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自由之笼>第1章

  “车生者,家不中资而耽饮,夜非浮三白不能寝也,以故床头樽常不空,”任肆杯喃喃道,“若遇此人,或可成为——阿嚏!”

  他搓搓鼻头,从屋檐上直起身来。夕阳将天空染得一片晶红。宫宇楼阁渐次向外蔓延,形成齐整庄严的阵列。

  秋天要结束了。

  他饮尽壶中最后一滴酒,将书卷掖进裤带,身子向檐外一倒,如同断翼的鸟儿。但他的脚趾实际灌满力道,给了他蹬出飞檐的支点。他在触地的瞬间在地上打了个滚,好抵掉冲势。

  他直起身,往来处望去,默默估算。若那屋檐再高上两寸,便决计不能用这随性的跳法了。

  任肆杯所藏身的咀英阁是皇家众多书阁中的寻常一处,平日无人问津。每日午时后,才会有个老太监来清扫,让任肆杯觉得很清静。

  这天夜里,与往常一样,他看书看到豆灯行将熄灭时,才沉沉睡去。他躺在薄薄的竹篾上,和衣而睡,脸旁摊着本发霉的古卷。夜里,古卷的墨迹似乎变化成虫,爬进他的鼻间,让他不住地打喷嚏。

  直到清晨时分,阁外嘈杂的声响将任肆杯从梦中惊醒。有一群人正在向这里走来。他们的谈话声让习惯于清幽的任肆杯一时感到紧张。他将竹篾藏到书柜缝隙中,足尖一点,翻身上了椽袱。

  梁上的积灰激得他打了个喷嚏,但他捂住嘴巴,喷嚏声没让别人听见。

  一楼的木门嘎吱一声被推开了。一个清朗的声音缓缓道:“诸位殿下,这里是幽太祖年间所建的咀英阁,藏有部分民间野史和佛学残卷。相比珠玑阁,这里辑录的书卷质量参差不齐,除了《秦畔随笔》和《德馨录》可略作翻阅外,不值得在其他杂书上过多浪费时间。”

  梁上的任肆杯探出脑袋向下望去。透过木格栅,他能看见五六个身着紫貂披风的人影。

  那讲解之人继续道:“这里收录的十卷《秦畔随笔》乃是孤本,是秦越书生十五年间随笔的集子,评论涵盖诗、史、诸子百家,还有对时局的精妙评点,观点别开生面,可偶一读之。”

  “邢少师,若十卷都要读完,可要花费不少时间啊。可有哪卷要着重去看的?”

  “《辞择卷》是其中最为精要的部分,殿下们可以此为重点。”

  邢少师?殿下?

  任肆杯喉头发紧,愈发紧张起来,但他没忘记该如何调整气息,隐藏自己的呼吸声。

  “若没有其他事,诸位殿下可自行参观此阁。”那领头的邢少师道。

  任肆杯平躺在梁上,盯着上方的澡井发呆,只希望这群人能赶快离开他的阁子。

  梁上的积尘钻进他的鼻子,让他一阵发痒。他紧蹙眉头,努力抑制住行将涌出的喷嚏。但最后克制不住,只好捂住嘴巴,低低地咳了一声。

  他听见一下倒吸冷气的声音,离得很近,便探出头去看。

  一个少年站在梁下,发髻以红缨绳扎起。他身穿靛青色衣袍,胸口绣有金色月季。他仰头看向任肆杯,嘴巴吃惊地张开。

  任肆杯嘶声道:“你可——什么都没看见啊。千万别告诉别人——我在这里——”

  在皇宫待了一年半,任肆杯从未叫人给发现过。因此心中慌张,以至于面容都狰狞起来。

  那少年惧怕地后退了一步。

  “十四皇子!十四皇子!您在哪儿啊?”楼下传来太监尖细的叫声。

  “记住了——你可什么都没看见!”任肆杯威胁道,装出一副鬼煞的形象。

  少年盯着他,嘴唇紧抿,猛然跑了出去。

  任肆杯颓然倒回梁上。手指交握于胸前,不停颤抖。

  梁长庚今年十七岁,在皇子中排行十四。

  母亲咽气的时刻,是他的生辰。他在人间发出的第一声啼哭是如此悲伤,以至于产婆听了,也不禁潸然泪下,惋惜他的命数。然而,尽管没了母亲,作为一个皇子,长庚的吃穿用度,不曾有一样落下。他经文武两道规训濯洗长大,拳腿既与别人一样结实,日常品行也循蹈“藏拙守正”的先训。他守着十四皇子的名份,将日子一天天熨贴得齐整,端重。他从未与别人抢过风头,脑袋瓜也不是绝顶聪明的那一颗。

  他与众不同的一点,也许是他喜欢做梦。他最喜欢的一个梦是这样的——

  梦里,他骑一匹枣红色的马,向草原尽头奔去。迎面而来的风让他几乎喘不过气。草原尽头有一丛藩篱似的烈火,黑烟舔舐着夕阳。他和马向那里奔去。草原尽头在热浪中扭曲变形。他和马一起冲进了烈焰,但感受到的却是极寒。

  这个梦是如此频繁地出现,以至于长庚把它视作某种象征。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看见了一个趴在房梁上的怪人,就像他从未把那驭马而奔的梦境让别人知道。

  这天下午,他去膳食坊拿了一屉刚蒸好的蟹黄小笼包,用绸帕包住,打了个结,掖进宽袖袍中,往咀英阁去。

  书阁马上要关闭了,长庚与执事太监说自己还要借书,太监便让他进了阁。

  咀英阁里有股淡淡的霉味。夕阳透过纸窗,在青砖地上投落窗棂的影子。长庚小心地爬上陡峭的楼梯,不让小笼包从衣袖里掉出来。

  他取出用手绢包裹的小笼包,仰起头,冲房梁喊道:“神仙!你在吗?我带了包子来,蟹黄馅儿的!要尝尝吗?”

  他等了片刻。房梁上的怪人却没有出现。

  “神仙!”长庚提高嗓音,“你一定饿了罢!我给你送吃的来了!”

  他的呼喊仍然没有回应。

  包子尚存温热,素白的手绢已沁染了油渍。长庚小心地把它放在最近的书柜上。

  “你不想出来就算了!我的包子留给你吃!”他如是喊道,见仍没有回应,原本高涨的兴致低了下去。

  他垂头丧气地走下楼梯,随手从架上抽出两本书,与执事的太监登记了,才走出阁去。

  庭院中泼开一地赤红的夕阳余光。长庚呼吸着初秋的清爽味道。他回望了一眼咀英阁的牌匾。阁楼四周砌得高耸的朱墙,比阁楼的飞檐还要高,也挡住他望向远处的目光。

  长庚借来的那两本书,一本叫《聱歌集》,记录上古民歌歌词,满纸生僻字眼,挤在一起,刺得长庚眼睛发酸。他只好换了另一本看。另一本的封皮又皱又黄,“浮槎记”三个蝇头小楷列于左侧,墨迹泅染散开,不知被什么打湿过。

  他翻开这书的第一页后,一旁的蜡烛便一直在燃烧。直到熹光透过窗棂,长庚已趴在木几上睡熟,手边是摊开的旧书。

  《浮槎记》中有则“白虹贯日”的故事,发生在燕太子丹作别荆轲时。长庚知道邢少师曾在钦天监研读过一段时间的星理,便去问他“白虹贯日”是怎么一回事。

  “你从哪里听来的这故事?”邢渺严厉地问道。

  长庚盯着脚尖,藏在袖间的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尽管邢少师看上去很年轻,但言行举止却与年过花甲的老太师毫无二致。职责的转移,好像也将它所需的性格印刻在了接任者的身上。长庚向来对少师存有畏惧之心。他总觉得,少师更喜欢二哥和四哥。至少,他们能够与他讨论譬如不材之木这类自己不甚理解的学理。

  邢渺的耐心被长庚的沉默给磨尽了。他语速极快地说:“殿下,这不过是乡野愚夫才喜欢看的杂书,对你的习经毫无益处。诸子百家的典籍,才是你要阅读的重点。你应该常读菁华,养浩然正气,树明理学识。你能专注于学习的岁月是有限的,要钻研有意义的知识,而不是这些志怪之谈。”

  长庚脸颊通红,匆匆向少师行过一礼后,便离开了明德堂。一路上,方才的对话不停在他脑中重现,他越想越困窘,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他回到小院,院中空无一人。只有一棵枣树探向天空。叶间沉甸甸的枣儿压得树枝垂下梢来,但无人去摘。

  他推开屋门,愣愣地在床榻旁坐下。枕旁是那本皱巴巴的《浮槎记》。他抚摸起坑洼的封皮,想这书也许是在海水中浸泡过,才有了这么个名字。空气中,似乎有一股咸腥的味道。远方传来一道声响,起起落落,回环往复,仿佛海在呼吸。

  他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看见的却是另一个世界——

  一爿竹筏漂流在湖泽上,夜空中缀满明星。它们映照在湖面上,仿佛潜游于水底的流萤折射出的磷光。那竹筏正在星海间穿行。筏上只有一个纤瘦的高个儿背影。他将极细的船蒿在水底用力一抵,竹筏便往前窜出一小段距离。他双手交错着,慢慢将船蒿往上抽出。过了很久,那竹蒿才整个儿地从水面露出来。

  他就是那乘着浮槎,往星空去的人吧?长庚目送着船夫的背影,看他渐渐地被波光粼粼的大海吞没。

  当辰时的钟声从东南角楼响起时,天还没有亮,而皇子们已经端坐在明德堂的正殿中了。大殿中央摆开一台台木几,皇子们长跪于垫上。大堂墙边矗立着红柜,缀满摇摇摆摆的烛光。

  座首的邢渺正在讲解《四书章句集注》中的一节。他声音明亮而抑扬顿挫。

  “诗云:邦畿千里,惟民所止。又云:缗蛮黄鸟,止於丘隅。可见,黄鸟与民,遵循相同习性,逐丰美食草而居。京畿地带作为百姓宜居之地,除有富足储粮、繁华商市外,更要保证百姓安乐栖居。唯臻于此道,才能被称为一代穆穆明君。民众生息,仰赖王道仁善。这是诸位皇子需要时刻谨记的。”

  邢渺平和从容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着。随着太阳的攀升,殿内也逐渐明亮起来。宫婢们推开木窗,放进朝阳的熹光,用灭烛罩一一盖熄烛火。烛芯飘出缕缕灰烟。

  长庚坐在最后一排。从这个位置望去,坐在他前面的九哥正好挡住了邢少师。

  长庚把《四书》下藏着的《浮槎记》拉出一角,像家境困窘的孩子吃糖糕似的,一小口一小口地啃每一个字。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舟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长庚又将王子猷的话默念了一遍,忽然觉得有股热气从喉咙深处升起,让他禁不住想大声地将这个故事念出来。如果在冬夜念这个故事,也许他就不会感到寒冷了。

  乘兴而行,兴尽而返。王子猷的这句话读起来真是爽快。长庚仔细去看“王子猷”三字后的小字注解,才知道此人已经作古了。方才那股热气忽地淡了。长庚伏低脑袋,把这个故事又读了一遍。他看得是如此投入,以至于没有听见走近的脚步声。直到余光里出现了一个影子,长庚才悚然抬头。

  邢少师站在那里。其他皇子都转过头来看这两个人。

  邢少师眉头紧蹙。他像一名站在重病患者前,思考救济之法的医师。长庚看见了他眼中闪过的那丝厌恶,忽然羞愧起来。尽管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因偷看一本闲书而有这种近乎羞耻的惭愧心。

  邢渺从长庚的《四书》底下抽出那本破破烂烂的小册子,翻过来一瞧书名,从鼻中呛出一声冷哼。

  他猛地把书掼到地上,像碰到某个不洁之物。书滑出一段距离,同时因这股力量而断了线,书页七零八落地散开了花。

  邢渺道:“去殿外站着。”

  他转过身,踩着开裂的书卷,走向座首。

  大殿一片寂静,没有人去拾那散开的书。长庚站起身,穿上木屐,往大殿外走去。他得拼命眨眼,才能不让眼泪掉出来。

  殿外,朝阳在远方殿阁的飞甍间徘徊。那最高的殿顶正是众清宫。长庚倚靠户牖,双手向后交叉,垫在腰部,一只脚向后支起。

  他垂头盯住从木屐间探出的白袜趾。晨风吹过,激得他打了个喷嚏。

  长庚忽然愤懑起来。为什么邢少师要那样对待那本书?它没有什么过错,是我错了。我不应该听学时看野书。可是,那也怪少师的讲课太无趣,王子猷的故事可比黄鸟百姓的训诫要有趣几百倍。

  他仰起头,枕在雕花窗棂上,出神地望着空中的浮云。那云像是睡着了,动也不动。

  王子猷遇到的那场雪一定很大。不然,他也不会被雪花飞落的簌响惊醒。他的朋友戴安道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让王子猷甘愿冒那么大的雪,也要去拜访他,肯定是个比邢少师有意思的人。

  可在那样寒冷的夜里,王子猷乘了一宿的船,一定感到很孤寂。难怪他最后失去访友的兴致,只想回家了。

  想到这里,长庚平静了下来。这件事最差的结果,便是邢少师告诉皇上。可长庚知道邢渺不会为了这种小事就去找父皇。何况,父皇也不会在乎长庚做了什么,他上次和长庚说话还是几年前的事呢。

  天空澄净如海。日光蜇得长庚的眼睛发酸。他将身体的重心移到另一条腿上,以舒缓酸痛。

  若不是飞檐下忽地垂落一缕方巾,长庚不知还要发多久的呆。

  那方巾从无有中出现,在一线齐整的屋檐下十分显眼。它还抖了抖,似乎在叫长庚过去。长庚环顾四周,殿外无人,只有自己。他迟疑片刻,往那边走去。

  屋檐很高,长庚得踩到汉白玉扶栏上,才勉强够得着方巾一角。他用食指和中指夹住方巾的边缘,往下一扽,方巾便如一片树叶坠落下来。他拾起来,拂掉巾帕上的灰尘,将它展开。

  方巾角用金线绣着一个“庚”字,这正是他先前留在咀英阁,用来装蟹黄小笼包的那只,但沁染的油渍了无痕迹。

  长庚立刻跑下大殿,用力踮起脚尖,蹦跳着张望明德堂的屋檐。檐上一片空旷,只有天际,不见人影。

  这时,长庚便十分确信,宫中住有一个神出鬼没的神仙。

  十月初九,厚重的邺华门缓缓打开了。

  今年皇家秋狝大典的气势,和去年比起也不落下风。请瞧瞧那羽车,大纛和龙辇罢。闭上眼,人们能听见羽车的车轮走过青砖地的咔咔声,和宫婢的青裙划过地面的簌簌声响。他们跪伏在御廊的朱漆杈子下,不敢在此时抬起头,只能依凭这些声响,去想象从他们面前经过的仪队的模样。

  一面玄色大纛在风中猎猎舒展,银盔银甲的旄头骑将旗杆牢牢攥于手中,扣马辔而行。他们的动作是如此一致,以至于马蹄铁叩地的脆响都不差分毫。

  在手捧拂尘和香炉的宫婢之后,皇帝梁攸之坐在十人合抬的龙辇上,轿中堆放着异邦进贡的香料与干花。龙辇左右的执金吾手握参天金钺,拥帝王而行。龙辇之后,两名贴身宫仆高举以缂丝制成的螭龙纹华盖,构成华贵而庄严的背景。

  霓裙华裳的妃嫔们依序端坐于红木鸾座上。她们的天华姿色在日光下出奇清艳,仿佛开遍园林池潭的红莲,竞相争奇斗妍。为首的喻皇后身穿一袭鹅黄深衣,发髻缀满步摇与翠簪。她那柔软的皮肤,是长期用浸泡羊脂玉的泉水洗脸,才能蕴养出的。

  皇族子弟身着玄青武士服,外披狐皮滚边大氅,腰佩玛瑙宝刀。他们的祖先当年攻破这座城时,也是身着相似的服饰来领受降服者的奉物。过了两百年,这座城的居民已经忘记了那一幕,也忘记了祖辈被降服的屈辱。

  在这一群年轻的贵胄间,领头的太子梁少崧戴雉翎银盔,眼神笔直地凝视向东方的天际线。此时的他还不知道,在这个冬天,他会被困于边境的大雪。

  巍嶷之初,瀚澹之庭;混沌蒙蔽,尘潦纠纷。悲兮悯兮,赡之以灵;兽兮豸兮,无衾无冢;身形既殁,归于大川。太古有声,化以殷周之息;八方无寂,迷走兵燹之津。熔戈销金,乃作乐声;卸甲复髀,以沃桑田。衔筮铸器,纹铭载谕;同宗同源,魂出大苍;异貌异相,魄入诸道。四时有令,顺乎天命。秋瑟为杀,凋零有时。今作狝礼,以蹈承训,祈佑祚绵。永安九年十月。

  皇帝站在祭典的高台上,缓缓念出礼祷。他的呼告与钟磬的鸣响相呼应。

  手执木槌乐师缓慢地敲击石磬。和这种乐器相处久了,他已经浸染上它们迟缓的呼吸,成了古老的一部分。

  这些声音搭乘着风,悠悠向远方散去。

  号角声低沉地在旷野间响起。当卢支楞起耳朵,向声音的来处望去。

  长庚抚摸着当卢的鬃毛,对马儿道:“等会不要跑太快,不然步蘅找不到我们。“

  马儿打出一串响鼻,似有灵性。

  步蘅驭马而来,与长庚并辔而行。

  步蘅在皇族中排行十六,只比长庚小半岁。她所穿的玄青武服,是当年统帅旄头骑的长公主穿过的。连她搭弓射箭的英姿,也有几分长公主的风采。人们都说她是长公主再世,步蘅却很厌恶这种说法。

  “长庚哥,你想好打什么了吗?”步蘅问。

  “没想好。你呢?”长庚说。

  步蘅将鬓发掠到耳后。“我要猎一只鹿,拿父皇最高的赏品。”

  她神情专注地盯着前方,目光中充满倔劲。步蘅的剑术在皇子间都算好的,但她傲气过盛,与姊妹们不合。去年秋狝,她在追捕猎物时险些从马背上跌落,幸好拼死握住马鞍桩头,借膂力将自己拽回马背,才捡回一条性命。因为这事,她的右掌血肉模糊,两个月内都无法握剑。长庚看她现在跃跃欲试的模样,似乎已将去年的事情忘在脑后。

  “长庚哥,”步蘅偏头看他,“要不要比一比?”

  “比?我比不过你。”

  步蘅一笑。“比谁先打到第一只猎物好了。”

  说罢,她将皮鞭一击马臀,马儿向前射出。长庚只好一夹马腹,让当卢追了上去。若再输给她,长庚已没什么东西可赔了。

  打过草后的平原枯黄一片。风迎面吹来。长庚放开缰绳,转而抓握当卢的鬃毛,马儿速度渐快。他踩紧马镫,抬起臀/部,虚坐在马背上。草原尽头起伏如浪,朝阳的金光在地平线上闪耀,仿佛燎原的烈火。

  皇家猎场内,陷入骑兵包围的鹿群正在寻找能逃出的缺口,但它们每次的试探都会被骑兵的长矛给逼退。头鹿低垂鹿角,发出呦呦哀鸣。

  三皇子梁辰极将羽箭搭上弓弦,左手食指伸出,托住箭首。他对这一击抱有必定命中的信心。

  五皇子梁叔阳搭上他的肩膀,想要阻止他。梁辰极没有回头,只是语气轻蔑地道:“五弟,你且候在一旁,看本王是怎么打猎的。”

  “三哥——”梁叔阳的话被羽箭的破空声打断了。那箭猛地窜出,扎进头鹿的双眼之间。

  头鹿颓然倒地,鹿群霎时陷入慌乱,犹如沸石入水。其中一头鹿猛然蹿出,向梁叔阳而来。他的坐骑一惊,嘶鸣着仰起前蹄。梁叔阳还未来得及抓紧缰绳,便被马儿掀翻,落到地上,发出一声尖叫。周遭的护卫滚鞍下马,要扶他起来,被梁辰极喝止住:“你们去找御医!谁都别动他!”

  梁辰极拨开一众护卫,在弟弟身旁跪下。他掀开梁叔阳的面甲,看见一张惨白如纸的脸庞,不由地放低声音道:“叔阳,告诉皇哥,哪儿疼?”

  梁叔阳颤抖着想说话,但最终发出的只有呻吟。梁辰极将胳膊垫在他的脖颈下,试图抬起他的上半身,他尖叫道:“疼!”

  梁辰极抬起头,看见骑兵们都因为这意外而呆站在原地。他怒不可遏地喊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去追猎物!”

  骑兵们回过神来,纷纷上马,循逃走的鹿群而去。

  梁辰极对离得近的一名护卫吩咐道:“你在这儿候着,等御医过来。”说罢,他踩镫上马,向那群逐鹿的骑兵追去。

  汗水从梁辰极的眉弓滑落,滴进他的眼睛。他用手背拭去汗液,将马鞭打出一道霹雳的响。

  “快点,你这畜生!”他咒骂着坐骑,又挥出一鞭。马儿加快速度,离追赶的那匹鹿越来越近。

  梁辰极松开缰绳,快速取出羽箭搭在弦上,矢尖瞄准鹿的脊背。在马蹄几乎悬空,而他的身体也被颠到顶点时,他松开了弓弦。

  弓弦弹回,带起的劲风在他耳旁回响。与此同时传来另一支箭的呼啸,向鹿掠去。

  梁辰极一惊,向那箭的来处望去。一个修长而高挑的身影正驭马从坡上奔下。

  步蘅!梁辰极认出了那个身影。

  直到十丈外,步蘅才勒住马儿。她声音清脆地说:“真巧,在这儿碰到三哥了。”

  长庚随后而至,身后跟着一干护卫。他在近处勒住坐骑,当卢缓住蹄子,慢腾腾地向两人走来。

  他手持马鞭,向梁辰极行礼。“见过三哥。”

  梁辰极的目光在他们间游移,面色犹带愠怒。“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我们刚在打兔子,走远了些,恰在山坡上撞见这鹿,便追了过来。”步蘅说。

  梁辰极勒紧缰绳,马儿在原地打了个转。他用马鞭指着步蘅,不善地说:“你没看见是本王在追那鹿么?哪里有你的份?”

  “三哥这话颇无道理,”步蘅的语气也强硬起来,“这鹿是猎场养的,自然人人都可以猎。”

  梁辰极不想与她计较,便翻身下马,向猎物走去。鹿还未死,没入它腿部的箭杆尚在微颤。梁辰极的目光逡巡一番,落在步蘅腰间的虎皮匕首上。他冲妹妹勾了勾手:“把你那匕首扔过来。”

  “做干什么?”

  梁辰极瞪了她一眼。“宰牲。”

  “这鹿是我打的,不用你帮我宰。”

  梁辰极盯住步蘅,没有说话。

  “三哥,那鹿的确是步蘅射中的,”长庚说,“它身上是魏总司长奖给步蘅的雉鸡羽箭。”

  梁辰极没有去看那箭,而是将目光移向长庚。他的神情让长庚想起邢少师,和明德堂的那个早上。但这次长庚知道自己没有做错任何事。

  长庚翻身下马,向梁辰极走去。“三哥——”

  “你别过来!”梁辰极猛地将马鞭向长庚抽去。

  这一鞭去势极猛,在空中爆出厉响。长庚下意识地抬起右胳膊。鞭子打在他的袖袍上,绸布当中裂开。他的胳膊肘霎时传来一阵剧痛。他不由地后退几步,被绊倒在地。

  “长庚哥!”步蘅惊叫一声,从马上滚下。

  梁辰极踩镫上鞍,在马背上坐稳后道:“步蘅,长庚,你们要多学点遵从兄长的礼仪,不要让本王去教你们。”

  步蘅眼睛发红地盯着他,嘴唇发颤。但不等听她要说什么,梁辰极却已离去了。

  步蘅捧起长庚的手臂。他的小臂外侧有道红肿的痕迹,晶亮的皮肤层几乎一触即破。步蘅流下的眼泪不慎落在伤口上,长庚嘶了一声。步蘅连忙放下长庚的手臂,不敢再碰。她偏过脑袋,泪水从她的眼角一颗颗地滑落,流过她紧咬的嘴唇和下巴,打湿了她的衣领。

  长庚探出手,想帮她擦掉眼泪,但迟疑了一下,手在半空悬住。

  一名护卫道:“殿下,我们回去罢,这伤可拖不得,小的也没有备用的伤膏,这——”

  “对,说得没错,步蘅,我们该回去了。”长庚吃力地站了起来,步蘅连忙将他扶住。

  长庚勉强冲妹妹露出一个笑容。“三哥的火气可真大,不过你还是赢了他,就像你在演武堂和他对练时那样,但这次他可输得明白响亮。对了,你猜父皇会奖你什么?这么大的一头鹿,肯定——”

  “我不要那奖赏了!”步蘅忽然尖叫道,“我不要了!”

  她啜泣起来。长庚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不敢再说一句。他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好像自己才是刚把步蘅欺负哭的那个人。他只好沉默地陪着她,心中有一点轻轻的自责。

  他们脚旁的那匹鹿逐渐停止了抽搐。它流出的暗色血液濡湿了干草,棕色的云朵从它的眼睛里游过。

  这天晚上,长庚因为受了鞭伤,没有去祭拜宴,而是躺在床上休息。

  他将一只胳膊枕在脑下,盯着手中的丝帕出神。

  这条丝帕以桑蚕丝织就,是母亲的遗物。它用的是双面绣法,正面的鹭鸶从背面看是丛金色月季,帕角绣有“庚”的字样。

  长庚的伤口涂满了药膏,像有人在呵气,令他发痒。但此时他更在乎咀英阁中那昙花一现的怪客。他想知道那人是谁,为什么会住在房梁上。也许那人是阁里的精怪,不然怎么会如此神出鬼没?

  乳母曾跟长庚说过不少与皇宫相关的志怪故事。这座皇宫是如此古老,以至于一个不起眼的青石板下,都可能埋葬过被仇杀的尸体。长庚觉得,那怪人也许知道的与乳母一般多,如果能再见他一面就好了。

  他单手笨拙地把手帕叠好,掖进衣襟,闭上眼睛,呼吸渐渐平缓。

  远方的平原如虚影般起伏。一只鹰从月光下滑过,孤唳消散于夜色中。

  猎场的主营帐内,祭典宴被肃穆的氛围笼罩,无人饮酒、对乐。帐中央摆着复刻雁起山脉的沙盘,上插有代表众骑兵营的各色小旗。帐篷穹顶织就黄道十二宫的图案,繁复精密。

  皇帝端坐于红木宝座上,他身后是大理石屏风,黑白纹理交织出一副绝壁云海图。

  参与这次狩猎的官员与皇子们低垂头颅,不敢发声。梁辰极似是感应到皇帝的注视,上前一步,猛然跪倒在地。

  他狠狠地将脑袋砸向地面,连磕了三下,最后抬起头,额上满是朱红的淤印。

  他咬牙克制住胸中的愤懑,努力保持声音的平稳。

  “我的错,我一人担。”

  站在梁辰极身旁的二皇子梁崇岳跪倒,稳稳地磕过一头后,沉着地说:“父皇,此事非三弟一人之过。儿臣作为兄长,没能履行看护弟兄的义务,难辞其咎,请父皇降罪。”

  帐内众人纷纷跪倒。步蘅虽知此事与自己毫无干系,但也只好照做。她心中闷闷不乐,明明三哥一鞭伤了长庚哥,她为什么要和别人一起为他求情?

  众人齐声道:“请陛下降罪。”

  皇帝猛地一拍龙椅站起,却眼前一阵发黑,不由地跌坐回去。他扶住脑袋,听见有人在呼喊,却没法做出回应。血液在他的耳腔里翻涌,像是涛声。他意识到自己老了,甚至都无法发怒,只能被迫看着梁叔阳的下半生在床榻上度过,而无法像年轻的自己,站在涯远关的箭楼上眺望雪原的景象。

  皇帝伸出一只手,止住众人的聒噪。他睁开眼,一一看过他的儿子。太早了,少崧还没有做好出征的准备,而其他人……他捏住眉心,深深地叹了口气,希望自己能够活得再久一些。

  夜里,长庚睡不着觉,便独自去了马厩。他没有马弁,所有杂务都是自己做。皇子们刚学骑术时,还每日喂马洗马,但半年之后,只有长庚还在这么做,直到现在。

  满月明亮,将一切照得澄澈。寒风把长庚的头发吹得偏向一侧,他拉紧披风的领口以御寒。

  一伙打更的士兵与他擦肩而过。士兵们没认出他是皇子,只当他是哪个大臣的儿子,便玩笑地说:“真是贵胄子弟,起夜也不愿用夜壶,非要绕远路去茅坑。”

  长庚笑笑,不与他们计较。

  远远地,马厩里的当卢便闻见他的气味,轻声嘶鸣。长庚走过去,解开它腹部的绳子,将鞍卸下。当卢晃了一下脑袋,鬃毛随之舞动。它偏过脑袋来看长庚,眼睛像琢磨得很光洁的墨玉。仅看着这只眼,长庚就能明白它的心思。

  他抚摸着当卢的鬃毛,轻声说:“太可惜了,我们每年只能出来一次。我想看看夏天的草场是什么样的。听说夏天草原上的野花很好看。不知道那时候有没有蝴蝶,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呢。”

  当卢用鼻子轻轻地推了一下长庚的腰眼,逗得他发笑。

  他拿起粗毛刷,踮起脚,去擦拭马儿背部的泥块。因为不能用右手的缘故,他刷洗得比以往更慢,但这也让他更有耐心。

  “不知道回宫之后,还能不能在书阁碰到那个怪人。我还没有告诉步蘅这件事。你说我要不要告诉她?”

  长庚将马刷在桶里蘸了点水,再擦去当卢腹部的泥点。

  “算了,回宫之后,我也没有能再见到她的机会,也不知道她现在是否好点了。”

  当卢沉默的聆听让长庚逐渐沉静下来。

  见到怪人的秘密在他心里像是一颗种子。自从拥有了它,一切寻常景致都开始有所不同。每日可期的生活,忽然变幻莫测起来。每天夜里,他都会做不同的梦。有时梦见侠客过招,有时是蓑翁独航,还有一次,他梦见自己来到一处荒院,院中有二人正在清谈,却忽然争吵起来,拔出配剑格斗。这些梦,他醒来时多半都忘记了,只觉得梦中的那些人物,似乎是不存在于世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