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不解契>第48章 雅枫

  茂国公南宫庆行,权势钱财俱全,早年时却一直心有隐痛——家中妻妾成群,却没一个肚子争气的,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年过不惑依旧膝下无子,终于放弃了自力更生的念想,转而从东海郡的南宫本家挑了一个机敏聪慧的旁系子弟,过继到了自己名下。

  他怕这过继来的孩子年岁太小,一步登天之下会骄纵失性,于是又先后过继了四个,分别取名彰、博、赫、昭、显,就是要他们抢着出人头地,来竞争这个世袭的爵位。

  五个孩子都茁壮成长,个个优异,南宫庆行很是满意;然而当他开始一门心思培养继承人时,时年三十六岁的南宫夫人却突然有孕,冒死生下了一个嫡子,就是如今的小少爷南宫秀人。

  作为一个历经坎坷、得来不易的嫡子,南宫秀人自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但他上面五个哥哥的立场却突然变得极度尴尬。爵位定然是轮不到他们了,却也不能就此送回东海本家,南宫庆行对他们的教育方针就从争夺袭位变成了辅佐南宫秀人。

  这五位南宫公子也都很清楚,再怎么努力出人头地,只怕都不如努力讨好南宫秀人来得有用,个个都把他当个宝贝疙瘩似的捧在手里;就连南宫雅瑜也经常接他入宫玩耍留宿,待他如同亲子。

  原本按照重央朝制,为防皇子结党,这种将来要袭承爵位的嫡子不可为伴读,但南宫家却一力保举,于是南宫秀人就理所应当地成了夜雪薰的伴读,因此而提前两年进了太学府,从此被莫染和夜雪焕欺负得水深火热。

  夜雪薰自六岁起就热毒缠身,春夏两季只能去北境的雪岭里镇热;太学府每年都要派两个倒霉教习跟着他,去雪岭之中给他传道受业解惑。然而教习毕竟可以轮换,伴读却只有一个;可怜南宫秀人当初才四岁,每年跟着夜雪薰长途跋涉,两人在冰天雪地里相依为命,放飞自我,携手长成了脱缰的野马。据说当年还一起扮女装作弄过莫染,哪怕到了现在,只要一提,莫染就要黑脸。

  眼看着南宫秀人一年年长大,却还是个小孩子脾气,虽不说不学无术,却整日里游手好闲,满脑子就想着玩;后来认识了路遥,又变成了满脑子都是钱。南宫庆行无可奈何,只能破罐子破摔,指望其他五个养子能把南宫家撑起来,让南宫秀人日后能做个闲散公爷也就罢了。

  小少爷的德性在丹麓是出了名的,然而蓝祈却是第一次见识,顿时觉得整个人都有点不好。南宫秀人私底下喊夜雪焕三哥倒算不得稀奇,可张口就喊他嫂子也实在太蹬鼻子上脸了。

  他闪身避过了南宫秀人热情的拥抱,想起了夜雪薰送的那一箱子春宫册,忍不住就叹了口气,也不知这两人究竟是谁带歪了谁。

  路遥在旁边煽风点火:“你三嫂好像不喜欢你。”

  “不可能!”南宫秀人昂着脑袋,大言不惭道,“这世上没人会不喜欢我。”

  “……南宫少爷。”蓝祈又叹了口气,“你要不就换个称呼,要不就当着容采的面也这样喊。”

  南宫秀人噎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把路遥拉到一边,和他咬着耳朵窃窃私语:“暖闻骗我!说好的又软又可爱的三嫂呢?说好的娇羞脸红呢?”

  路遥数落他:“秀酱你真是图样,早和你说了,咱们殿下那样的鬼畜霸总是不可能喜欢傻白甜的,你少看点小话本……”

  南宫秀人不服:“那不都是你写的嘛!”

  路遥鄙视道:“骗小姑娘的东西你也信!”

  蓝祈:“……”

  敢情是夜雪薰早就吩咐好了,让这些人挨个来调戏他。并非是恶意,某种程度上甚至是带头认可了他和夜雪焕的关系;可夜雪薰到底是如何形容他的,让路遥和南宫秀人都产生了怎样的误会,才会觉得他“又软又可爱”还要“娇羞脸红”?

  硬要说脸红,那也是因为夜雪薰和他说了各种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

  更过分的是……根本听不懂路遥在说什么。

  他忽然有些感慨,这些权势顶端之人,身上负着万钧之重,哪怕是南宫秀人这个被宠坏的小少爷也不可能真的不谙世事;然而无论是夜雪薰还是夜雪焕,甚至是路遥和南宫秀人,都一个比一个爱笑,也一个比一个会笑,就好像这天下间没有什么事能让他们笑不出来一样。只是那笑容之下究竟是怎样的喜怒哀乐,就只有自己能够知晓。

  蓝祈自小就不善交际,觉得把心绪诉诸于表情是一件很难的事情;虽然也可以凭着魅术来演,却始终无法笑得如此毫不费力,仿佛天生就是一张笑脸一般,毫无矫饰。

  ——大抵是因为,从前没能遇到能让他笑的人。

  看了一眼童玄,就发现他已经彻底放弃,麻木地扶额站在一旁。感受到蓝祈的目光,童玄满脸歉意,刚想说两句好话,让他不要在意,就见他唇角一翘,勾出了两颗浅浅的梨涡,眼睛也弯弯的,果真是又软又可爱的笑容。

  除了在右陵花市的那次,这是童玄第二次见到蓝祈笑,清清浅浅,却又让人忍不住想要跟着他笑。

  童玄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甚至微微脸红;那种眼神十分熟悉,每次路遥犯诨,夜雪焕也会用这样好笑又带点揶揄的眼神看他。

  蓝祈被夜雪焕养得很好,从各种意义上都是。

  “……阿遥,他在对你男人笑哦。”

  “……”

  路遥把童玄轰出了里间,转头对蓝祈笑得无比谄媚:“蓝酱,来都来了,让哥给你打扮打扮,才好回去勾引你男人啊。”

  蓝祈:“……”

  路遥不由分说,自己从角落里拖了好几只箱子出来,“正好新到了一批,还能多个人做看板……”

  于是蓝祈被路遥和南宫秀人拉扯着,一套又一套地换衣服,还搭配着各式各样的腰带腰饰、发带发绳,到后来根本不想抵抗了,逆来顺受。

  他身段不高,但胜在体态匀称轻盈,背挺腰细腿直,在路遥眼里就是个衣服架子,兴奋得两眼放光,甚至掏出了女装想往他身上套,被蓝祈忍无可忍地拒绝了。

  “真的不要吗?”路遥一脸遗憾,“有四殿下的同款呢,据说他家延北王世子最喜欢……”

  蓝祈坚定地回了一个字:“不。”

  路遥连声叹气,但也怕真的惹毛了蓝祈,只得作罢。

  南宫秀人自己也兴冲冲地试了几套,还在箱子里挑挑拣拣,最后抖出了一件鲜亮的南瓜色斗篷,喜笑颜开:“哇!阿遥你真的做了啊!”

  他拿起斗篷披在了蓝祈身上,厚实的绒布面料里还有夹层,显然是严冬里才用得上的东西。斗篷后面连着兜帽,帽沿上一圈雪白的绒毛,脖子里也系着两颗拳头大小的白绒球,最厉害的是兜帽上还有一对毛茸茸的猫耳,无论是垂在身后还是扣在脑袋上,都实在可爱过了头。

  “不愧是秀酱,好眼光啊。”

  路遥嘻嘻哈哈地翻出了另一件雪白的斗篷,一样的绒毛滚边,一样的绒球系带,兜帽上是两根长长的兔耳,看起来比蓝祈身上那件还要夸张。蓝祈无话可说,南宫秀人却开开心心地披在身上,在路遥面前转了个圈。

  “……答应我。”路遥一人一只手,满脸殷切,“今年冬天一起穿着出去逛街,好吗?”

  南宫秀人连连点头:“好好好!”

  蓝祈:“……”

  简直就是进了贼窝。

  折腾了小半日,早已过了午时。蓝祈筋疲力尽,最后还硬是被路遥换了身杏色刺花外袍,腰里系了条软玉带,头上也换了根金银双线编成的发绳,尾稍各挂了一颗琉璃珠子,垂在发丝之间,倒也别有风情。

  路遥还对夜雪焕的审美表示嫌弃:“你气色这么差,哪能穿这么红!让你男人把你养好了再说!”

  顺便还让人把蓝祈试过的衣服饰品——包括那件猫耳斗篷,都整理好送去百荇园,另外还指了裁缝改日去替他量身,准备过冬的棉衣。

  丹麓的冬季严寒,三九天时雪能堆得几寸厚,远非江东和西南可比,蓝祈没体验过,路遥却替他考虑到了。

  南宫秀人用手里的小折扇敲敲他的肩膀,惊讶道:“你居然这么大方的吗?”

  路遥翻了个白眼道:“他男人的钱还不都是从我身上薅的吗?”

  好不容易从里间出来,童玄正在外面与掌柜闲聊,一看蓝祈那张生无可恋的脸,眼神里顿时充满了负疚和同情。

  路遥看了看天色,当即拍板:“我决定了!午饭去枫江苑吃螃蟹,秀酱请客!”

  “好说好说。”南宫秀人拉着蓝祈的手,笑得眉眼弯弯,“我请三……哦不,蓝酱吃螃蟹。”

  枫江苑是北市里最豪华的酒楼,本就是南宫家的产业。偌大的一方院子,草木幽深,闹市之中也显得格外僻静;里头全是一间间独立的屋舍,就是为了给客人最隐秘的空间,无论玩乐还是议事,都可以放心进行。也正是因此,枫江苑里多有贵客出入,据说连当今皇帝都微服造访过,后厨里甚至还有宫里退下来的御厨。虽说不亲自操刀,但有御厨坐镇,也足以说明其品质和档次。

  一墙之隔就是九音阁,同样是南宫家的产业,吃完了饭再去喝茶听曲,好不潇洒。

  金秋九月,正是螃蟹最肥美的时候。路遥早就眼馋枫江苑的蟹菜,然而价格太高,实在狠不下心,今日终于逮着南宫秀人宰了一顿。

  南宫秀人这阔少爷吃自家酒楼,当然也不心疼,在枫江苑里挑了间最大的雅间,内外两厅,全都宽敞空落,中间以珠帘隔开;几人在内厅落座,外厅原是给酒后助兴的歌舞表演留的空间,此时根本就用不上,但也无人在意。

  原本厅里摆的是一张张单独的食案,但路遥和南宫秀人都表示想和蓝祈“增进友谊”,就撤了食案,换了大方几,摆了舒适的软椅。

  几人围坐一圈,南宫秀人喜滋滋地说道:“吃螃蟹呢,当然要来点花雕……”

  “不行。”路遥严词拒绝,心有余悸地和蓝祈控诉,“蓝酱我和你说,千万不能让秀酱喝酒!这小子喝多了就会化身接吻狂魔,去年立冬在百荇园小宴,他把楚长越都亲哭了!还丧心病狂想亲你男人,结果被一脚踹进了池塘!”

  “那可是寒冬腊月啊!水里都是冰渣子啊!你男人可真是……”

  “……真是怎样?”

  路遥原本懒懒散散地趴着,一听外厅传来的声音,立刻条件反射一般挺直了腰杆,毫无尊严地改口道:“真是干得漂亮!”

  南宫秀人狠狠瞪了路遥一眼,委委屈屈地转头诉苦:“三哥,阿遥欺负我。”

  夜雪焕似笑非笑地站在门外,已然换了一身黑底暗金纹的便服,抬手掀开珠帘走了进来。

  路遥跟着其他人一齐起身迎接,心里却在暗骂高迁那个老太监,慈眉善目地看着他拐带蓝祈出了门,结果转头就去给夜雪焕打了小报告;蓝祈一早上的行踪肯定都在他掌控之下,不然哪能这么快就找到枫江苑来。

  亏得他们还特地换了方几,要和这祖宗同桌吃饭,这顿螃蟹是别想好好吃了。

  珠帘轻晃,夜雪焕身后又跟进来两人;童玄愣了一下,赶忙揖首行礼:“见过二殿下。”

  就连南宫秀人都老实了,规规矩矩地喊了一声“二殿下”。

  竟是二皇子夜雪权。

  “不必拘礼。”他摆手示意,声音柔缓温和,“我也不过受了容采怂恿,一时嘴馋,这才偷溜出来。非是正式场合,随意些就好,莫扫了你们的兴。”

  话是这么说,但谁也随意不起来。童玄默默退到一边,南宫秀人和路遥对望一眼,彼此都苦着一张脸,心疼这顿还没到嘴就注定了不能好好享受的蟹宴。

  夜雪焕把蓝祈喊过去,抓起他一只手,送到夜雪权面前,笑道:“二皇兄,这是我家蓝儿。”

  重央五个皇子之中,蓝祈已经见过三个。太子冷峻,夜雪焕华丽,夜雪薰俊俏,都是十分张扬的长相;而这位二皇子却生得清隽出尘,身形高挑瘦削,仪态从容不迫,一袭竹青长袍,配上墨玉发冠,一股子文人名士的风雅之气。只是眼中无光,涣散的瞳孔比常人更黑更大,使得外围那圈琉璃色不甚明显,却反而更加深邃幽静,一眼望去,竟仿佛要被吸进去一样,让人莫名心惊,忍不住就要肃然起敬,生不出半点轻慢来。

  虽然面前这人目不能视,蓝祈却还是周全地行了一礼,低声喊道:“二殿下。”

  夜雪权摸索着握过蓝祈的手,轻轻捏了捏他的指尖,就算是打过了招呼,微笑颔首。

  这位二皇子因为眼盲,出行不便,到如今都还住在宫里。他早年就已明言,自己身有残疾,不愿拖累旁人,执意终生不娶。虽然有违皇室礼制,但谁都知道他是最无缘帝位的皇子,将来无论谁来继承大统,都会照顾于他,让他一辈子做个养尊处优的闲散亲王,也就不勉强他娶妻生子。

  他平日深居简出,人影子都难见到,今日居然会被夜雪焕拖出来,也算是极为难得。与其说是嘴馋,倒不如说是专程来会会蓝祈的。

  事实上,也的确是夜雪权主动找过来的。

  从皇后宫里出来,百荇园就里来人回报,说路遥拐带了蓝祈出门,还跑去枫江苑骄奢淫逸,他正想去突击抓人,夜雪权便派人来请。

  他不想留在宫里,索性便邀夜雪权出宫一叙。夜雪权知他心思,何况宫里的耳目反而更多,有些话不如留到外面去说,便也随着他一道过来了。

  猝不及防就见了个“婆家人”,饶是蓝祈都有些无措,不停地向夜雪焕那里偷瞄求助。夜雪焕一看就知他那身衣服是新换的,素淡却亮眼,的确比穿红更衬肤色,多了几分清新活泼,比平日里还要可爱,只可惜夜雪权看不见。

  他抚了抚蓝祈的脑袋,顺手将他额前的一绺碎发勾到耳后,无声地对他摆口型:“莫慌。”

  他们之间的这种小细节,童玄是早就习惯了,路遥和南宫秀人差点双双看瞎。

  几人重新落座,这种大方几本也没有什么上下首之分,夜雪权身边的中年男子搀扶着他,慢慢在最内侧的软椅上坐下。

  此人身形微胖,面白无须,一看就是个太监,路遥等人都认识,是夜雪权自小就在身边的近侍颜吾,此时跪坐在他身侧,准备伺候他用餐。

  夜雪焕拉着蓝祈坐在另一侧,南宫秀人则坐得最远,把中间那个不远不近的留给了路遥。童玄本已站在一旁,但主子要他陪席,也只能战战兢兢地正襟危坐。

  丹麓一带的饮食风格意外地朴实,不屑于多做调味,只力求最大限度地开发出食材本身的鲜香。即便是最豪华的枫江苑的蟹宴,也一样只是隔水清蒸,被拆剥好了送上来,每一只蟹壳里都膏满肉肥,红彤彤的甚是诱人。

  有如此极鲜做主菜,再配其他硬菜未免过犹不及,所以只要了些时令鲜蔬,一道清爽的乌鱼汤,主食也选了同样清爽的荷叶糯米鸡,外加一盘桂花栗粉糕做甜点。

  菜色并不奢华,却道道精细,色泽鲜亮、香气四溢,不追求昂贵珍稀,反而是用最简单的食材来料理人间至味,于质朴处见雍容,典型的丹麓风格——或者说,是典型的夜雪氏皇族风格。

  路遥看得口水直流,奈何这场“亲友聚会”已经泡了汤。若是只有夜雪焕倒也罢了,再衰的样子被他看到,最多不过被嘲笑两句;然而夜雪权却不一样,在他面前失了仪态,他只会和煦地笑笑,一脸的宽容温雅,却反而活生生能让人自惭形秽。莫说是路遥,就连南宫秀人都有些怵他,不敢在他面前造次,乖乖巧巧地坐着。

  路遥对酒无甚兴趣,蓝祈和南宫秀人又都是不能喝的,所以原本没打算要酒;但此时多了两个主子,便要了最好的梨蕊白。

  名字倒是温婉,其实却是极烈的烧酒;就好像夜雪权其人,看着不食人间烟火,其实却比夜雪焕还要善饮且爱饮,千杯不醉,更无酒不欢。只是白日里不好多饮,只温了一壶。颜吾将斟满的酒盅送到夜雪权手里,夜雪焕端起自己的酒盅与他碰了碰,两人各自饮尽,这才算开席。

  “还是梨蕊白最好。”温酒下肚,夜雪焕眯了眯眼,神情愉悦,“西南的百花酿虽香,却太清甜,短了几分醇厚。”

  夜雪权轻笑:“还道你最喜欢的是神仙醉。”

  夜雪焕笑着摇头:“神仙醉固然也好,但太辛辣,烧脾胃。”

  夜雪权笑意渐深,打趣道:“西北又不是没有梨蕊白,说得这般可怜。”

  “二皇兄此言差矣。”夜雪焕亲自替他斟满了酒,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道,“梨蕊白始终不该是西北的味道。”

  夜雪权会意地笑了笑,不再多言,自己端起酒盅,送到唇边慢慢呷饮。他虽然眼盲,却不是完全不能自理,碰过一次的杯盘碗筷便不再需要指引,颜吾基本上只需要布菜,并不多做伺候。

  两人话中有话地聊着天,其他人都默不作声。童玄反正不敢动筷子,路遥和南宫秀人只管大快朵颐,只有蓝祈最气定神闲,细嚼慢咽,吃相极为斯文。

  夜雪权听着场间的动静,微微挑了挑眉,调侃道:“你这嗜酒的性子,怎的你家蓝儿竟是个不饮的?”

  夜雪焕闻言笑道:“蓝儿酒后比秀人还可怕,莫要让他饮酒。”

  南宫秀人顿时来了劲,忙问:“饮了会怎样?”

  夜雪焕挑了一大块蟹膏,淋了醋汁、撒了姜丝,直接喂进蓝祈嘴里,才悠悠说道:“……会吃人。”

  南宫秀人噫了一声,一双圆溜溜的贼眼转来转去,满肚子坏水咕咕冒泡,一看就知是在算计怎样骗蓝祈喝点酒,看看是如何“吃人”法。

  蓝祈无语地瞥了夜雪焕一眼,无怪要塞这么大一口蟹膏进来,敢情是封口用的。但他也懒得反驳,努力咀嚼着硬实香糯的蟹膏,只觉满口鲜爽,不由得微微眯起了眼。夜雪焕大抵是不想让他开腔,又给他塞了满满一勺蟹肉,腮帮子都给他塞鼓了起来。蓝祈很想拒绝,但从小被灌输的礼教不允许他含着食物说话,也不能草草吞咽,只好唔唔两声以示不满,听起来却完全是在撒娇。

  路遥被这一幕怄得食不下咽,何况夜雪焕那一句“吃人”怎么听怎么觉得荤味十足,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暗想幸好夜雪薰还在北境没回来,不然若是他和莫染也在场,说不定还要攀比一下谁更肉麻,简直丧尽天良。

  夜雪权光用听的也能猜到是个什么光景,心中颇觉有趣,却也无意过问这种房中私事,开口道:“想不到你这回竟会和南府联手。”

  南府会插手此次云水关之事,的确令许多人都感到吃惊。定南王自己也呈了折子,只说是在练兵期间刚好碰上了;但练个兵还要带着定国金剑,怎么看都是早有预谋。夜雪极一上来问的也是此事,夜雪权此时会问起,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谈不上联手,更不是朝中那些人所谓的站队。”夜雪焕回得轻描淡写,“不过是各取所需。”

  夜雪权似乎并不意外,笑问:“各取何需?”

  夜雪焕道:“南丘郡虽然与其他各郡界线分明,但终究地处南境;定南王察觉了刘家的某些图谋,怕被牵累,想要先下手为强,却又不愿过多露面,拿我做个借口罢了。有南府入主云水关,将来我也少些后顾之忧。”

  “后顾?”夜雪权直接抓住了他话中的重点,“你待如何?”

  夜雪焕浅浅一笑,一字一句,缓缓说道:“我要灭颐国。”

  南宫秀人狠狠噎了一下,倒不是因为这句话本身,而是夜雪焕就这样当着他的面说了出来。再怎么说他也是南宫家的人,夜雪焕不避讳他,可以说是信任,却也多少有点试探和示威的意味。

  他只是贪玩,又不是真的缺心眼,更不可能回南宫家乱嚼舌根,只能假装什么都没听到,端的是一脸天真可爱。

  反倒是路遥的脸垮了下来,也没了吃东西的胃口。他当然不会在意什么烽烟战火、天下苍生,但若夜雪焕要出兵颐国,少不得又要把他男人拖走。

  颐国再小再弱,战场也终究是战场,是会吞噬无数生命的漩涡,任谁都不能保证一定生还。看了一眼身边的童玄,看着那坚毅忠诚的眼神,路遥就忍不住要叹气,这种聚少离多、提心吊胆的日子,也不知何时才是个头。

  “未尝不可,但……”夜雪权稍作思忖,了然一笑,“似乎也没有太大必要吧?”

  夜雪焕心知瞒不过他,淡淡答道:“我允了诺,要亡了云氏。”

  语气太过平静,却反而透出一股子冰冷的杀伐之气。路遥偷偷撇了撇嘴,无论过去多少年,他都无法接受这样视人命如草芥的做派,只可惜这满座之中,也只有他对此心有戚戚。

  “你竟也会给下如此重诺。”夜雪权的笑容越发意味深长,“可即便如此,也未必非要出兵。外患始终不如内忧来得致命,稍微推一把,或许就会自己倒了。”

  夜雪焕不以为然,一面往蓝祈碗里舀着满是荷香的鸡肉和糯米,一面慢条斯理地说道:“我等不及。”

  夜雪权更觉有趣,手里把玩着酒盅,莞尔摇头:“难得你也会急躁。可若是逼得太紧,弄得玉石俱焚、鱼死网破,反而得不偿失。”

  “所以我会速战速决。”夜雪焕嘴上与他言辩,目光却始终在蓝祈身上,盯着他一勺一勺地吃饭,“莫染会与我一道。”

  夜雪权听他态度如此强硬,终于蹙了蹙眉,轻吐了一口气,“你若主意已定,我自然也会帮你。只是出兵始终是下策,你不若等颐国使臣入朝,看看其态度再说。最好是能挟制云氏,利用其掌控颐国,再反咬刘家。名存实亡一样是亡,再是小国,也总归是一国之君,没那么容易赶尽杀绝。”

  他将脸转了过来,眼色虽然黯淡无光,却又仿佛能洞悉一切,“急了就要打,那是莫染的作风,不是你的。”

  夜雪焕大笑:“二皇兄所言极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