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自由之笼>第12章

  多年以来,任肆杯都保持着晨起练功的习惯。但自他负伤起,这规矩便停了。每日,他依然在破晓时醒来,但不知道该做什么。

  在笑沙鸥的最后一天,他决定出门走走,于是赶在杂役们开门前溜了出去。尽管罩袍外套了件大氅,他仍觉得冷。时间尚早,早点铺里没什么顾客。他习惯性地点了咸油茶和糖油旋,等食物都上来时,才发现糖油旋过于甜腻,难以下咽。他下意识地想,浪费可惜了,不如打包带给长庚。反应过来时,他笑出了声,心里却有一点难过。

  早点后,他沿小巷慢吞吞地走,不知不觉来到了郢河边。河对岸的许多店铺还关着门,只有一两家卖漆器的店刚开张。他路过镖局和拳馆,听见里头传来练武的吆喝。京司衙门口贴了几张告示,他凑过去瞧,其中一张是对杀人者的悬赏,别的都是无关紧要的内容,譬如某月某日开庭审理王二案件,或犯人赵五经刑部判决被流放至塞外。任肆杯仔细打量起那杀人犯的画像。此人眼袋深重,咬肌肥大,两缕胡须垂到下巴,脖颈上有颗朱砂痣。告示上只说此人半个月前曾在某处犯下杀人之罪,却对他杀了谁语焉不详。官府以一百五十两黄金悬赏此人,生死不论。任肆杯觉得那张画像有哪里不对劲。等他走出几步路后,才猛然想明白,那杀人犯面容平和,甚至还有一丝微笑。如果去掉他的两撇胡须,再加上说法的手势,几乎与古刹中的佛像无异了。

  他又在河岸转了一圈,很快就忘记了衙门口的那张画像。年后的热闹气氛已经消散,京城又变回原来那平淡而不加修饰的模样,原先馋的早点铺,此时也勾不起他的食欲,他只好打道回府。

  笑沙鸥的门口,重鼓正在和几个小孩儿打石子,远远看见任肆杯回来,便站了起来,拍掉衣衫上的灰。重鼓一身葛布麻衣,掩在人群中,毫不出奇。若不是他直勾勾地望着自己,任肆杯不会那么快发现他。

  重鼓对他一扬下巴。“起得够早呀。”

  任肆杯对他点了点头,权当回答。不知怎么,他不太喜欢重鼓身上的轻浮之气。甚至在谈论生死之事时,重鼓仍是那样无所谓,似乎不在意别人,也不在意自己的生命。这让任肆杯拿不准重鼓在想什么。但长庚不同。长庚无论对什么事,都有一种认真而恳切的态度,这就是他之所以永远是一个孩子。

  重鼓跟着任肆杯去二楼取行囊。任肆杯一向轻装简行,他习惯了不让任何重量拖慢自己的脚力。他没有看见温伯雪,便问重鼓她在哪里。重鼓耸耸肩,说:“她一向很厌恶送别这种事,特别是当这些人有可能再也回不来时。”他摆了摆手,道:“别管她了,还记得你叫什么名字么?”

  “任——姓钟名楚,字游心。”任肆杯说。

  “国子监祭酒柳伉与你是何关系?”

  “柳祭酒与我的老师乔弼之同出陇川府的宁琅阁,同年中举,是旧窗之交。”

  “你此次来京拜访他是作何?”

  “元宵佳节,为柳祭酒贺喜,兼作古歌一副。”

  重鼓点了点头。“你背得还清楚,等会入了柳府,我可就没法陪你了。府里虽有内应,但还是要自己见机行事。晚上留点神儿,兵器一响,就服药。药发作还有一段时间,可别让‘刀’提前察觉。”

  任肆杯道:“若‘刀’今晚没有出现——”

  重鼓打断他的话,道:“你是在怀疑我们的情报网不成?”

  “我都把命押在你们这件事上了,不应该谨慎点吗?”任肆杯说。

  重鼓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额头,道:“所以我很少在出任务前想东想西,等时机一到,干就是了。”

  重鼓最后把任肆杯送到了柳府外,只道一句保重,便隐入人群中,再也不见。

  柳府毫无暮冬的冷清之态。府门口堆满宾客送来的礼盒担子,管事正在一一清点。访客们身着华贵的丝绸皮裘,互相作揖问候。相较之下,扮成贫寒士子,两手空空的任肆杯显得有些窘迫。

  他把请帖递给迎客的年轻伙计。伙计扫了一眼,引他从偏门进。偏门通往一条隐蔽的暗道,只有大户人家的小姐平日进出闺房才会走这条路。暗道尽头是内院,中央的大缸里摆了一座赑屃,其后是一扇雕花影壁。许多家仆来回进出,正在准备宴客的膳食。伙计和任肆杯经过他们,再往里走,从柳府私人戏台下的门洞里穿过,便是一处安静的后院。

  这出院落狭长规整,面朝门口的影壁上凿有“武德”的字样。地面扫得干干净净,积雪堆在墙角。武器架子上插有长枪与圆棍。两侧耳房的门前挂着厚重的棉布帘,纸窗紧闭。

  “祁掌事!”伙计叫了一声,“有新客!”

  一人掀开布帘,从耳房走了出来。他看上去近四十岁,身材矮小,双眼极亮,身穿一套短打黑衣,垂下的腰带尾扎了进去,走路时步伐稳当利落。他走过来,上下打量着比自己高一个头的任肆杯,道:“柳先生请来的?”

  伙计把请帖递过去。“人已送到,你们自己聊,小的得回去招待其他人了。”说罢,他便向院外走去。

  祁徽将请帖仔细读过一遍。“钟楚……”他念道,“陇川人士……宁琅阁学子……罢了,姑且叫你钟楚吧。”

  任肆杯默不作声。此人应是柳府的看家拳师,这院落就是他们平日习武起居之处。看他步法扎实稳重,定是有经年累月的修习。

  “今日柳府大宴百宾,我们急缺人手。古先生请你过来,说是能帮我们的忙,”祁徽盯着任肆杯,“你习的是哪门哪派的功夫?”

  古先生?他是在说重鼓吗?任肆杯心想,他就是重鼓所说的内应?虽然心思重重,但任肆杯仍没忘拱手道:“隐机派的雪泥鸿爪。”

  祁徽一蹙眉,他从未听说过这个门派,但没有表明出来。“你带了兵器否?不然,可去那儿挑选一件趁手的。”他一指院中的武器架子。

  任肆杯道:“多谢祁掌事,我已带了兵刃了。”

  祁徽又仔细打量了他一遍。任肆杯浑身上下没有露在外头的兵刃,祁徽便以为他用的是缠在腰间的软剑,或短匕、双刺一类的兵器。祁徽擅使长枪,习得也是光明正大的武术,因此不由地对这难测深浅的钟楚产生怀疑,不知他耍的是花枪,还是真有本领。但若贸然出手试探,万一败下阵来,祁徽身为护院头领的面子却挂不住。祁徽犹豫再三,道:“今晚是柳府的元宵宴,我本来劝柳大人只招待内亲,但奈何大人想借此与同僚旧识疏通人情往来。我一介武夫,不了解朝堂之事。既然柳大人要摆席,那咱们要做的,就是确保柳府在这人多眼杂之时的安全。古先生请你来,想必你是有过人之处。我会将你安排在内座。宴席整晚,你都得留意席中有无异动,必要时,一定要优先保护柳大人的安全。”

  任肆杯心想,自己怎么莫名其妙的就成了看家护院之人了?这与重鼓说的可不一样啊。但他不敢多问,怕暴露底细。他不知道这名祁掌事了解多少内幕,如果贸然将“刀”会在今晚刺杀柳伉的事情告诉此人,万一被旁人所知,重鼓这满篇布局就会前功尽弃。

  他只好点点头,老老实实地说:“有劳祁掌事安排了。”

  柳府的格局与辽公子的府邸类似,院中处处细节都透露出主人的脾性。廊下、窗下、檐下,都能看见精细的人物木雕,描绘天伦之乐或高士对谈之景,线条流畅,画像生动,出自巧匠之手。主屋一半露天,大堂中央供一对太师椅,背后是一扇大理石雪花屏风。大堂的东西墙壁挂有文椒的花鸟图。牌匾上的丹青“慎独”可见遒劲力道,两侧贴一副对联——

  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

  何事待啸歌灌木自悲吟

  庭院里摆满了圆桌,桌上放着瓜果点心。早到的客人正在闲聊,若碰到相识的,便起身作揖寒暄。家仆们进进出出,手里捧着餐碟碗具。管事在一旁大声吆喝,让伙计们手脚麻利点。在场的宾客多已上了年纪。任肆杯曾在宫中见过几人,其中的少师邢渺却显得十分年轻。这些士大夫都穿着常服,因此难以推测他们的官级品位。中央那桌已落座的宾客大多面容肃然,不与邻座过多耳语。柳伉端正地坐在座首,正在吩咐管家。

  任肆杯在两桌开外坐下,刚好能瞥见主桌的动静。他摸了摸靴筒里藏着的匕首,这是温伯雪留给他防身用的,他希望今晚它不会派上用场。

  夜色渐浓,家仆们挑亮灯笼,在院子四周摆上炭炉,又架上屏风,因此即便是暮冬之夜,宴席中的宾客们也不会觉得过于寒冷。任肆杯的邻座与他攀谈起来。此人姓殷,名崇义,字子筠,与任肆杯年龄相仿。殷崇义介绍自己时神采飞扬,说自己去年秋试中了榜,现在在礼部任职,正是春风得意之时。任肆杯则按照重鼓的那套说辞,与殷崇义道来自己的身份。殷崇义听闻任肆杯是宁琅阁教出的学生,立刻对他高看一眼,要起身行礼。任肆杯连忙止住他,请他回座。殷崇义对宁琅阁十分感兴趣,不停地追问塾中扬名天下的立论驳斥之法。任肆杯以小解为借口,暂时从桌旁抽身。再回来时,他高兴地看到桌上的瓜果已经撤下,代以茭白之类的冷碟。殷崇义正忙着吃饭,顾不上与自己多谈。

  一桌宾客约有十人,围坐一圈。三两杯酒下肚后,原来不认识的,也能借着筷箸的交情聊上几句。柳伉是陇川人士,招待客人用的是最高级的八碗八碟:水晶肘、瓦酥、蟹黄、海参……各样菜色让人目不暇接。任肆杯本对食馔颇有研究,若不是在今晚,他可能会更仔细地研究这些精致的菜色。他默默听着殷崇义在一旁喋喋不休地介绍:“……这道花肉焖笋衣的精髓在于取舍。世俗所用的食笋之法变化多端,但可以‘素宜白水,荤用肥猪’一言以蔽之。你看这高汤中只有笋片,但食之有肥荤味道,是因为笋片与五花肉在汤中同煮后,将肉弃之不用,只取笋片。你看,这道菜岂不是对东坡居士的‘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做了一次绝妙的中和么?”殷崇义夹起一片笋,放进嘴里,同时情不自禁地赞叹道:“奇哉!妙哉!”

  任肆杯捧起酒杯,极快地往主桌瞥了一眼。一群人围在那儿,等着给柳伉敬酒。柳伉对他们一扬杯,权当是敬了所有人。宾客们纷纷将酒一饮而尽。柳伉的夫人坐在一旁,笑呵呵地看他们互敬。她的儿子抓住她的裙摆,想再吃一碟蘸芝麻粉的糍粑。那孩子看上去只有八九岁,身披华贵的天蚕丝织就的大氅。狐毛领拢住他的脸颊,衬得他的脸盘红扑扑的。任肆杯恍了一下神,好像看见小了几岁的长庚站在那儿。是了,长庚也有这么一件类似的狐毛大氅,但他穿上时,可比这孩子讨喜多了。

  任肆杯喂了自己一杯酒。滚烫的酒坠进胃中时,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有伤在身,不能饮酒。算了,只是一杯,应该没什么问题。他伸手去够另一旁的酸梅汁,还未碰到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碎响。纵然在这喧嚷的夜宴中,也格外清晰。任肆杯循声望去。主桌的一名宾客从席间站了起来。他仰起头,双手抓着自己的喉咙,唇边冒出白沫。两旁的宾客大惊失色,纷纷躲开。那人痛苦地大叫了一声,跌倒在地,再也没有爬起来。

  离得近的女眷尖叫一声,宾客们向那人倒下的地方张望,但堆满菜肴的桌子挡住了他们的视线。柳伉谨慎而机警地向四周张望,似乎在找管事的踪影。在这猝然的一片慌乱间,忽然有一道银光从空中划过,任肆杯只来得及捕捉到那银光的尾梢,但他已预料到它的去向。

  来不及了。

  如果没有意外,那道光会扎进柳伉的眉心,然后没入他的颅骨一寸。除非仵作切开柳伉的脑袋,否则无法得知他的死因。

  但在它抵达终点前,从暗处弹出的一枚铜币切歪了它的去路。

  两个暗器在空中相碰,随后被弹向相反的方向。撞击声很细微,不比一声蝉鸣更响。

  任肆杯没有看清这个过程,但他听见了那声撞击。他慢慢收回探向酸梅汁的左手,坐了回去。他的心脏跳得很快。又一次,他产生了与在郢河边预见那爬竿少年的刺杀相似的心悸。他探进衣襟,攥住游心散,手心不停地出汗。周围桌椅被拉动的声响,和人们嘈嘈切切的交谈,让他感到恶心。他不确定伤口是不是又开裂了。但是,那倒下的人再没有站起来,那人也许已经死了。

  祁徽领着护院冲进院落。这群佩剑执枪的武夫一出现,宾客间的嘈杂声立刻淡了下去。祁徽老练地喝令护院们守住院落四角,随后疾步走到柳伉身旁与他低声交谈。

  “刀”来了,他就在这群人里,不能再等了。任肆杯心想。他拨开药瓶的红泥封口,闷头将药丸和酒服下。药已落肚,但他的身体却毫无反应。他试着调运真气,但仍无法在丹田处聚合。他想起重鼓的叮嘱,再度聚起真气。那股气虽然微弱,但相比之前的滞涩,至少可以调运几分。任肆杯闭上眼,将周遭的声响都摈弃在脑后。他调整吐纳,将真气从丹田升起,从手太阴肺经始。这一经脉的循环还未结束,他忽然被殷崇义抓住衣袖。“钟兄,你看!他们把那人给抬出去了!”

  任肆杯呼吸一滞,好不容易聚起的真气险些轶散。他紧闭双眼,一脸痛苦地道:“殷兄,我酒喝多了,有些不舒服,你等会儿可千万别碰我,我不想吐在你身上。”

  殷崇义蠕动嘴唇,想说什么,却又被那边给吸引了注意。

  “各位宾客且听老朽一言……”柳伉年迈的嗓音过于沙哑,无法传到很远的地方。后排的宾客纷纷往前走,想听清柳伉的话。任肆杯没有任何心思听他在讲什么。大周天的循环已过一半,他的真气基本成型,游走得也越来越快。任肆杯知道那刺客还在这里,替柳伉挡下银针的人也是,而他自己是唯一的变数。

  柳伉对着人群道:“胡学士方才旧疾发作,已被送往药堂。遇此变故,宴会憾而中止。柳某惭愧,败诸位祝喜赴宴之兴致,所送诸礼,也将一并退回,以表歉意。”

  宾客们听闻此言,纷纷作揖还礼。对刚才的事情,他们还一头雾水,但既然主人下了逐客令,也不便长久呆在此地。不过,即使柳伉说得隐晦,但离得近的人都看得清楚,那胡学士分明已死,哪里还需送医。礼宴变成丧会,让人有说不出的晦气,他们巴不得赶紧离开。

  家仆们手提灯笼候在一旁,一个接一个地引宾客离府。院子中的宾客慢慢见少,但还有一些人留了下来,围在柳伉周围,想依礼正式道别;也有人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而留下来等着看后戏的。殷崇义喊了几声任肆杯的假名,见对方闭目凝思,对自己毫不搭理,只好先自行离去。

  柳伉忙于应答辞行的宾客,没有留意到涌过来的人冲散了护院的御型。祁徽被挤到一旁,蹙眉看着和柳伉交谈的士大夫。这些位居高位的官员与柳伉一向交情很深,常在柳府间走动。祁徽认得他们,也不便以护柳大人安全为名,鲁莽地将他们从祭酒身旁拨开。他环抱起双臂,向四周张望,看手下都在哪里。他一眼看见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的任肆杯,立刻无名火起。这请来的帮手架子也太大了些,这种时候还在那里愣坐着!他大步流星地朝任肆杯走去,喊道:“喂!你坐那儿干嘛,过来——”

  祁徽的喊声还没落地,从他背后忽然传来惊叫。祁徽扭过头,看见人群间的柳伉瘫在地上,肚子插着一把匕首,血泅染红了他的紫袍公服。这一幕一晃而过,围拢上的宾客和家仆挡住了祁徽的视线。一个人影从其中冲了出来,向西侧的院墙夺路而逃。祁徽拔出佩刀,向那背影掷去。那人听见破空厉响,猛地刹住冲势,一旋身,与祁徽的刀擦臂而过。他在转身的瞬间和祁徽对上了视线,但在下一秒又错开了。他灵巧如猿地两三步登上院落的墙面,双手勾住墙顶,翻身一跃,便没入墙后,再也不见踪影。

  “干他娘的!”祁徽冲院中的手下们怒吼道:“追!别让他出府!”

  祁徽想起那派来的帮手钟楚,正要喊他过来帮忙,但往他原先坐着的地方一望,那里已是空无一人。

  月光藏在云后,大地漆黑一片。黑暗的雪原上,有一支不到二十人的队伍正在摸索前进。他们没有点燃火把,以免被追踪的敌人发现。唯一让他们欣慰的是,风暴已经停歇。

  梁少崧走在队伍的最前方。他不知道自己在往哪个方向前进,但只要离身后的敌人越远,就意味着越安全。

  几乎每个人都负了伤,一些人已经倒在了路上,剩下的尚在勉强支撑。为了掩护太子脱离,白陵留在了战场,此时他的尸骨应该已冷了。

  盔甲犹如冰冷的镣铐,拖慢了行军的步伐,他们只好扔掉。伤口流出的血凝结成冰,风吹过时,有如针刺,但时间一长,便失去痛觉。

  他们这样行走了不知有多久,直到又一个士兵倒下,陷入由炎症引发的高烧。梁少崧清醒过来,下令在附近找一处背风坡停歇。

  坐下来后,他们身上由行走产生的热量开始散失,寒冷逐渐让他们的四肢变得麻痹。在被冻死和被敌人发现之间,梁少崧决定赌一赌,于是用火绒点燃了篝火。

  敌人没有出现,而新燃的火焰使那倒下的士兵恢复了一些生气。梁少崧坐在萧坚对面,眼睛半阖,眉头紧蹙,像在和噩梦搏斗。士兵们过于疲倦,大多已经睡熟。秦牧川在守第一班岗。他和萧坚撞上眼神,随后又错开了。火把的烈焰在黑暗中变换不定,不时被风吹向一侧。它过于明亮,使萧坚看不清黑暗中的其他东西。他闭上眼睛,眼前残留着火光的黑影。不知什么时候,他睡着了,但没有做梦。

  元月十五,月光暗暗的。京城的十字路口,一户人正在烧纸。活人过完年,该轮到死人了。

  火光向上猛窜,纸钱的灰烬纷纷扬扬。裹在棉袄里的小童蹦跳着喊道:“收钱咯!爷爷!收钱咯!”

  烧钱者心不在焉地用木棍去挑纸钱火堆,空气涌进灰烬的底部,将熄的纸钱又重燃了起来。

  忽然,远处的屋檐上闪过一个影子。他转头去看,却没有看见任何人,只有檐角的风铃在兀自晃动。

  也许是猫吧。他惴惴不安地转过头,盯着行将燃尽的火堆,又往里头新添了一捆纸钱。

  那个从屋檐上掠过的影子正是任肆杯。

  源源不断的力量从他体内涌出,像浪涛般推举着他向前。但这力量没有使他兴奋。他不疾不徐地在屋檐上奔跑开来,呼吸拉得很长。即使他追踪的那个刺客的背影消失了,他也不怎么着急,因为从黑暗中传来的步履和喘息已经留下清晰的线索。

  刺客似乎没有发现任肆杯。在离开柳府,跑出三个坊后,那人放慢了脚步,在百匠栖居的造作坊停了下来。任肆杯也随之止步。“雪泥鸿爪”的功夫让任肆杯的呼吸和脚步微不可闻。他听见刺客拐进小巷,在一扇木门上轻轻敲了几下。

  那木门很快便被打开,接纳了刺客。木门阖上后,闾巷间再没有其他动静。

  任肆杯等了半柱香,听那边没有人出来,便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

  借助微弱的月光,他走近那处院落。紧闭的木门对贴门神剪纸,未挂牌匾,但闻得见醋香。造作坊闾巷错综,而各家门面又长得极为相似,很容易混淆。任肆杯想在那扇门上做个标记,但又怕天亮时被发现,只好作罢。

  他记下周围环境,确定自己第二天闭着眼睛也能找到此处,打算离开。他刚迈出一步,忽觉右脚所踩的地面似乎有异,耳旁一道风声。他下意识向后一避,一枚暗镖擦着他的鼻尖飞过。他知道中了防贼的陷阱,敌人很快便会发现他,于是立刻掏出竹节,用火折子点燃。一道烟火升入夜空,炸开绣球似的焰火,打破了夜空的寂静。

  任肆杯正要跑路,身后的木门却猛地从里打开,先于人出现的,是暗器。

  任肆杯扬手扔出用废的炮仗竹节。竹节与那暗器迎头相击,啪的一声裂成两瓣,却未阻止那暗器丝毫。任肆杯避不开,眼见暗器迫近,忽然从远处射来一枚铜钱,撞歪暗器。

  任肆杯心中一定,再不急着逃跑了。

  有人从醋坊中走了出来,带出一股陈年酒香。昏暗中,看不清他的面容。他一身短打装束,身型高挑,手臂长如猿猴,手指虚握成拳,指缝间似乎捏有暗镖一类的银器。

  “刑鸦,你怎么被人给跟上了。”那人哑声道。

  任肆杯一扬头,才察觉院墙上蹲着的第二人。那正是他追了一路的刺客。此人像闹市中看蟋蟀相斗的无赖儿,屁股往后撅,双臂前伸,搭在膝盖上,脖颈向内收,肩膀佝偻。但他一张口,声音却爽朗亲切,不像刚杀了人的阴狠人物:“哎,闹了个大岔子,霜寒,这回还得麻烦你。”

  “闹得够大,我都没法替你收场,”门口的那人“啧”了一声,“这堂口得废了。”

  他的同伙刑鸦缩了缩脖子,不敢接话。

  “东边的那位——”霜寒抬高嗓门,冲铜钱射来的方向道,“要不也出来见见吧!”

  从巷口慢吞吞地走来了一人。他抱一把古剑,脖颈歪斜,眼睛从下往上挑着看站在巷子中央的霜寒。

  重鼓!任肆杯认出来了那人。原来他一直在跟着我!柳府上的那枚铜钱也一定是他弹出的!只是他虽然挡下了银针,却没能阻止刺客从人群中行刺,恐怕柳大人现在已是凶多吉少了……

  重鼓默不作声地盯着霜寒,又挑着眼睛看蹲在墙头的刑鸦。两方都没有人说话,就在任肆杯以为事情或许能通过商谈得到解决时,那名叫“刑鸦”的刺客忽然从墙头跃下,狠狠地向重鼓击出一拳。他戴了银尖拳套,那一拳若是落实,恐怕会砸碎重鼓的下巴。重鼓将剑身一弹,用鞘面挡住这一击。对方的力道很足,他后退了两步,才将力卸掉。

  任肆杯闪到一旁,正要上屋,却被另一名叫“霜寒”的刺客射来的银镖阻断去路。任肆杯暗道不好。他本就不擅长格斗,旧伤未愈,这回又陷入莫名纠缠,真是触到霉头。

  重鼓拔出古剑。那剑鞘虽然生满铜绿,但剑刃却光亮如雪,即使在暗夜,也能看出它的锐芒。重鼓头也不回地喝道:“辽府!”

  还不等任肆杯作出回应,重鼓已舞动起古剑。古剑宽大的剑身所带起的劲风逼得他的对手连连后退。任肆杯勾住屋檐,翻身一跃。霜寒正要拦下他,重鼓一挥巨剑,从下而上挑起一道剑风,向霜寒扑面而去。任肆杯抓住机会,脱离战局,一个呼吸后,已是数尺之遥。

  他望着远处闾巷起伏如涛的瓦顶,向清乐坊方向奔去。

  以一敌二——重鼓预想过比这更坏的情况。

  他挥动古剑,挡下迎面射来的一串飞镖,但尚未平复呼吸,另一人的拳套便应声而至。他以剑为轴,侧身让开敌手。

  他的武器适合中距离的格斗,但敌人偏挑他的近身弱点下手。重鼓没有回击空间,只能腾挪闪避,一面还要留意从暗处射来的飞镖。

  他只知道“刀”专精近身刺杀,还未听说过他们也擅长联手作战。对方暗器和拳法的无间隙配合让重鼓进退两难。他只能勉强挡下攻击,却罕有出手时机。他的古剑由铜所铸,大开大合的挥舞十分消耗体力。但他还能支撑一会儿。任肆杯已经发了信号,援兵飞驰,很快便会抵达。

  他抓准空子,向后翻身,跃至霜寒的攻击范围之外。刑鸦似乎也意识到重鼓难以被镖击中,因此停了手。双方一时陷入僵持。

  重鼓喘了口气,冲他们喊道:“是二皇子派你们去刺杀柳伉的罢!”

  霜寒掏出腰侧别着的一对细锏,在手中握定,道:“那你们能追到这儿来,也是皇后让你们这么做的了。”

  重鼓摇了摇头,语带遗憾道:“不值当!不值当!我们丢了一个饵,你们的老巢就都暴露了!”

  “寒哥,别和他打嘴仗了,”刑鸦急切地说,“我们先撤吧,他们点了夫子,等会儿再来人就走不脱了!”

  “你走,”霜寒头也不回地说,“我今晚就解决这个硬茬,他咬住我们有些日子了。”

  “可戍队禁止我们和‘鞘’火拼啊!你忘记老周怎么说的了!”

  “还老周。老周个屁,堂口都要丢了,”霜寒将双锏相碰,擦出一串金石之声,“我可不管你了,你等会儿别碍事就成。”

  重鼓慢慢伏身,扎下马步。他将古剑斜陈于身前,刀锋切开了他的视线。他紧盯着对方手中的武器。

  “寒哥,你这一打,之后可就没完了——”

  霜寒猛地向重鼓冲了过来。

  但在他们交手之前,一声沉重而缓慢的钟鸣忽然响了起来。

  先是一下,随后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都传来了相似的钟声回应。

  他们都停了下来,抬起头,寻找声音的来向。

  又一下钟声响起。离得很近,正是从不远处的钟鼓楼传来的。

  铜钟又敲了许多次,那些声响串起来,穿透了整座京城。重鼓在心里默数,数到第十二下的时候,钟停了。

  钟声停止之后,四周比先前更寂静。没有人行动,似乎这钟声卸去了他们身上慕求战斗的杀气。

  不远处的一盏灯笼被点亮,随后,整个坊都亮了起来。灯火在整座京城间蔓延。

  直到一声啼哭打破了寂静,他们才从睡梦般的犹疑中被惊醒,脑海中同时闪过相同的念头——

  帝崩了。

  (第二卷 ·击缶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