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夜雨重楼>第四十五章 番外 唐阙(下)

  那个人……就是哥哥么?唐阙往日总是听小雪把哥哥夸到天上去,心中一直不以为然,暗道哪有人会那样高不可攀。可如今当真见到,他却不得不承认,自己果然连对方一个指头尖都比不上,怪不得他离开这么久,唐门中人还时时将他挂在嘴边。

  唐阙在心里低声叹气,不由自主就生出一些自叹弗如,自惭形秽的感慨来。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前方那几名弟子已行罢了礼,低着头依次离去,这些人一走,便只剩下他与小雪还晾在原地,正巧曝露在那人目光之下。唐阙还记着自己右脸半张面皮松动的事,他不想头一次与哥哥照面便落得这样狼狈,赶忙捂了脸想要匆匆逃开。

  谁知他还没迈出步去,就听那人冷冷道:“站住。”

  这是唐阙头一次听见对方说话,只觉语气冰冷,全无和善之意,顿时一惊,只好立在原地,又下意识地望向小雪。谁知小雪平日里一副无法无天的模样,此刻却忽然乖巧起来,立刻应声站住不说,还满脸讨好地望着对方,简直就差跑到对方身边摇尾巴了。

  唐阙见了,知道她已指望不上,索性收回目光,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那人冰冷的目光在他们二人身上来回扫视了一眼,才道:“唐门弟子,来到天山做什么?”

  这句问话来得突然,不止是唐阙呆在原地,就连小雪也露出讶异的神色,她呆愣了片刻,才找回神智似的,讷讷开口:“哥哥是怎么认出我们来的?”

  听见这声“哥哥”,那人冰封般的面色忽然有些动摇,他注目向小雪看了片刻,终于从那张憨胖的道童免控上看出几分端倪,不由皱起眉头,缓缓道:“唐暮雪。”

  一听他叫出自己名字,小雪面上的喜色立刻从眼角眉梢满溢了出来。唐阙在一旁看着那张胖道童的脸上显出少女的娇憨之态,只觉诡异无比,简直想捂住眼睛,不忍再看。就在这时,那人已转头向他看来:“那他是……”

  “他是阿阙啊,哥哥认不出了么?”

  那人似是微微一怔:“阿阙……”

  唐阙曾经无数次幻想过与哥哥相见时的情形,却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是挂着半张垮塌面皮的尊容出现在对方面前,他思来想去,终是不愿再继续逃避,索性鼓起勇气,放下捂着右脸的手,抬头望向对方,喊道:“哥……”

  他这一声还没喊出,就见对方的目光只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便转开,重新看向小雪,口气忽然严厉起来:“唐门出了什么事,为何让你二人独自出行?”

  见他这样疾言厉色,小雪有些委屈地撅起嘴巴:“唐门什么事也没有,是我们想你了,才出来找你的。”她说着,大着胆子上前两步,却终究不敢像幼时那样拽着对方的衣角摇晃,只扭捏两下,“哥哥,这么多年没见,你就一点也不想我们吗,怎么从来都不回去看我们?”

  唐阙从未听过小雪用这种娇滴滴的口气说话,浑身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他自问绝对做不到像她一样,厚着脸皮蹭到哥哥面前撒娇,只好站在原地,很克制地打了个寒战。

  小雪没理他,只管看着她心心念念的哥哥,谁知哥哥的反应却是冷淡,望着她语气平平地道:“我已出家入道,自是不会再回唐门,至于你和阿阙,如果只是偷溜出来,还是尽早回去的好,以免门主挂心。”

  小雪显然没料到他会这样无情,一时大受打击,想想这一路上的艰辛,换来的却是哥哥冷漠相对,这让她不由自主就想大哭一场。

  唐阙知道她向来变脸最快,所以见她从喜笑颜开到嚎啕大哭也并不奇怪,只是没想到她嚎啕得那样难听,眼泪也掉得很凶,很快就把脸上的假面皮洇湿了,从面上脱落下来。她嫌那面皮碍事,索性一把扯下,然后接着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唐阙松了口气,他实在是不愿看见小雪顶着那张胖道童的脸哭得乱七八糟,实在太难看了。而后又反应过来,现在在哥哥面前,不必再顶着伪装,便也将自己脸上的面皮揭了下来,妥善放到了怀内,预备留着下次再用。

  待他做完这些,小雪仍是在哭,一边哭一边模糊地抱怨她爹的不是,又说唐门是个闷死人的地方,哥哥若是不肯回去,我和阿阙也不回去了。

  唐阙听得大皱眉头,心想你不回去也就算了,我可是要回去的,出来这么久都没有海椒吃,我嘴里都要淡出鸟了。

  就在他满心牢骚的时候,哥哥已后退一步,远离了大哭的小雪,将目光转向他:“阿阙。”

  唐阙赶忙应了一声,结结巴巴地道:“哥……”

  不等他说出那个陌生的称呼,那人已道:“你看顾好她,快些回去,不要在此处胡闹,知道了么?”

  他话语中自有一股威严,让唐阙不得不连连点头:“哦……”他却不知要怎么把小雪带走,只好又期期艾艾地道,“可是……”

  那人却没有再听他的“可是”,飞快地转身,几步便消失在这条小径上。

  他身影刚一消失,小雪的哭声就戛然而止,简直比千机塔内的机关还要精准,她用衣袖擦去脸上的泪水,满脸不甘心地看了眼哥哥离去的方向,又恼火地转过头来瞪向唐阙。

  “喂,你怎么就这样放哥哥走了!”

  唐阙无辜地望着她:“哥哥要走,我还能拦得住么?”他顿了顿,“你不是说哥哥对你很好么,可我看他好像没那么想见到你呢。”

  这一句好像正好戳中小雪的痛脚,她当即跳了起来:“他是不想见到你!”

  “是你!”

  “是你!就是你!”

  “是你哭得那么丑他才走的。”

  “呸!”小雪啐了一口,不知想到什么,又红了眼眶,“哥哥变了,他以前不会这样的,小时候我每次哭他都会把我抱起来哄我。”

  唐阙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只觉一阵恶寒,嘴上却很识趣,没有再嘲讽对方,只是道:“既然哥哥不想见我们,我们还是走吧,不然二叔那边……”

  小雪不等他说完,就断然拒绝道:“我才不走。”她愤愤跺了跺脚,“我一定要查清楚,这天山到底有什么古怪,竟把哥哥变成这副冷冰冰的模样,连我们都不想搭理。”

  唐阙见她态度坚定,便知一时半会是走不掉了,只好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没精打采地问:“你想怎么查?”

  小雪终是没有想出什么高明的点子,单是鬼鬼祟祟地跟踪了哥哥,想要摸清他在天山的行踪。其实这倒不难,主要是哥哥的行踪太单一了,几乎可以说是无聊。

  唐阙先是与她一同潜伏在雪地里看哥哥练了两个时辰的功,待到他们快要冻成两个冰坨时才终于结束。又尾随着对方去用了午饭,唐阙怀中那张面皮在这时总算派上用处,戴上之后便轻易领来了两个馒头,他就这样叼着馒头偷偷跟着哥哥去了道经阁,看着他翻阅了一下午典籍,快傍晚时,才终于走出殿阁,却是去了另一间叫做三清殿的大殿。

  唐阙从不知一天时光竟能过得如此无聊漫长,他半躺在三清殿的高大梁木上,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要打个大大的呵欠,谁知嘴还没张开就被小雪捂住了。唐门潜行功夫讲的是闭气凝神,他这呵欠一打出去,定然要被哥哥发现,所以只能强行咽下,憋得他眼泪都快出来了。

  小雪倒是沉得住气,始终一点声息不露,带着考究的神情望着下方静坐的哥哥。唐阙不知他要静坐多久,十分害怕他们要这样守上一夜,就在他满心焦灼的时候,殿外忽然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道:“羽阳,原来你在这里,我都找了你一天了。”

  唐阙听见这句,一时大为吃惊。他跟踪了哥哥一天,已然发现对方在这天山好像辈分挺高,且颇具威严,任是谁见了他都会恭恭敬敬道一声师叔,连大气也不敢出的样子,没想到在这里竟有人敢大喇喇地直呼其名。他赶忙伸出头去,想看看来的是何方神圣,就见一人青衫广袖,翩然走入殿内。

  那人生了张桃花面,含情眼,行为举止与天山这里的出家道子全然不同,意态倜傥风流,手中提着个白瓷酒壶,一边自饮一边歪倒在哥哥身旁的蒲团上,口气惫懒地道:“你怎么整日都在打坐,是想早些悟道,好能飞升成仙么?”

  哥哥一见此人,便像是头痛至极,眉头紧皱,一言不发。

  他这漠然态度却并没有什么用,那人毫不识趣,依旧歪在那蒲团上,醉意醺然地打了个酒嗝:“羽阳……你怎么不理我?”

  他喊哥哥的名字时,尾音拖曳,很有些撩拨人心的意思。唐阙看着他二人,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就见哥哥的眉头皱得更紧,最后索性连眼睛都闭上了,看也不看那人。

  那人一面饮酒,一面叽叽喳喳地缠着哥哥胡说八道,却始终没有得到半句回应,最后也不知他是疲了还是醉了,竟就这样躺在蒲团上昏睡了过去。

  唐阙见他睡着,稍稍松了口气,又有些心疼哥哥,在天山这寒冷乏味的地方出家已经够苦了,还被这样烦人的醉鬼纠缠,这叫什么日子呢?他先前还觉得小雪是在异想天开,现在却忽然涌起冲动,想请哥哥和他们一起回唐门去算了。

  就在这时,一直默然静坐的哥哥忽然转过头来,垂目看向他身旁那个醉鬼,唐阙从上方看不清哥哥是以什么神色凝视着那人,他疑心是醉鬼脸上有什么古怪,便也注目向对方看去。

  平心而论,醉鬼睡着之后实在比醒着要顺眼的多。他先前缠着哥哥涎皮赖脸,很有些惹人厌,此刻闭目睡得安然,长睫乌黑浓秀,鸦羽般铺散下来,映着眼角一颗嫣红泪痣,看起来实在是……

  唐阙自是说不出什么绝色之姿、倾国之貌的词语,他只是莫名觉得那人看起来很要命,便是鹤顶红,孔雀胆这些剧毒之物,此刻加起来好像也没有那人危险。

  哥哥就这样盯着那人危险的面孔,不知在沉思什么,而那人醉得神志不清,丝毫没察觉自己正在被人审视,他自顾自呓语了两句,忽然将头一拱,竟枕到了哥哥腿上。

  哥哥立刻浑身一震,攸地抬起手来,唐阙顿时有些紧张,心想哥哥总不会是恼怒起来,要揍对方一顿吧。虽然他跟醉鬼素不相识,可一想到醉鬼那张脸会被打,他就莫名有些不忍心。

  幸好,哥哥没有真的揍对方,他那只手在醉鬼脸上悬了片刻,终是缓缓落下,在对方眼角泪痣的地方极轻地描摹了两下。

  那人或许是觉得痒了,抬手在眼角挠了两下,而后手臂一伸,搭到了哥哥腰间,那姿势看起来像是要把打坐的哥哥环抱住一样。是可忍孰不可忍。唐阙要不是记着自己还在梁上,简直要跳起来,出乎他意料的是,哥哥被醉鬼这样冒犯,仍然没有发火。不但没有发火,他还俯下身去,在醉鬼脸上……亲了一下?

  唐阙看见这一幕,便如被雷劈了一样,呆在当场,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才想起来去看身边的小雪。只见小雪的脸色并不比他好,她呆呆看着下面,忽然没好气地道:“我看哥哥是被狐狸精魇住了。”

  狐狸精?唐阙有些奇怪地看着她,他从前听人说过,山里有狐狸精会化作美貌女子诱骗樵夫或是书生回山洞里,可是这个人……

  他挠了挠头,终是提出了心中的疑问:“可是这人是男的啊。”

  小雪白了他一眼:“哼!那就是男狐狸精。”

  他们两个嘀嘀咕咕,全然忘了要闭气凝神的事,还没说上两句,就听下方冷冷道:“下来。”

  唐阙吃了一惊,向下一看,就见哥哥面若冰霜,正仰起头向他们看了过来,他吓得一缩脖子,只好老老实实和小雪下了房梁,垂着脑袋站到了哥哥面前。

  哥哥站起身,脸色很不好地道:“你们两个不肯自行离去,莫非要我把你们捆起来,送回唐家堡么?”

  唐阙听他话中意思,竟不像是威胁,倒像是当真有这个打算,不由惶恐起来,他可不想被裹成粽子送回去,那也太丢脸了。

  小雪却没有他那样惊惶,只是气鼓鼓地站在那里,将下巴一抬:“我自己会走,我就是想问哥哥一句,你这么多年不肯回唐门,是不是因为这个家伙!”说着,指了指一旁那个醉鬼。

  小雪问出这话时,唐阙清楚地看见哥哥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很快又恢复成冷若冰霜的模样,只听他道:“唐暮雪,我与唐门已毫无瓜葛,其中缘由一时半刻也难以与你说清,你只需记住,以后不必再称我为哥哥。”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我早已不是你们的哥哥了。”

  小雪听到这句,如遭重击,将眼睛睁得滚圆,眼眶很快就红了起来。

  唐阙以为她又要故技重施嚎啕大哭,谁知她这次并未嚎啕,只无声地滑落两行热泪,然后跺了跺脚,大声喊道:“我再也不理你了。”说完,转身便飞奔了出去。

  唐阙不知是该出去追她还是留在原地,一时手足无措,左右为难,就见哥哥将目光转向自己。他还以为哥哥也要无情地将自己驱逐出去,谁知他一开口,却是问了句毫不相干的话:“阿阙,云箎三曲你都学过了么?”

  唐阙哪里学过什么云箎三曲,根本连听都没听过,故而只能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

  只见哥哥眉头锁起,追问道:“桑扈、白驹、何人斯,一曲都没学过?”

  唐阙更加茫然,连连摇头。

  哥哥眉头皱得更紧:“唐离……门主没有教过你么?”

  唐阙挠头,感觉莫名其妙:“二叔整天病着,哪有空教我什么,我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他几面啊。”

  哥哥沉默了,过了片刻:“回唐家堡后,去找唐穹,让他把云箎三曲教给你。”

  唐阙知道唐穹是柔兆部长老,柔兆部掌管唐家堡内务,向来与他毫无交集,他跟唐穹更是连话都没说过几句,忽然就要他冒冒失失去学什么云箎三曲,实在是让他摸不着头脑。可他对这个哥哥很有些敬畏之心,一时也不敢多问,只好含混地答应了。

  哥哥似乎还想再说什么,躺在蒲团上的那个醉鬼却忽然翻了个身,滚到了地上,这大殿地上自然冰冷彻骨,他很快便瑟缩起来,迷迷糊糊地喊:“羽阳……”

  唐阙只见哥哥无声地叹了口气,俯身下去,将醉鬼抱了起来,转头道:“你快去吧,你们带来的菊花青拴在山门外,记得告诉唐暮雪,不许再来天山寻我。”

  唐阙看着他漠然的侧脸,很想问他,你究竟为什么要出家,又想问,你当真不回唐门了么,可最后只是动了动嘴唇,什么也没敢说。

  醉鬼在哥哥手臂中晃了晃脑袋,头顶束发的簪子被他晃掉了,一头乌发顷刻披散下来,他却浑然不知,枕着青丝在哥哥怀中酣睡依旧。唐阙忽然觉得小雪说的没错,这个人真的像是个男狐狸精,而哥哥好像真的被他魇住了。

  “他……难道是嫂子么?”唐阙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哥哥神色一变,很快背转了身去,答非所问地道:“再不走,山门便要关了。”

  唐阙只好转身就走,他和小雪一同牵着菊花青走出天山山门的时候,还在出神地想,原来像哥哥那样冰雕般的人竟也会红了耳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