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不驯之臣>第68章 番外一

  垂拱元年十二月,这是裴敏在边关过的第一个年。

  朔州气候干冷,风沙极大,裴敏初来居住多有不适,趁着年底清闲,朱雀带着师忘情和靳余北上探望她,按惯例给她看诊把脉,稳一稳那纸片儿般羸弱的身子。

  傍晚下起了小雪,贺兰慎巡城归来,顺便在集市上买了一腿新鲜的羊肉,打算加胡椒炖萝卜汤给裴敏暖暖身子——她的手脚到了冬日总是冷的,要焐在他怀里才能睡得着。

  他先将羊腿搁在厨房,吩咐厨子先切块去骨,再转过回廊,前去温暖的偏厅。他站在门外,轻轻掸去衣裳上的尘霜和靴子上沾染的泥雪,弯腰间听见师忘情在与裴敏谈话,语气颇为沉重:“你到底打算如何?如今这样子,总不能一辈子躲在这儿罢?”

  “天后身边又不是只有一个净莲司,净莲司里也不是只有一个我。何况天下能人那么多,用不了多久天后就会将我忘了,任我逍遥去。”是裴敏的声音。

  贺兰慎不想刻意听墙角,整理完衣裳,便推门进去。

  朔风卷积着碎雪灌入,冲散一室暖香。见到他进门,裴敏眼睛一亮,从铺着兽皮的软榻上起身,笑道:“正想着你呢,可就回来了。”

  贺兰慎的视线与她交接,也染了几分温和的暖意。他解了斗篷和战甲,穿着一身杏色的武袍朝师忘情行礼道:“长安至朔州山高路远,有劳师掌事跑一趟。不知敏儿身子近况如何?那些药……”

  师忘情打断他道:“那些药不必吃了,我重新给她配制了药方,不舒服时就熬上一剂。”

  她的语气过于清冷疏离,裴敏忍不住开口打圆场道:“唉师姐,别这么冷冰冰的嘛!现在我可是靠他养活。”

  师大美人欲言又止,最终只瞥了一眼裴敏,清冷道:“那你自己和他说。”说罢,收拾好药箱推门出去,顺便带走了吃得满嘴饼屑的靳余。

  “出了何事?”贺兰慎坐在兽皮垫上,用铁釺拨了拨炭盆里的炭火。

  火星哔剥,裴敏从身后拥住他,张嘴不老实地叼住了他的耳垂,那是贺兰慎最为敏-感的一处。

  果不其然,她听到了极其喑哑的一句低哼,怀中雄性的身躯变得僵硬无比。

  “敏儿,先别闹。”贺兰慎转身,顺势在裴敏唇上一吻,抬手摩挲她的脸颊道,“说正事,长安有异?”

  裴敏不在意地一笑:“也没什么,我不在长安,净莲司有几个新来的不懂规矩,已被王止处理了。再有就是来俊臣复宠,隐隐有取代我地位的意思,司中的老部众担忧罢了……我就告诉他们,来俊臣那个人空有黑心而无智谋,整日就做些构陷污衊、夺人-妻女的损事,是长久不了的,迟早有一天会自掘坟墓,用不着费心。”

  贺兰慎皱眉,声音低了几度,问道:“要回长安?”

  “暂时不回。将来大小事务都会渐渐交到王止和朱雀手中,我好从风尖浪口退居幕后,与你一起坐看天下局势瞬息风云。”裴敏看出了他的不舍,低低一笑,岔开话题道,“今晚吃什么?”

  “羊肉汤。”

  “再来一份胡椒羊汤面。”

  “好。”

  “对了,先前的梅子酱还有么?突然嘴馋,想吃。”

  贺兰慎想了想,道:“不若没有偷吃,厨房里应该还有一罐。”

  裴敏懒得动,使唤贺兰慎道:“劳烦郎君跑一趟,替妾身拿过来罢。”

  贺兰慎劝她:“此物过酸,你胃寒体虚,要少吃些。”

  “知道了,我会注意份量的。你说你明明年纪比我小,怎么管起事来这般周到老练?”裴敏笑着催促,“快去快去!”

  贺兰慎取了梅子酱,让她佐干牛肉吃,而后又返回厨房,替她熬制羊汤。

  奶白的汤水滚沸,贺兰慎挽起袖子揉面,看了眼正在帮忙烧火做饭的靳余道:“靳余,你今年领净莲司吏员一职了?”

  闻言,靳余立刻跳将起来,兴奋分享道:“是呀!虽然还只是个编外小吏,但已经能和裴司使、沙迦大哥他们一样,穿上紫金莲纹的吏服了!”

  “你还年轻,前途无量。”贺兰慎揉着面,继续套话,“方才在房中,师掌事和裴司使说了什么?”

  靳余脸红扑扑的,也不知是烧火炙烤的原因,还是因为兴奋腼腆,几欲脱口而出道:“是件大喜事!”

  贺兰慎揉面的手一顿:“喜事?”

  “虽说是喜事,可是师掌事似乎很担心……”说到这,靳余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捂住嘴连连摇头,含糊道,“完了,裴司使叮嘱我不能说的!”

  “到底是何事?”贺兰慎摸不着方向,还欲再问,靳余却是捂着嘴一溜烟儿逃了。

  这种疑惑一直持续到夜晚吹灯就寝之时。

  迅猛的朔风吹得窗户哐当作响,屋内唯余一点炭火的红光。黑暗中,贺兰慎翻身轻轻握住了裴敏温凉的手,在她眉心和眼角细密地吻着,呼吸有些撩人的炙热。

  因骚乱大多发生在夜晚,这些时日贺兰慎每天都是半夜巡城,天亮方归,已有近半月没有同裴敏厮磨温存。

  裴敏被他弄得睡不着,却没有依他,只将手轻轻抵在贺兰慎的胸口上,刚巧覆住那朵莲花刺青的位置,笑叹道:“今天不行。”

  贺兰慎一顿,垂首吻了吻她的唇,沙哑乖顺道:“那明日。”

  “明日也不行。”被缛中,裴敏与他五指相扣,带着些许遗憾道,“大概,近来几个月都不可以。”

  ……几个月?

  贺兰慎撑着身子看她。明明夜色这般黑,他却能准确地捕捉她的视线,抿唇片刻,方低声问:“敏儿,是我做得不好吗?”

  裴敏笑了声:“没有,你很好。”

  就是因为太好了,所以一个不察中招了。

  贺兰慎望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最后还是裴敏主动道:“本来想大年夜再告诉你的……罢了,你听好。”

  她拉起贺兰慎的手,轻轻搁在自己平坦的腹部,神神秘秘道:“这里面多了团小东西,怕伤着它,所以暂时不能同房。”

  黑暗中的感官被无限放大,裴敏明显地察觉到贺兰慎的指尖一抖。

  见他久久不说话,裴敏反倒疑惑了,敛了笑意问道:“你就要当爹了,听见不曾?”

  “抱歉……”贺兰慎压抑着情绪,懊恼道。

  明明是欢欢喜喜的一件事,未料却换来一句“抱歉”,裴敏心顿时凉了半截。她怔了会儿,方眯眼道:“贺兰真心,你这话何意?”

  若他说不想当爹,裴敏定要将他的头拧下来当凳子坐。

  “我明明听你的话,每次都很小心,怎会如此?”贺兰慎的嗓子有些哑,许久,放低声音道,“敏儿,你能否……留下它?”

  他的语气小心而恳切,眸中闪烁着微妙的忐忑,像是在等待一个裁决。

  裴敏忽然就明白了:不是他不想要孩子,而是知晓她嘱咐过同房时要注意避子,却不料还是怀上了,怕她会因此而生气甚至伤害自己呢!

  “你在想什么呢!”裴敏虚惊一场,哭笑不得地在他额上轻轻一拍,“我们的孩子,自然是要留下的,我这不是同你报喜来了么?何况师姐说过,避子也并非都能成功的,总有二三成的意外。”

  贺兰慎松了口气,乖乖躺回她的身边,揽着她道:“多久了?”

  “一两个月罢。”

  “那你会难受吗?可有不舒服?”

  裴敏仔细感受了一下,难以想像自己的腹中竟孕育着另一个小生命,那是她与贺兰慎血脉的结晶,是他俩合二为一的体现……

  她想了想道:“现在还好。这小东西挺听话,估摸性子随你,没有害喜也没有生病,就是疲乏了些。”

  贺兰慎只是紧紧地拥着她。

  “你就这反应?”裴敏笑他。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说什么都不足以感激你、弥补你,就像是在做梦。”贺兰慎诚实道,低而微哑的嗓音十分动人,蕴着内敛的深情,“这些时日,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

  “我也是第一次怀孩子,自己都糊涂着呢!”说着,裴敏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实在要说的话,先陪我睡一觉罢。”

  她最近颇为嗜睡,闭目便坠入梦乡,倒是贺兰慎一宿未眠,望着妻子嘴角微翘,直到天亮。

  第二日裴敏醒来,下意识抹了把身侧的位置,被缛冰冷,摸了个空。

  外间传来窸窣摩擦纸张的声音,裴敏疑惑,披衣下榻撩开帘子一瞧,顿时好笑道:“大清早的,你忙什么呢?”

  贺兰慎回首一看,视线落在她踩在羊毛毯子的赤足上,起身将她扶回榻上,道:“还早,再睡会儿罢。”

  裴敏朝案几上堆积的纸张看了眼,“在写什么?莫不又是经文?”

  贺兰慎替她掖好被角,万般珍视地抚了抚她的鬓发:“我去请教了师掌事,学了些孕妇的注意事项及不同月份的照顾方法,还有些食补药膳的方子,怕忘记,便抄录下来时刻记着。”

  “这般认真,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孕妇呢!”裴敏不正不经地调笑他。

  贺兰慎只是望着她浅笑,眼尾的小痣风华无限,诚然道:“谢谢你,敏儿。”

  开了春,裴敏的肚子渐渐显怀,除了偶尔会受到长安来的飞鸽传书,指挥王止和朱雀应付朝局外,她并无其他事可以操心,一切都被贺兰慎安排得妥妥当当的。

  贺兰真心这人虽不显山不露水,终日一副沉稳端庄的模样,但对裴敏却是恨不得掏出十二分的爱意。弄得裴敏时常反省:自个儿是不是有些‘乐不思蜀’了?

  四月底,朱雀又抽空亲自来了一趟朔州,说是天后多次询问裴敏的病情,想诏她回身边服侍。

  裴敏来了朔州的消息,只有几个信得过的老部众知晓,即便是天后也只知她离了长安养病,却不知具体身在何方……可即便她不在长安,长安却遍地都是她的眼线,她的影子。

  裴敏犹豫再三,还是选择了婉拒。

  她大着肚子,再过三个月便要临产了,断不可能在此时回长安的,还是得拖延时间才是……

  初夏,长安大雨,净莲司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华贵的马车在大门前停下,内侍和女官开道,簇拥着一名轻装便衣的妇人进来。

  妇人不怒自威,目光扫视雨中跪了一片的吏员,淡淡开口:“净莲司司使何在?”

  众人伏地,半晌不敢回答。

  王止直起上身,淋着一身雨水叉手道:“禀告太后,裴司使抱病称恙,在别舍静养,司中大小事务悉为属下代劳……”

  “她年轻气盛,再如何的毛病,躺上大半年也该好了。”武后不以为意,也不知是真的体恤裴敏还是怀疑了什么,“带我去见她,此番特意带了太医过来,正好给她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