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不解契>第59章 背水(上)

  夜雪权并不知是谁在扯自己衣袖,但大致也能猜到,不由觉得有些好笑。平心而论,场间这四位尚书之中,户部尚书绝对可以算是最聪明、最会避祸的一个,知道再吵下去难免殃及池鱼,这才偷偷找他劝架来了。

  然而他再聪明,只怕也看不透如今真正的情形。这两人吵得自然而然,所有人也都看得理所应当,若非夜雪权早知这两人暗通款曲,此时大概也不会觉得有异。

  当然这个词用得不太好听,但却绝对贴切。

  这朝局可当真有趣,太子要亲手除掉自己的靠山,转而去倚仗自己一直以来的对头;三皇子被传狼子野心多年,最终却反而站到了太子的身后。

  夜雪权十分期待刘霆知道这一切之后的反应——或者说,是所有人知道后的反应,尤其是他那位自以为尽在掌握的父皇。

  他屈起指节抵在唇边,轻轻咳了一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往他身上集中而来,只可惜他那双无神的眼中并不能看到旁人。

  夜雪极道:“真冥,说说你的看法。”

  夜雪权微笑应道:“儿臣认为,对于西南诸国的处置尚在其次,如今首要的,是先结赵英一案,给主谋定罪。”

  卢秋延接口道:“二殿下此言在理。此案始终悬而不决,就是因为无法定罪。赵英私贩人口、私铸金银,已是死罪,按重央律,当立斩抄家;但若这些孩童是被私军用来当后备力量培养,成为他国军力,那便涉及叛国,当诛九族。”

  夜雪权点头:“是了,便如卢相所言。颐国的文书之中只说明了这些孩童的流向,却并未提及具体状况,依旧缺少关键信息。再者,这些孩童如今是死是活?若死,是因何而死?若活,又身在何处?若尚可救,是否渡回重央?若渡回,要如何安置?”

  顿了顿,又道:“西南诸国都在其次,终是不能委屈了我重央的子民;不论有籍无籍、是死是活,都该有个明确的说法。颐国送来的结果委实敷衍了些,还是责令其赶紧调查清楚才是。只是颐国明显有拖延之意,质其亲王怕是无甚用处,不若还是扣押那位谢监国,看看颐王还会不会如此怠慢。”

  他的嗓音清雅和煦,宛如春风拂面,却能直接戳到人心中最软最痛之处。

  夜雪焕抚掌笑道:“到底是二皇兄有主意。”

  “毕竟是那么多人命,总不能放任不管。”夜雪权轻叹,“都是些孩童,我实在于心不忍。”

  李尚书不由感慨:“二殿下宅心仁厚。”

  然后就见太子和三皇子齐齐睨了他一眼,顿时就不敢吱声了。

  皇帝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问道:“诸卿认为如何?”

  刘霆面沉如水,暂未开口,只给礼部尚书递了个凌厉的眼色。礼部尚书心中叫苦不迭,却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奏道:“陛下,自古就算小国入质,也都是王族亲眷,虽是威慑之用,但终究是邦交之礼。若是扣押谢监国,以其肱股之臣做质,这……这等同于宣战啊!”

  “秦尚书言重了。”夜雪权失笑,“不过是此案尚未查明,请谢监国多留一段时日,好协助调查罢了。颐国既能查到具体涉案的私军,再多往前查一步也要不了太多时间。只要查得快,或许还能按原定计划归国呢。我重央乃礼仪之邦,秦尚书身为礼部之首,可千万要小心措辞才是。”

  秦尚书无言以对,这“扣押”二字分明是他自己刚刚说出口的原话,眨眼功夫居然就栽到了别人头上,仗着自己是个瞎子就睁眼说瞎话。但他委实也找不出借口来反对了,只得退到一旁。

  夜雪权看似是提了一个折中之法,避免了直接交战,所以就连刘霆一时也欲辩无词。谢子芳从西越辗转到颐国,如今又攀着刘家想往重央爬,自然不会有什么“忠贞”的概念;若是让重央朝廷以“协助调查”为由将他软禁,让他判断刘家并非良枝,很难说此人为了自保会做出什么事来。

  这轻飘飘的一句“扣押谢子芳”当真够狠辣,明面上威胁颐王,实际上却是要断刘家的后路,不动一兵一卒,满口仁义道德,暗地里却与夜雪焕沆瀣一气,唱了一出欲抑先扬的戏码,挖了个大坑,就等着刘霆自己来跳。当然刘霆并非没有准备,只是不想一次性底牌全出,但被逼得一退再退,也实在令他不喜。

  仔细想来,他的计划自五年前被玉无霜搅乱之后,就再也不曾顺遂过;夜雪焕一日比一日强势,夜雪渊也一日比一日反抗得厉害,太子妃又久无孕信,云雀内部还出了岔子,一场南巡反而让他自己丢了云水关,当真是节节败退。他很难相信这是单纯的时运不济,可若说是有人操作,他又实在不认为谁人能有这般一手遮天的本事。

  虽然还未到最坏的地步,他却不得不开始考虑一些最坏的打算——或者说,是最为极端的打算。

  他这一沉默,便再无人出声反对。夜雪极始终面不改色,此时又将众人一一看了一遍,特地转向了夜雪渊,问道:“泉幽,你认为呢?”

  夜雪渊抿了抿唇,似是心有不甘,还恨恨地瞥了夜雪焕一眼,才答道:“儿臣无异议。”

  “既如此,就按真冥的意思办。”夜雪极托着额角,蹙眉闭眼,一副极为疲惫的模样,“此案从五月拖到如今,也实该有个结果了。颐国那头便由刘卿去交涉,卢卿负责督审,年关之前结案。若不能结案,年后再议惩戒之事。朕近日抱恙,疲乏得很,诸卿若无他事,就都退了吧。”

  他全程都没提半点自己的想法,可一旦开口,便成定局,再不容任何人置喙。

  议事既毕,众人鱼贯而出。颜吾一直候在门外,见御书房开了门,便上前行礼,将夜雪权扶了过去。

  所有人都各有所思,也无甚攀谈讨论的心思,寒暄一阵之后便各自散去。夜雪权本就深居简出,温和低调得仿佛他今日就是个旁听的,慢悠悠地回他所居的拾岁殿。

  夜雪焕与卢秋延一道,还要具体讨论一些此案的细节。

  卢秋延此人极有想法,之前任刑部尚书时就屡有提议,认为当今的重央律法尚有诸多漏洞,如今成了左相,更是有意大修法政,奈何上头那位最不喜这种大刀阔斧的作风,只能从长计议。此次赵英一案震惊朝野,他有意要以此做做文章,夜雪焕自然乐见其成。

  四部尚书又在面面相觑,说起来都是朝廷大员,可在这御书房门前,他们也都不过是蝼蚁。尤其是礼部尚书,没能帮右相扳回一城,此时心里七上八下,忐忑极了。

  刘霆倒也没理会他,神情淡漠,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把太子喊了过去:“泉幽,你送我出宫。”

  夜雪渊应了,上前搀住了他的胳膊,光看动作倒真像是一对亲密无间的爷孙,却处处都透着一股子疏离。

  刘霆年迈,又身居高位,拥有在宫内乘坐车辇的特权。夜雪渊扶他上了车,两人在车厢内相对而坐,半晌无言。

  平心而论,若单从一个外公的角度而言,刘霆绝对是称职的。当年正是楚后如日中天的时候,刘家势弱,刘霆也并无今日的地位。楚家和南宫家都有世袭的爵位,唯有刘家世代都在官场沉浮;虽然在实际操作上未必就不占优,但也明显能看出夜雪氏对刘家的防备之心。

  后宫三妃之中,刘妃脾气最大,气焰最盛,却反而最没心计,更没什么主见,自然也无法为自己的皇子谋到什么实际性的利益。楚后自不必说,南宫雅瑜也经常会给她软钉子吃,但若要论手段,她又是绝对斗不过的,去找皇帝告状就更不可能,所以往往只能自己在寝宫里骂骂咧咧。

  夜雪渊有时回头想想,自己与夜雪焕的多年龃龉大概都是因此而来,因为在母妃那里耳濡目染,潜意识里觉得自己并不如他,心有不甘才会处处与他作对;而以夜雪焕当年那张狂的性子,自然也不会让着他,于是逐渐便两相生厌。

  夜雪渊幼时并不受朝中待见,但刘霆对他却的确是慈爱的。他亲自替他选伴读,亲自带他去太学府拜会太傅,刘妃无法教会他的为人处世,他都从刘霆那里学到了。他曾经一度把这个外公看得无比高大,觉得他风趣、睿智、胸怀天下,把他当做自己不得志的人生里的一根支柱;然而当他成了太子、刘霆成了右相之后,他却逐渐发觉刘霆对他的期待似乎并不单纯,从前对他的各种教导也总有些微妙之处,而这种违和感终于在他大婚之后彻底爆发。

  刘霆不断催促他,要诞下子嗣才能稳固东宫之位;太子妃却提醒他,在真正掌权之前,子嗣同样会成为威胁。并非是孰是孰非的问题,不过是同一件事的正反两面;但刘贤获罪以后,刘霆因教养不利返家思过,他陪着刘妃归宁,无意间看到刘霆怨毒的眼神,听到他与刘妃说了一句“他们夜雪氏”,突然之间就寒了心。

  他终是明白过来,无论他与刘霆多么亲近,无论刘家能给他多少,他始终都是姓夜雪的。夜雪氏是君,而刘家是臣,有错自然就要受罚,所以刘贤被流放,他虽觉惋惜,却不觉有冤。刘霆在朝会上当众将刘贤革了家谱以表决心,夜雪渊原以为他是真的大义灭亲、心存公义,然而那时却发现他不过是在自保,是为了向夜雪氏表态,实则心里却满是恨意。

  当然易地而处,夜雪渊也很能理解,为人父母,子女遭难自是难过的;但为人臣子,君主依法惩戒,他心怀怨怼,便是僭越,是大不敬,是不忠不义。

  夜雪渊是太子,他的使命是守住夜雪氏的江山,是要替夜雪氏的子民谋福,而不是为刘家、为刘霆谋福。

  所以,他对于刘霆而言是外人,是“他们夜雪氏”,甚至是他用来为刘家谋福的工具。在这一点上,太子妃看得比他通透,一旦他诞下子嗣,刘霆便有了新的、更易掌控的工具,也就不再需要他了。

  一旦察觉到这一点,刘霆在他心里就再不复光辉;曾经的和蔼可亲都成了别有用心,曾经的志存高远都成了狼子野心,曾经的运筹帷幄都成了老谋深算,曾经的丰神俊朗都成了道貌岸然。

  在他与刘霆的血脉亲情之间,始终还隔着一层不可逾越的君臣关系,而刘霆却想要颠覆、甚至是反转这层关系——这便是其心可诛。

  他们所追求的根本目的不同,所以永远也不可能同路。

  ——夜雪氏是天下之主,谁也不能妄图撼动。

  他抬眼看着面前的刘霆,无论保养得多好,也终究抵挡不了岁月的侵蚀。鬓间有了霜雪,眼角有了皱纹,脸上有了斑点,甚至脊背也开始稍显佝偻,可他的野心却在日益膨胀,与他日益苍老的外表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老而不死,便是贼。

  “泉幽。”

  刘霆双目微瞑,淡声问道:“此次颐国之事,你怎么看?”

  夜雪渊也淡淡答道:“该打。”

  “荒唐。”刘霆毫不客气地睨了他一眼,“你家老三穷兵黩武,你也跟着学?”

  口吻听上去倒像是长辈在训诫小辈,一如从前,但他的措辞却让夜雪渊不由得勾了勾唇角。

  ——终究还是“你家”。

  所以也怪不得他离心,毕竟他和夜雪焕才是一家人。

  “外公以劳民伤财为由,实在有些站不住脚。”夜雪渊不动声色地辩道,“漠北一战,出的是延北王的兵,发的是南宫家的饷,并未影响国库,若真要打,朝廷必然负担得起。何况夏礼则新帅上任,必要请战立功,更不提朝中如今也是主战者居多。容采所言不无道理,真冥的提议也不过是先礼后兵。此战怎么看都已成定局,不过是时间早晚,外公若非要逆势而行,怕是难以服众。”

  刘霆哼了一声道:“是,重央以武立国,每任君王身上必有战功,如今要讨伐颐国也合乎情理。可你想过没有,若是现在就将西南诸国打了,待到你登位后,还有哪里可打?”

  夜雪渊一愣,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眉心的剑纹似乎又深了几分。

  他没想到,刘霆居然还能给出一个为他好的理由来。他其实并不知晓刘霆究竟在图谋什么,但他很清楚,在刘霆心里,刘家的利益始终高于一切,要阻止出兵的原因也必然在此。事到如今,他已经无法相信刘霆会为他着想,可从那张苍老的脸上却完全找不出作伪的痕迹,心中更觉凄凉。

  “外公可还有转圜之法?”

  刘霆脸色稍霁,却也没与他多说,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这些事他向来不会告知,夜雪渊也不敢追问,生怕被看出试探之意。他如今与夜雪焕暗结阵营,自然比从前更加谨慎;夜雪焕不与他细说也是对的,知道的越多越容易露出马脚。他只消像从前一样,乖乖巧巧地做个傀儡,让夜雪焕在正面顶着,只待时机一到,在背后捅上致命的一刀。

  即便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他仍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真的狠得下心去捅这一刀。

  ——毕竟,那是他仰慕了多年、曾经与他无比亲密的外公。

  “西南之事,你暂可不必理会。”刘霆缓声说道,“陛下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你兄弟当中至今只你一人婚娶,若再无子嗣,难振大统。”

  这倒当真是本朝一大尬事,五个皇子之中,四个已到婚龄,二皇子直言不娶,三皇子如今又公然偏宠男侍,四皇子就更不必谈了,唯一婚娶的太子五年未曾有子嗣,还不愿再娶侧妃;夜雪氏本就人丁不旺,四个皇子个个无后,难道还要去指望最小的五皇子不成。奈何皇帝本人都不急,几个皇子又刀枪不入,也就只能这么耗着。御史台早年时还经常上疏弹劾,如今都已经懒得再提了。

  刘霆这老生常谈提得理直气壮,夜雪渊也答得兵来将挡:“华儿体弱,强求不得。若是为了子嗣而损了她的身,郁帅那里我无法交代。不若等太医苑再给她调养一段时日吧。”

  这个借口他已经用了五年,却不得不说实在有用。刘霆蹙了蹙眉头,也不再多说,转而问道:“听说你前几日去了三皇子府上?”

  夜雪渊心下一紧,脸上却满是不屑,嗤道:“他那个小男宠最近在城中被传得沸沸扬扬,据说还和南宫家那小子走得很近,我不过去看看。”

  说着便像是想起了什么极为耻辱之事,冷笑道:“不愧是他夜雪容采养的男宠,半点规矩也没有。”

  刘霆倒也不曾起疑,大抵就如夜雪焕所言,谁也想不到他二人会联手,只沉声说道:“他那个男宠不简单,你少接触为妙。”

  夜雪渊随口道:“但凡男宠,十之七八都是贱籍,有何可惧?随便找个由头就能弄来处置了。容采便是再疼他,还能越过规矩办事不成?”

  刘霆又看了他一眼,竟似若有所思。蓝祈的身份是个敏感点,却也是他与夜雪焕之间的缓冲带;夜雪焕要保蓝祈,而刘霆要掩盖自己与云雀之间的联系,谁也不能轻易提到明面上,否则两边都不好收拾,所以他也从未想过要在蓝祈身上下文章。此时听夜雪渊这么不经意地“点醒”,倒突然发觉了这个一直以来的盲点,心里有了些想法。

  夜雪渊见他神情,不着痕迹地抿起了唇角。他自然知道蓝祈不是简单人物,却不知具体内情,也无人会告知于他。他不想被刘霆看出端倪,就只能把矛头往夜雪焕身上引。虽然有点对不起蓝祈,但夜雪焕定然不会全无准备。

  ——更何况,想必夜雪焕也很想看看,刘霆手上到底还剩下些什么底牌。

  …………

  “……查籍?”

  夜雪焕好笑地看了一眼瑟瑟发抖的户部尚书,“怎么,李大人是怀疑我府上窝藏黑户?”

  李尚书强行赔笑道:“三殿下言重了,只是您府上……这个,新添了人员,但一直未向户部报备,微臣也是例行公事,还请殿下……见谅。”

  夜雪焕眉梢微扬,这一听就是冲着蓝祈来的。昨日才在御书房里摆了刘霆一道,今日一早户部尚书就来查蓝祈的籍,是谁指使,根本也不用问了。

  当然这也的确是例行公事,但凡这类宠侍姬妾,因为没有名分,基本都是奴籍,一旦入了府,户籍就要转到其主人名下,并向官衙报备,户部留档。蓝祈在户籍上早已是个死人,还是偷渡进的重央,可不就是个名副其实的黑户。他自己从未考虑过户籍之事,夜雪焕也从未提过;此时李尚书要查,他还真有些心虚,脸上却面无表情,手里抚着膝头的少主,显得十分高深莫测。

  夜雪焕倒完全不慌,一手揽着蓝祈的后背,微笑问道:“不知李大人要查何人的籍?”

  李尚书听他明知故问,语气里暗藏杀机,明显是在暗示他知难而退,心里苦得堪比黄连,但右相那边也必须要给个交代,只能毫无底气地应道:“便是殿下身边这位蓝公子了。”

  夜雪焕笑意渐深,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他其实很清楚,刘霆这一手不过是试探,提醒他身边尚有软肋,莫要做得太绝,并非是真正要动蓝祈,否则也不会只让李尚书来做这个可怜的炮灰。

  刘霆开始往蓝祈身上打主意,就说明确实已经底牌不多,开始兵行险招,想要以玉石俱焚作为要挟了。

  这世上谁还没有个心头肉,可谁又会真正把心头肉暴露在外?

  他看着李尚书,慢条斯理、意味深长地说道:“李大人职责所在,我自然该配合。”

  李尚书愣了愣,夜雪焕太过配合,反而十分诡异;果然就见他把童玄喊了来,吩咐道:“你带李大人去玄蜂营里,把蓝儿的影籍调出来,给李大人过个目。”

  李尚书一听“影籍”二字,顿时浑身一颤。夜雪焕是皇子,有他自己的侍卫军玄蜂,虽然品阶不高,但性质却等同于禁军一类,很多方面都享有特权,其中一项便是户籍。皇族卫军只护卫一人,编制精简,但却有很多不能放到明面上的暗卫。一旦成为暗卫,户籍也便跟着由明转暗,只在其所属卫军中留档,原则上就连户部也无权查看。这种明面上不存在的户籍就称为“影籍”,但一般的影籍都是最高机密,除非万不得已绝不能露面,哪有像夜雪焕这样直接放在身边当男宠养的。

  三皇子的侍卫军的影籍,他一个户部尚书哪里敢看,声音都抖了起来:“既是影籍,微臣就不、不看了……”

  “那怎么行。”夜雪焕故作正色道,“人言可畏,当初多少人都当路遥是我的男宠,就连李大人也不例外,却又可知他是三品侍卫统领的夫人?”

  他说这话时,童玄就站在他背后,虽然面色平静,但眼神却冷冽非常,不经意往李尚书身上瞥了一眼,硬是把这位三品朝廷大员看得一阵哆嗦。

  夜雪焕继续道:“蓝儿是影籍,不能拿到台面上说,却也并非无籍,更非贱籍。还请李大人去做个见证,免得要有人传我家蓝儿来历不明,给他妄加罪状。”

  李尚书哪里能听不出他的话外之音,简直都快要哭出来,却也只能连连称是。

  夜雪焕让童玄附耳过去,低声吩咐了几句;童玄点头应了,转身示意李尚书随他去玄蜂营里。李尚书心里一万个不情愿,却也不敢拒绝。

  他本就没打算真的查蓝祈的籍,三皇子这尊煞神岂是他得罪得起,原想着只要夜雪焕强硬些,他顺势而退,右相那里也算是能交代了,如今却反而变相地被夜雪焕逼着站了队。蓝祈究竟是不是影籍,他根本也不敢查,就算查了也不敢让蓝祈的身份从自己这里泄露出去,回头就只能糊弄右相说蓝祈的户籍正常无异,还必须要“做个见证”,替蓝祈正名。

  他原本两边都不想得罪,眼下却是两边都得罪了,正愁眉苦脸地担忧着自己的前途,偏偏童玄还边走边与他感慨:“李大人,您又何苦来动蓝公子?可知殿下此番南巡,几番遇险,全靠蓝公子才化险为夷,您难道当真认为他只是个男宠?”

  李尚书脸色一僵,想起了先前关于蓝祈的种种传闻,不由得吞了吞口水,僵硬问道:“这位蓝公子……究竟是何人?”

  童玄突然停下脚步,一脸凝重,压低了声音说道:“李大人也算与阿遥有些交情,我便也不瞒您,您自己好生掂量。”

  他看了看左右,似是确认了周围无人,才附到李尚书耳边,一字一句悄声道:“蓝公子……是楚后的人。”

  李尚书顿时如遭雷劈,要不是童玄及时扶住,他甚至都要软倒在地。他的确是个聪明人,南巡以来的种种在他脑中瞬间变得顺理成章,蓝祈是楚后留给夜雪焕的暗卫,自然是精锐中的精锐,只因南巡凶险才让他以男宠的身份站到明面上;而右相如今想要动蓝祈,除掉夜雪焕身边最得力的暗卫,目的简直昭然若揭。

  他自以为看清了这些因果,吓得魂不附体,直恨自己为何要掺和这趟浑水,又为何要多嘴问蓝祈的身份。他尚且年轻,楚后在世时不过是一员小吏,远远见过几次,印象不深;但细细想来,蓝祈那幽深淡漠的眼神,可不就和楚后如出一辙?他既是楚后的人,夜雪焕岂能容人动他分毫?

  而眼前这位侍卫统领端着一张正直正派的脸,嘴里说着“有些交情”,却不由分说地告诉他这等机密,还不就是把他往火坑里推?

  这种朝堂动荡、皇权争夺的大浪,又岂是他这等小船经受得起?

  “童、童统领……”李尚书抓着童玄的手,脸色惨白,“烦请转告殿下,蓝公子的籍下官不查了,右相那里……下官也知道该怎么说……还请殿下莫要计较下官今日唐突……”

  他与童玄同为三品,且童玄是侍卫而非朝官,按说还要低他半级,他却吓得自称“下官”。童玄满脸同情,好言安慰了几句,从后门将他送走,看着他跌跌撞撞、魂不守舍的背影,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