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赵冉冉不能接受耳朵里听见的, 震惊之下,连诘问的话都问不出口,只是一味地张口呐呐。
反复‘你’了好几回,却连一个完整的句子都没能抛出去。
如今的情势, 困极穷极, 她怎么也思量不出, 自己究竟还有什么价值,要让他一介粗蛮武夫如此煞费苦心地预先备好文辞, 来对自己攻心。
王府里被禁锢的日子赫然涌上心头,霎时湮灭了惊异,面上霜寒一片。
“狮猫困鼠,可于我无用。你想要折腾取乐,yan
说罢, 她偏过头避开了他的手掌, 后仰之际被褥外的丝被再一次滑落下去, 因是双手被一并裹在里头,她也不好掀开去动手扯回来。
即便方才那些话确是叫她动容过, 亦只是一刹, 便竭力制止自己再去回想, 这一句说罢, 就是一副霜冷模样, 想着好激怒了他, 也好过陪演这种荒诞戏码。
“没有折腾取乐。”原以为的嗤笑暴戾皆未有, 一只瓷勺递到了她唇边,盛着勺滴了香油的菜粥, “染血的事做的多了, 猫捉老鼠, 那才是吃饱了撑着。”
“从前种种,我都放下了,阿姐也该…放不下也是应该。”
见她始终没有张嘴,段征只好再次放轻了些音调,诚恳道:“走到这一步,终究还是我错的太多。算起来,你我都是一样困境里挨出来的人,从前都是孤苦无根的……虽说阿姐长我三岁,可我终归是个男人,却迟迟看不明白自个儿的心,许多事,早就该回头的……连一时义愤都克制不了,竟偏要从你身上讨回来,伤人伤己。”
这一次他语调诚恳平和,说前事不论,倒越发将两人以前那些并不美好的过往剖挖出来。
赵冉冉一面听,一面觉着先前的心悸再次不可遏制得催生起来,从假死时,她便有十余日未曾如何好生饮食,此刻面上虽淡淡的,胸间却并同胃肠一起翻搅起来,酸涩不适诧异,全然说不出究竟是何滋味,好像五内作乱搅合成了一团乱麻。
她不仅没有张嘴,连转头看他一眼都不曾。
“吃不下粥,那便趁热先喝药吧。”
医官特意在汤药里加了养胃的食材,段征只以为她伤了胃肠却是吃不下,也就不再勉强,忙换了一只瓷勺,舀起汤药又递了过去。
然而赵冉冉还陷在方才的话里,一时没醒过神志,依然没有张口去喝喂到嘴边的汤药。
一股子熟悉的怒火涌了起来,段征微眯了眸子,眼中再次映出不耐与危险来,他垂眸笑了笑,掩下满目的怆然失落,冷然低语道:“药也不肯喝?那我帮你喝。”
说着话,他收回瓷勺灌进了自己口中,而后,在对面人反应过来前,一手扣住她后脑,倾身贴了上去。
双唇被撬开,温热汤药缓缓渡了过来。
这个动作,亲昵而克制,不带任何一丝的欲念。
汤药渡完,他就放松了掌的间的力道,很快又退了回去。
“要一直这么喝完,我倒是不嫌麻烦,就怕药冷……”抬头时,他的话蓦然顿住,原本无望落寞的一张脸上再次燃起希冀喜色来。
因为赵冉冉的脸上,赫然浮现出动摇来。
哪怕其实并不明显,她也依然没说什么,可他却如拾得了救命稻草一般,只觉一颗心被哄动到热血翻涌,哑然失笑着,下一刻,单手就将人整个圈抱进了怀里。
在她挣动后退之际,他扯下最后一点傲气和顾忌,咬牙低吼着在他耳边说:“还不明白?我喜欢你,想同你一道活着,不管往后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伤你,只要我活着一日,就会守着你,待你好。”
质朴无华的言辞,却犹如实质丝丝缕缕得捆紧了她的心神,赵冉冉没了动静。
她终于彻底从今夜这场荒谬的剖白里醒悟过来,明白了段征究竟要做什么。
烛火闪动了两下,照进他眼底的希冀柔和。
那双眼睛本就是好看至极的,此刻犹如映满繁星千万,薄唇微扬,眉峰稍皱,他左手甚至还端着汤药,只是目光灼灼地望向她。
斯人如玉,诚若赤子。
呼吸一滞,赵冉冉只觉着心口似被烫了下,就是这么三两句毫不讲辞藻的话,就已然叫她动容,心底里结成块垒的寒霜也开始悄悄消融。
顷刻之间,对于密信之事,便有止不住的歉疚感裹了上来。
对这份动摇和愧疚,赵冉冉又生了些痛恨自己的心思。
她知道自个儿的弱点,这三年来,也越发痛恨这种与心软良善。
或许,说她是软弱怯懦才更合适些。
若非如此,或许命途里的那些凶险无妄,她都是可以早早避过的。
庶母桂氏不公冷待,她原该趁着太外祖还在时就俱言相告,为了那一点虚幻到可怜的温情,忍了二十年,忍到要乳娘为她枉送性命。
而表兄俞九尘便更是如自己的一场笑话,不过是一两句没有分量的知心话,在他改名‘九尘’讨好信道的太外祖时,外祖母便玩笑过此人道心不纯。
再后来,他进士落第后,被赵家看低,却并不回原籍,反倒屡屡私下相邀于她。那时候,戚氏说过些难听的话,一向温良的她却对乳娘摆了脸色,一门心思,只把自个儿当作是慧眼识人的卓文君了。
“姑娘啊,老太爷早已替您安排了稳妥富贵的人家。这姓俞的能看重您何处?什么君子知己的,就见了几回啊,难不成就能对你这容貌一见倾心了!早知今日,我还不如叫稷儿那臭小子来哄你!”
她记性好,多年前戚氏哭闹的话还言犹在耳般。
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那时动了气,喊来好几个仆妇将戚氏架了出去。那年她十六岁,是大乱前最后一次回俞家祖宅。就因为一时赌气,好不容易同戚氏相聚,也没有向俞家还在世的几位尊长陈情,将戚氏一并带回京城去。
往事历历,叫人一旦涉足,就犹如泥沼难出。
“你说…你心悦我?”
只闷声反问了这一句,她便觉着肺腑间堵得厉害,似有千斤巨石压着,鼻间一酸,竟是再忍不得,豆大般的泪珠儿扑漱漱地落了下来。
一点哭声也无,她只是深蹙娥眉,满目悲色。
“怎么…是伤处痛了?”段征有些无措,这么说着,倒没有真动手再去看她伤处,“我不说假话,不会欺你,说了要待你好,就绝不会食言。”
他鲜少见过她这样,从前大多时候,不论他做的如何过分,她始终会藏着心绪,留给外头的,总是清贵诗书人家养出来的那份沉郁蕴籍。
泪水坠地,却似无形的箭雨般,刺得他心痛茫然。
“你说你心悦我是吗?”茫然之际,赵冉冉再次重复了一遍。
这一遍,字调清晰平正,转眼间,她已然收了情绪,变脸一般快,落尽了最后两滴泪。
见段征颔首,她抬起头,直视向他的眼睛。
“既然是心悦,那么,待心悦之人,就该要顺遂她的心意。”她顿了顿,终是不多绕圈子:“联合崔氏害你,若是成功,此刻我本该是已离岸登船,二月后,我就该到南洋诸岛……”
停顿了片刻,她终是鼓起勇气说道:“观音山的东西,还有俞家的产业,都留给你聊作歉意,请你…放我离开。”
眼看着他的脸色渐渐沉下去,而后俯身靠过来,她不由得呼吸急促,怕他骤然翻脸,到底是移开视线瑟缩了下。
“药冷了,先把汤药喝了吧。”耳边传来一声叹息,那碗冒着热气丽嘉的汤药被端至她唇边。
她下意识地便从被褥中抽了只胳膊出来,将汤药端在手里。
当指尖传来舒适微热的触感时,她才反应过来,方才擦身后,自己一直没来得及换上新衣。
此时薄肩玉臂半边在外,只险险挡在胸前,再要将手放回去却是不可能了。
胶着视线只停留了一瞬,塌边的男人忽然起身,转过头去后,声调压着承诺似地说了句:
“别怕,既然你真的想走,我绝不拦着。不过你现在伤得不轻,怕是得留下养一些时日。待战事结束了,我亲自送你走。”
出帐前,他弯腰又将横木架上的衣衫抛去塌侧,也不去看她:“夜里冷,多吃些粥点,当心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