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逸臣带团到隔壁市演出, 行驶到太行山地段,被大货车追尾,大巴撞开防护栏滚下山坡。

  汪橙赶去了现场, 江玉堂昏厥未醒, 江野和李清芬守在病房里。

  李清芬一直发呆,不说话,死死盯着床上的江玉堂。

  江野曲蜷着坐在马扎上, 他一直在等汪橙的消息。李逸臣、汪雅梅、高大柱夫妻俩,还有三十多名演职人员全在车上。

  他怕, 极其害怕。不敢去想, 盼着汪橙来电话, 又怕汪橙带回的消息让他撑不住。

  太阳西移,外间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

  一下午了,手机没响一声。江野站了起来,身子发麻,呼吸也不顺畅。

  他扶着床沿刚开了灯, 病房门开, 染一身血的汪橙站在门口。

  李清芬倏地起身,看见汪橙的样子, 她浑身打颤, 呆了呆问道:“桃桃,你受伤了?”

  江野一愣, 回头看李清芬, 她双目无神、半张着嘴痴痴的样子。

  他心中一沉,叫道:“妈?”

  “桃桃你受伤了!”李清芬磕磕绊绊撞了过来, 一把拉住汪橙, “快叫妈看看你伤哪了!”

  江野心口锥刺一样, 喉咙发紧:“妈你别吓我!”

  江野慌了,他去扯李清芬,“师哥我妈她……怎么了?”

  李清芬反扯住江野:“玉堂你快跑,杜晓春要害你!”

  “妈—”江野抱住她,“我是桃桃,我是桃桃!”

  “桃桃?我的桃桃受伤了!”李清芬推着江野挣扎出来,又去拉扯汪橙,“桃桃你伤哪儿了你快说呀!”

  “妈,我没伤。”汪橙的泪在眼眶里打转。

  “你胡说!”李清芬撩着他的衣裳,“这是血吗?”又冲江野喊:“江玉堂你愣着干嘛,快去喊医生!”

  汪橙搂着她,想让她安静下来:“妈你别喊,咱这就去看医生。”他拍着李清芬的背,轻轻拍,“咱去看医生……”

  江野捂住脸靠着墙滑坐在地上,强压着喉间的哽咽。挂钟走秒的声音嚓嚓轻响,却如雷声一样震得江野耳鸣。

  汪橙的声音听起来很远,“你看着舅舅……”

  他再抬头时,病房里只剩下他和老爸,老爸还没醒来,灯光刺目,双眼又涨又疼。

  不知过了多久,汪橙回来时他还坐在地上。

  江野翻身跳起,拉住汪橙,声音嘶哑地问:“我妈到底怎么了!”

  汪橙含糊其辞地说:“应激反应,没事,没事的。打了安定,刚睡过去。”

  “在哪个病房!”江野并不好骗。

  汪橙没能立即回答,江野揪住他衣领,哑着声音吼:“汪橙!”

  汪橙将他拽进自己怀里,紧紧搂着。

  江野忽想起来:“姑姑呢?”他不能把汪橙霸在这里。

  “她没事,回来了,在陪舅妈。”

  “小叔呢?”

  “小叔也没事。”

  “高叔倪姨?”

  “我来的时候倪姨还没醒,高叔……右腿保不住了。”

  江野努力克制,还是禁不住发抖,只觉眼前一阵清楚一阵发黑。

  “其他……其他人……”

  “桃桃,你先睡一觉。”

  “不……师哥我撑得住,你别骗我,都说给我听……我撑得住!”

  汪橙勾着他的后脑勺,把人按在自己肩上,“车没翻下去,卡在了半山腰。很多人都活着,受伤的送往了附近的医院,小叔留在那里。桃桃听话,睡一觉,睡醒了我们再一起面对。”

  “我妈……她不是疯了对不对?她只是受不了这种刺激对不对?”

  “我在。”汪橙说。

  “师哥。”江野嗓子嘶哑无声:“我喘不上气,我要憋死了,我想去透透风。”

  二月的风很冷,医院花园的长石凳上,江野蜷缩在汪橙怀里。

  夜幕阴沉,没有一颗星星。

  江野睡着了,他没去现场,却梦见了血淋淋的大巴车,压瘪了、变了形。

  梦见高大柱被压碎的右腿,梦见了倪翠萍满头鲜血昏迷不醒,车里车外横七竖八都是伤者,一张张全是他熟悉的面孔……

  到处都是哭喊声。

  梦里头江野把整件事情连贯起来,想通了。

  出事之后,死里逃生的王芳菲第一时间通知了杜晓春。这么大的事故,作为主管领导的杜晓春怕被追责,翻出来江玉堂去年留下的脱离协议,签名盖章后送了过来。

  李逸臣汪雅梅都没有通知江玉堂,怕只怕他受不住,王芳菲却给江玉堂打了电话,必然是受杜晓春指使。

  江野梦见了杜晓春,她站在高处笑,看着侧翻在山腰的大巴车冷笑,让人毛骨悚然。

  他身子在汪橙怀中一震,惊醒过来,额头鬓角都是冷汗。

  “我……”他的声音自己都听不到,吃力地问:“我睡了多久?”

  他睡了十分钟都不到,汪橙心里一阵阵发疼,下巴抵着他的头,“再睡会儿,乖。”

  “我……我……”江野觉得自己说话越来越吃力,用尽力气也发不出声音,他艰难地叫道:“师……哥……师哥……”

  汪橙脑子里轰地一声,抱江野的胳膊紧了几分。

  江野咳了几下,他挣出手来按住自己的喉结,低垂着眸苦苦一笑:“我哑了。”

  “哭出来,别憋着自己,桃桃求求你,哭出来!”

  夜风呼呼扫着,剧团大门口挂的铜招牌被风吹落,当啷一声,摔在地上。

  “仓才仓才仓才……”周阔海嘴里打着家伙将那落地的声音淹没,手持长枪在院子里走圆场,越走越疾,他戟指黑夜:“呔!待某追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哇呀呀呀……”

  老头咬牙切齿骤然收步,抬膝将长.枪磕折扔在地上,垂胸长须凌乱,仰面大吼:“天呐——你把刀捅我心里搅啊——”

  *

  第二日一早,一波波媒体涌往医院想要采访,全被保镖挡在门外。

  江玉堂一家三口都需要静养,医院是待不下去了,当日穆小乙将他们安排到南城隐蔽的别墅区,也把周阔海接了过来。

  此后几日,不知从哪里传出各种小道消息,铺天盖地挤占人们视野。

  —传闻“天下第一团”河州剧团被相关单位撤销。

  —素有戏曲神童、金梅二度之称的江野失声,惜别舞台。

  —《西厢记》原班人马死伤惨重,无缘今岁寒梅杯。百余场商演不能履约,将面临巨额赔偿。

  —业内人士透露,名旦汪某某与人私通,私生子正是汪某。

  ……

  汪橙无暇理会这些,他每天要煎很多药。给江玉堂养身体,给李清芬安神,给江野治嗓子。

  “怎么都不见好啊?”周阔海焦急地问,脸上写满了“你这个小神医到底靠不靠谱”。

  汪橙:……

  慢慢来吧,急不得。

  爷俩端着三碗药进屋,监督着他们一家三口喝下去。

  李清芬丢了碗半躺半靠在床头,一手拉着汪橙,一手拉着江野,警惕地看着坐在床尾的江玉堂。

  她问汪橙:“桃桃,那个男人是谁?他老偷么瞅我。”

  “我舅舅。”汪橙说。

  李清芬一点都不迷糊:“你哪儿来的舅舅?”

  “去年刚……刚认的。”

  江野哑着声:“那是我爸。”

  李清芬噗嗤一声笑了,“你一个孤儿,哪儿来的爸?”

  人物关系理不清,周阔海要疯,收了碗摇着头出去了。

  李清芬问江野:“玉堂,这两天怎么不见雅梅?”

  江玉堂说:“雅梅去帮逸臣了,那边都需要照顾。”

  “这人怎么这么讨厌!”李清芬低声对江野说:“哪儿的老男人坐我床老半天,你也不把他赶出去!”

  江玉堂鬓发白了不少,江野无奈地看了他爸一眼,他爸只好出去了。

  李清芬回头又问汪橙:“桃桃,去看你高叔倪姨了没?”

  “都还好。”汪橙说:“高叔精神不错,倪姨大多时候都在睡,慢慢都能养好。”

  “小高格呢?这可怜孩子。”

  汪橙说:“高格也好,和我妈……不,和我姑姑还有小叔都在伺候着。”

  “诶?”李清芬猛想起来:“橙橙呢?”

  汪橙:……

  江野面无表情:“北大了。”

  汪橙:……

  “净胡说,二模还没考呢,就北大了?”

  合着只是搞混了两三个人对不上号,其他事一点都不含糊。

  “妈。”江野吃力才能发出高点的声音:“您是不是装的?”

  李清芬捂着脸笑,害羞地拍了江野一巴掌:“儿子在呢,你叫我妈!”

  江野:……

  “玉堂,那谁,杜晓春没再找麻烦吧?”

  江野咬着后槽牙挤出来几个字:“看我怎么弄死她!”

  汪橙扯了把发狠的江野,对李清芬说:“妈您睡会儿,我和爸先出去了。”

  爸?

  江野狠劲儿顿消,眼眸亮了。

  两人出屋带上了门,久违的坏笑挂上了江野唇角。

  “唉。”汪橙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喉结:“快些好吧,叫你祖宗都成。”

  “那你叫一声,叫一声我就好了。”

  江野哑喉咙公鸡一样,还不忘欺负人。

  汪橙把他拖回屋里,按到床上、掖好被角、没收手机:“睡觉。”

  “大白天睡什么觉?”

  “能别说话吗?”汪橙听他声音难受,“现在除了吃就是睡,好好养着,乖。”

  也不知什么时候学会叫人乖了,令人又难为情,又觉得好听。

  江野乖乖地点点头。

  把门带好,汪橙去了江玉堂卧室。

  别墅是挺大的,三层,十几间屋子,楼上楼下地跑。

  江玉堂交给他三张银.行卡,“咱家全部家当都在这里了,密码是桃桃生日。”

  汪橙把卡装好,江玉堂不放心,“你到底准备怎么办?对付得了他们吗?”

  汪橙微笑:“舅舅放心,您睡会儿。”

  “不时不晌地睡什么?”

  “养身体要紧。”汪橙把他搀到床上,“睡一觉,一觉醒来什么都过去了。”

  *

  剧团排练厅。

  台下坐着几十号演员,台上王芳菲背着手踱来踱去。

  “都想清楚了,到底是谁对不起你们。”王芳菲说:“他江玉堂去年就和局里脱离了,还瞒着大家伙。为什么,交局里的钱他想独自昧了呗!”

  “江团不是这样的人!”

  “对!江团怎么会做这种事?”

  台下有人不服气,王芳菲反问:“白纸黑字两个公章的文件能有假?!”

  “这里头肯定有事!”

  “反正我不相信江团会贪那点钱。”

  王芳菲大声道:“一个个护短,你们是还想靠着周门?江玉堂废了,李清芬疯了,倪翠萍到现在还没醒,高大柱残了,金梅二度的江野?哑了!都醒醒吧!一场事故折了咱们那么多人马,河州剧团已经没了,在坐的万幸没参加那场演出,全须全尾活了下来,你们就不想想以后怎么办吗?吃什么、喝什么!”

  台下安静下来。

  王芳菲喊着说:“西厢记是挺火,签了一百多场商演不够他们得瑟的,看着能赚两千多万,现在演去呗!演不了啦!毁约啦!那点家底儿够赔违约金么?”

  乐队首席琴师秦师傅恼了,蹦了起来:“你这小丫头片子说话怎么那么狠毒?倪老师平日待你不薄,谁觍着脸一心想拜入周门?现在人家落了难,你站台上说风凉话?!”

  王芳菲辩道:“我这是说风凉话吗?我是在给活着的人谋出路!”

  秦师傅跳到椅子上说:“别以为我们不知道,那天媒体采访,就你在那儿嘚啵嘚。第二天新闻就刊登出来,说什么汪老师和旁人生下了汪橙,你安得什么心思?明知道他们要去摘梅花,明知道寒梅杯首重艺德,你这不是给人添恶心么!”

  “我胡说?范星芒大闹剧团的时候,你们哪个没听见!”

  “那疯子的话只有疯子信!你年纪不大,心肠怎么那么歹毒呢,我呸!”

  王芳菲被气得在台上来回走溜,见她压不住场面,藏在后台的杜晓春走了出来。

  她瞪了王芳菲一眼,王芳菲低头退了两步。

  “秦师傅,事有事在,话不能这么说。别的咱们不扯了,说点要紧的。年纪大点的都知道,二十年前我就管着剧团,我对大家的感情是非常深厚的。”

  杜晓春咳了一声,大声道:“河州剧团的招牌,他周门就是还能演戏也用不了了,但是我能用!”她指着住宿楼的方向,“那是局里的房产,跟着我干,没人撵你们。要还想跟着那些老弱病残,对不住了各位,挪挪地儿吧!”

  王芳菲抖着手里的合同书,“今年几百个台口,签的都是河州剧团,不够大家吃还是不够大家喝?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非跟着周门赔个底儿掉喝西北风去?”

  有人冷冷说了句:“杜晓春你终于忍不住跳出来了。”

  杜晓春、王芳菲侧头看去,汪橙站在门口。

  呼呼啦啦,观众席上许多人站了起来。

  “橙橙,江团现在怎么样?”

  “李老师呢?他们都说李老师疯了,是真的吗?”

  “桃桃真哑了吗?”

  汪橙边往里走边说:“说周门要倒、我舅妈疯了、我师弟哑了,这都不要紧。说我是私生子?杜局你千算万算还是算错了一步,你最好防着点,小心死到这句话上。”

  汪橙冷若冰霜,王芳菲不寒而栗,杜晓春没听明白,“你什么意思?”

  “别怕,今天我帮你们来了。”汪橙走到台上,对大家说:“她们说的没错。河州团的招牌,周门既然脱离,那就不能再用。今年台口,老弱病残,肯定也演不了。剧团住宿楼是局里的,那么我们搬走。但有一点,历经一百三十年风雨的周门——倒不了!”

  “王姐,杜局。”汪橙对着她们礼貌性微笑:“江团说了,人各有志不能强求,他带团二十多年,和大家的感情还是有的。大巴没了,中巴和小巴留下给你们用,三十箱行头、几辆演出车都留下给你们用,今年几百个台口也全部给你们留下。各位!”

  汪橙大声道:“脱离的文件去年八月份交给了杜晓春,一直被压着!今年出了事故,她马上签了字。”他食指中指夹着一张银行卡举了起来,“这里头的钱本该交给局里头的,江团住院,所以一直没有划走,秦师傅接着!”

  汪橙将银.行卡飞了出去,“无论是死的活的伤了的,人人有份,分了它!”

  “都清醒点吧兄弟们,杜晓春怎么对的江团,明天就能怎么对付我们!”

  “我们要跟江团!”

  “咱们唱戏的贱骨头,这辈子只认周门!宁当周门看家狗,不当杜晓春的座上宾!”

  ……

  王芳菲嘶声大喊:“你们疯了,你们不要房子了吗!”

  “房子?房子不姓周改姓杜了,我们住着怕塌了被埋里头!”

  “兄弟姊妹们睁开眼瞧瞧,周门哪里要败了?”秦师傅指着汪橙:“第四代弟子站起来啦!”

  “走,这房子我们不住啦,咱们收拾东西回家,等江团指示!”

  “走——”

  “杜局容点时间,过两天腾出手我们就来搬东西。”汪橙说完嗤笑一声,扬长而去。

  “杜局,咱怎么办?”王芳菲急得要去拉杜晓春,杜晓春一把甩开她,“该干嘛干嘛去!”

  “您得管我呀!”王芳菲见她要翻脸,更急了,她为杜晓春跑前跑后,到头来落个里外不是人。看架势周门要另起炉灶,铁定是不会要她了。

  “我管你?谁管我呀!”杜晓春悻悻走了,“没用的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