了下来,额头点地,请罪道:“殿下恕罪。”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虽然略带颤抖,却也不似如何恐惧,安安静静地听候发落。寻常婢女若在皇子面前失仪,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如此从容;也不知是天性使然,还是被这灵宫之中的香火熏陶得久了,竟隐隐有了一种超然物外之感。

  “无妨。”

  夜雪焕自然不会计较这点小差错,把蓝祈拉到自己身边,又让绿罗起身,将他的碗筷都取来,两人共用一张食案。跟来的玄蜂侍卫早就见怪不怪,但婢女们全都惊呆了,面面相觑地撇开了头。绿罗心中虽有疑惑,但毕竟非礼勿视,也不好再盯着蓝祈看,自觉退到一边。

  苏葳突然道:“殿下仁厚,却也不能罔顾礼仪。有错就该罚,否则殿下威严何存?”

  绿罗闻言,立时又跪了下来。

  苏葳早年在楚后身边狐假虎威惯了,对手底下的婢女们向来颐指气使,就连夜雪焕幼时都经常被她指摘责难;即便到了如今,每年来祭拜时也总要被她以长辈的身份念叨两句。夜雪焕念及楚后旧谊,加之一年也就见上几日时间,每每都对她十分迁就;但方才那一句明显是指桑骂槐,明着是说绿罗犯错该罚,实际上是在斥他与男宠并肩而食,坏了规矩,“罔顾礼仪”。

  场间气氛骤冷,夜雪焕不动声色,将筷子搁下,淡淡开口:“绿罗,你在母后身边多少年了?”

  绿罗低声答道:“回禀殿下,绿罗是庆化十六年进宫,娘娘薨后便来灵宫伺候,至今是第十五年了。”

  整个侧殿里鸦雀无声,一般主子问这种话,即便不是要算总账、撵人出府,也总归没什么好事。苏葳昂着下巴冷眼旁观,其余婢女都瑟瑟缩缩,只有两名玄蜂侍卫幸灾乐祸。夜雪焕平日最恨旁人拿蓝祈当男宠看待,三天两头纵着南宫秀人带他出去逛街喝茶,如今丹麓城里的人见了他,少不得都要客客气气地喊一声“蓝公子”。苏葳消息闭塞,不知情况,敢犯这等忌讳,夜雪焕定是不会轻饶的。

  苏葳拿绿罗来影射他,他便也用绿罗来驳回去,也的确是他一贯的作风。

  果然就听他温声对绿罗道:“你自幼在母后身侧,我若没记错,你还长我半岁,也能算是我半个姐姐了。若有烦忧之事,以致心神不宁,大可说与我知,我必不教人欺侮了你。”

  这话任谁听来都是在暗示和怂恿绿罗反咬苏葳,听得众人神色各异,苏葳更是脸都发了青,只有蓝祈知道他真正的用意所在。什么幼时情义都是虚的,所谓的“半个姐姐”根本就是在讨蓝祈的口头便宜,甚至隐隐要把关注点往他身上引。

  他不是不愿与绿罗相认,只是他身份敏感,若当真相认,反倒是把绿罗牵扯进了这个大漩涡里,同时也是给夜雪焕加了一道无形的软肋。楚后灵宫虽然寂冷无趣,但至少安全,他不用为绿罗担心,绿罗也不知他尚在人世,各自安好,相忘于江湖,便是最好的结果。

  也怪他自己一开始时没控制好情绪,若能再冷静些,夜雪焕也不至于为他做到这一步。

  他在食案之下偷偷攥住了夜雪焕的衣袖,夜雪焕便轻轻握住他的手,掌中的粗茧划过肌肤,却反而给了他些许安定的感觉。

  绿罗稍稍抬头,目光仍是落在了蓝祈脸上,不敢多看,欲言又止。

  夜雪焕催促道:“你但说无妨。”

  苏葳的脸更青了,但绿罗根本无暇理会她,小心翼翼地说道:“不知为何,这位小公子……让奴婢想起了已故的阿弟。”

  这话怎么听像都是套近乎,十足的陈词滥调,其余人的神情都微妙起来。蓝祈面上平静,手上却陡然握紧,死死扣住了夜雪焕的手指。夜雪焕反手与他十指交握,无声地给予着安抚和鼓励。

  大抵是终于说出了口,绿罗也鼓起了些勇气,头抬得高了些,望着蓝祈那双黑白分明的杏眼,喃喃道:“若是阿弟还活着……如今该比这位小公子要大些了。”

  蓝祈到此时才总算敢直视她,绿罗想必是看他脸嫩,估错了他的年纪,所以才没把他与齐晏蓝联系在一起。

  他暗暗松了口气,心底深处却又有些莫名的失落,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希望绿罗认出来,还是希望她不要认出来。

  对视的一瞬间,蓝祈强忍着心头酸楚,对她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

  绿罗的眼睛立时就亮了起来,也对他柔柔地笑了笑。

  夜雪焕看在眼里,心头也不禁软了一块,对绿罗道:“你起来回话。”

  绿罗谢过,垂首立于一旁。

  “听说你弟弟当年是江东有名的神童。”

  夜雪焕从食案上取了汤盅递给蓝祈,一面看似不经意地说道,“不若说说你弟弟,我就当是饭后消遣了。”

  苏葳眉头蹙得极紧,刚欲开口,被夜雪焕斜斜睨了一眼,也只得悻悻闭嘴。

  绿罗沉默半晌,终于长叹了口气,低声道:“阿弟他……生不逢时,不该来到这世上。”

  蓝祈捧着汤盅的双手几不可察地颤了颤,却还是故作镇定地埋头饮汤,小半张脸都被汤盅挡住,看不清神色。

  “奴婢与阿弟都是父亲续弦所出,阿娘嫁得不光彩,所生的子女在家中便也不受待见。”绿罗的声音有些飘忽,“阿弟再优秀,终究不是嫡长子,爹娘心中……始终都是向着长兄的。”

  “阿弟死时还是个小孩子,还什么都不懂,就平白被父亲牵累,死于病痛之中。他还未曾真正见过这世间,还未能一展他的才华,就要和家中的大人们一样,枷锁缠身,颠沛流离。”

  “圣贤书中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可阿弟小小年纪,吃了那么多苦,却也没能换来任何回报,那他所吃的苦都是为何?”

  “倘若他生下来就只是受苦……那为何还要来到这世间?”

  夜雪焕默默听着,心中不禁叹惋。蓝祈当初也是如此判断,说父母心中向着的始终是齐晏青,可笑齐晏青本人至死都不曾看清,或者说是不曾相信。他嫉妒蓝祈的天分,自卑到不愿相信父母是真心疼爱他;而蓝祈虽得神童之名,在父母眼中却始终都是个附属品。至于绿罗就更无地位,又偏偏看得如此通透,毫无怨言地接受了这样的命运。

  齐家获罪之时,她也不过才十岁,却已经把身边的每一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夜雪焕颇觉讽刺,齐晟光何德何能,拥有这样一对子女,却因为愧疚而偏心那个不成器的长子。

  ——也或许正是因此,才能造就这对姐弟的早慧。

  当年齐家唾弃绿罗是苟合所出,后来在楚后身边又总被传谣说是给夜雪焕的开*使女;夜雪焕不曾碰她,又要有人笑话她魅力不够,三皇子看不上眼。待得楚后薨逝,又在灵宫里侍候,一待就是整整十年,大好韶华都耗在了神龛香火之上,终其一生都不得自由。她固然是自愿,但若不来灵宫,她又能何去何从?

  ——倘若生下来就只是受苦,那为何还要来到这世间?

  这无法回答的诘问是为蓝祈而发,却又何尝不是她自己一生的写照。

  分明是这样一个聪慧通透的女子,偏偏如此命途多舛,生命中从未有过片刻光明,她却不恨不怨,亦不卑不馁,沉淀得平和不争、坚韧不拔。

  蓝祈的汤盅虽在嘴边,却一口也没喝进去,整个人都颤得厉害,待听到最后一句时,终是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呜咽,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夜雪焕轻叹一声,拿开了汤盅,将他拥入怀里。

  殿内的婢女侍卫尽皆恻然,从前只当绿罗温吞柔弱、毫无脾气,甚至不太聪明,谁也不知那样的外表之下竟是如此玲珑剔透的一颗心。若非是夜雪焕今日这突如其来的“心血来潮”,怕是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她真正的性情。

  一片沉寂之中,反倒是绿罗柔柔地笑了出来:“小公子愿为阿弟之事洒泪,必是个内心柔软之人。阿弟自小就是个不会哭的孩子,总要强迫自己硬起心肠。小公子必是被殿下疼得很好,有所依靠,才能放任自己变得柔软。”

  蓝祈心中更加酸楚,他如今的确是软弱了不少,身为潜隐时的淡漠几乎荡然无存,满满地填上了各式各样的爱憎好恶、喜怒哀乐,自以为早已抛却的那些情绪都慢慢地泛了上来,让他变得感性多情,难以自控。

  ——他被保护得太好、疼爱得太好,所以再也无法像曾经那样坚忍,也再也不用坚忍。

  夜雪焕抚着他的脑袋,柔声安慰:“蓝儿乖,不哭了。”

  他带着蓝祈上山,自是不可能特地给这些女婢介绍,绿罗一直不知他名姓,直到此时听到这声“蓝儿”,猛地浑身一僵。她偷偷抬眼,就见夜雪焕也正微眯着眼看向她,唇角勾着温和的笑意,眼神十足的意味深长。

  她霎时就明白了,眼眶倏地通红一片,却也知兹事体大,不敢说、不敢问,甚至不敢表露出过多激动惊喜,指甲在手掌中掐出了血,才总算平静了些,重新在夜雪焕面前跪下,恭恭敬敬地三叩首,一字一句,缓缓说道:“殿下愿听奴婢倾吐这些陈年旧事,奴婢感激不尽。奴婢愿意奉终生于灵宫之内,为娘娘侍候香火,为殿下祈福,也为死去的阿弟祈福。”

  夜雪焕微微颔首:“如此也好。”

  “若有来世……”绿罗的声音中已有哽咽,深深叩首于地,泪水悄然洒在袖中,“愿阿弟能平安喜乐,再无苦忧。”

  “有你祈福,他自然会的。”夜雪焕拍拍蓝祈的后背,“蓝儿,你说是不是?”

  蓝祈说不出话,只用力点了点头。

  “……谢殿下成全。”

  她不敢问任何前因后果,只求了一个成全;成全的是她终生留侍灵宫之中的意愿,谢的是夜雪焕对“平安喜乐”的首肯。

  一顿晚膳尚未完全结束,插了这么一出,饭菜都已凉透。夜雪焕让人重新热过,两人草草吃完,便准备歇了。苏葳明显心怀不满,神色间极不以为然;夜雪焕知她回头多半要找绿罗晦气,却也暂时佯作不察。

  明日尚要起早,蓝祈却难以入眠。夜雪焕擅自给了绿罗暗示,他多少有些恼,可心底深处却又觉欣悦,难免有些亢奋。

  夜雪焕抱着他细细哄着,自己却也颇有些心潮起伏。去年冬至时分,他匆匆祭过楚后便即南下,刘霆布了南巡的局,意图一击必杀,他自是十二万分的警醒;却没想到南巡还未正式开始,倒先捡回了蓝祈,整场阴谋直接就铺开在了面前,步步抢占先机。若非如此,只怕他早已凶多吉少。

  可蓝祈为他所做的一切,他都无法让外人知晓。

  所有人都只看到他独宠蓝祈,却鲜少有人知他情起何处,甚至还有传谣说蓝祈床上伺候得好的。想起苏葳先前的眼神,就顿觉一阵厌烦。他恨不得让全天下都知道蓝祈究竟好在何处,又想要将他好好地藏着,只自己一人享用他的可爱。

  如此矛盾的心情,若非是喜欢到了骨子里,当真是体会不了。

  哪怕这世上能多一个人明白蓝祈的可爱之处,能多一个人疼惜和关爱蓝祈,他也觉得欣慰。

  他身为皇子,体会不到寻常人家的亲情,虽也不会矫情地说什么羡慕、求而不得,但终还是有那么些念想。自己是不作奢求了,可若能让蓝祈得一份这样的亲情,他今晚这一番苦心也算是值得了。

  蓝祈还在辗转反侧,夜雪焕心念微动,翻身把他压住,凑到耳边轻轻吐息:“你既睡不着,索性做点别的。”

  蓝祈耳尖微红,无语地瞥了他一眼。

  “我答应了绿罗,要给你一世平安喜乐。”夜雪焕哑声低笑,“你跟着我,平安怕是有些凶险,但至少能保证喜乐,你说是不是?”

  蓝祈屈膝顶了顶他两腿之间,“这就是你所谓的喜乐?”

  “如何不是?”夜雪焕顺势抓过他的膝弯向两边打开,“我这样疼你,你难道不喜、不乐?”

  “……这里可是楚后灵宫。”蓝祈象征性地推了推他,“明日尚要沐浴斋戒,你别胡来。”

  夜雪焕完全不在意这欲拒还迎的挣扎,咬住他的耳尖,诱惑道:“我不胡来,轻轻地来,好不好?”

  “嗯……”

  蓝祈嘴上不愿,身体却从来都拒绝不了他,很快就被轻柔的爱抚挑了起来,嗯嗯哼哼地仰头索吻,手脚都自觉缠了上去,贪婪地渴求着温暖和慰藉。

  殿外是厚重的风雪,百步之外就是供奉灵位的正殿,他们却在锦衾暖帐之间,偷偷地缠绵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