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遥并不算近, 傍晚时分才赶到。这时不是旅游旺季,旅客不多,小巴轻松开进了停车场。

  江野早睡醒了, 生龙活虎望着窗外, 看着望不到尽头的青灰色城墙,感叹了一句:“这真是座古城啊!”

  高大柱停稳了车,装导游:“大家各取行李, 有序下车,跟着大师哥走, 咱们先找住宿安置下来, 晚上具体什么安排听指挥……”

  “桃哥橙哥, 我帮你俩拿行李。”高格取下他俩的行李箱。

  江野问:“你的行李呢?”

  高格:“这不身上穿着嘛!”

  “……”

  停车场门前有古城鸟瞰图,高格拖的行李箱敢情不是他的,不知心疼拉得半飞跑了过去。

  江野瞧着自己的行李箱在地上磕磕碰碰,偶尔蹦起两尺高,又自由落体摔下来, 咂摸了两下嘴。

  “后悔了吧?”汪橙问。

  “有点。”

  停在鸟瞰图前, 高格仰着脸:“我操?我操!我□□操……”

  这是个神奇的词语,不一样的语气可以表达各种心境。下到目不识丁上至学富五车, 人人用得得心应手。

  李逸臣来过这里, 走到跟前看了眼,说:“古城是座城池, 东西南北四个城门, 很大的,受惊了吧?”

  “受惊不小, 十个月后必生孩子。”高格膛目结舌说。

  李逸臣往他屁股上踢了一脚。

  高格揉揉屁股朝江野汪橙招手:“你俩快着点儿!”

  等两人走近了, 高格指着鸟瞰图:“快瞅瞅, 大吗?比橙哥都大!”说完就跑。

  像个顽皮的大傻子。

  “狗日的真该收拾了!”江野说着话仰头看了眼鸟瞰图,“嚯,真大呀!”话音没落便忙解释:“我是说城池,城池很大。”

  汪橙无奈地把手插兜里,“江桃桃你要不解释,听着挺正常的。”

  “跟紧啊,咱们要进城了。都跟大师哥屁股后头走,城大走丢了不好找!”高大柱在前头喊。

  江野听到这话便放慢步子,煞有介事地跟在汪橙身后。

  “又作什么妖?”汪橙回头看他。

  “人家说的,跟大师哥屁股后头不怕走丢。”江野坏坏地笑。

  汪橙一把拉回他,一本正经道:“我不会把你弄丢的。”

  江野心跳忽重了两下,回了他个甜甜的笑。

  高格又奔又喊,像个疯子一样:“前行部队已抵达平遥城下,总部总部,是否发起总攻?”

  高大柱一挥手:“进攻——”

  “我们的口号——征服平遥、吃喝玩乐!”

  过了护城河,来到巍峨的城门脚下。

  这座城墙不知屹立了多少岁月,虽时过境迁、雄风犹在。

  年月在青砖上留下斑驳,缝隙中生出的野草又显得生机昂然。

  江野感慨地啊了一声,用播音腔说道:“此时我们来到这座经历了两千七百年岁月的古城脚下,扑面而来的是浓厚的历史气息。华夏文明源远流长,在这里留下重彩一笔,啊,平遥,我爱你——”

  倪翠萍啧啧几声,叹息道:“儿子们是不一样哈,一个只想吃喝玩乐,一个又是扑鼻的历史气息、又是浓墨重彩的华夏文明,这差别不服能行么!”

  江野哈哈一笑:“谢倪姨捧场!师哥、师弟,咱这就进城花天酒地喽!”

  差点没闪了众人的腰。

  城门分内外,进了外城门便是瓮城。

  瓮城四壁高垒,城头设有箭楼,叫敌人进得来出不去。人站在这里如同受困井底,不由生出压迫感。

  汪橙看着箭楼,问江野:“你要在这里守城,猜我攻不攻得进来。”

  江野说:“我在城楼上打眼一望,呦呵,好俊俏的小将军,咱就降了吧!哈哈……”他笑得前仰后合,那双眼如弯月般好看。

  “出息可真大。”汪橙笑他:“轻易就做了俘虏。”

  “那也得瞧是谁,换高格,打丫的!”

  高格去而复返,一把拉住汪橙:“桃哥......”才发觉认错了人,又一把拉过江野:“橙哥......”

  “妈哎!”高格无语道:“在一起十七年我都能认错桃哥,真服了,我怎么觉得你俩越来越像了?把我搞迷糊了都。”

  听他这么说,汪橙嘴角不由上扬:“高格。”

  高格:“嗯?”

  汪橙:“你今天看起来很帅。”

  高格:???

  江野笑得捂着小腹蹲了下去,高格一脸迷糊,拉起他:“你俩犯什么神经?”

  “没什么没什么。”江野只是笑汪橙罢了,高格将他错认成自己,他心里欢喜得很,竟不知如何表达的去夸高格帅。

  “你又拐回来干嘛?”江野问。

  高格说:“桃哥你听——”

  “听什么?”

  “千年之前的厮杀声!”

  “哪有!”

  西城垣头,晚霞层层叠叠,分明岁月静好。

  “桃桃看我!”汪橙叫了一声。

  江野背身红霞偏头看他,扬起的唇角勾出一抹笑意,这世上,怕再无比他好看的少年。

  汪橙按下了快门。

  高格:“给我瞧瞧!”

  汪橙把手机装进口袋,不让。

  一脚踏入内城门,仿佛穿越时光。

  内城四衢八巷里,没有水泥垒起的高楼大厦,没有车辆拥堵时烦人的喇叭,独有青砖碧瓦、飞檐叠叠、袅袅炊烟下的处处人家。

  这处宁静,胜过了城市里的万千繁华。

  顺着大路往前走,李逸臣指指小巷:“瞧见没,到处都是这种小巷,这里头住的都是当地居民,他们祖祖辈辈都住这里。上次我来的时候也是淡季,没多少游客,还下着小雨,走在古城里感觉特别好,嗯……心很静。”

  一行人沿着主路往前走,两边全是商铺,卖吃的卖喝的卖土产的,当然更多的是卖老陈醋的。

  汪雅梅问:“这里不要门票?”

  “逛古城不需要,里头有几十个景点需要门票。”李逸臣说:“刚我在网上订过了,都是通票,能玩儿三天,挺实惠的。哎,就住前头那家吧。”

  前头不远有家大客栈,名字叫做“朋来”。

  三进的四合院,前出廊后出厦。正门开在东南角,挑着幌子、挂着招牌,门前立着拴马石。

  像古时候的大户人家。

  店伙计穿着古装,热情迎客。

  九个人,三男三女外带三个小的,刚好三套三床房。可店里只剩下两间三床房,江野很不矜持地说:“没事儿,来个双床房,我们仨挤挤就行。”

  李逸臣看他一眼,笑了。

  江野直装没瞧见。

  “咱们屋里头都是正经山西炕,宽敞,挤得下。”店伙计把客人领往后院。

  三人间在东房,双人间在西厢。

  江野心说,这就西厢记了?

  房门和窗户都是镂空雕花贴着白窗纸的那种,让人臆想到手沾唾沫戳个窟窿,往里瞧春风的场景。

  推门进去,果然瞧见两张大炕。炕上铺着喧腾的被褥,不是酒店那种纯白色的,而是白棉边、红绸面,还绣着戏水鸳鸯。

  墙上贴了个红纸剪的双喜,整个跟古代洞房似的。

  江野跳过去仰面躺下,又软和又舒服,他拍拍床叫他爷们:“上炕。”

  没眼色的高格正要过去,汪橙抓住了他的胳膊:“你睡那张。”

  高格瞅瞅这个瞧瞧那个,“你们俩天天黏一起,502啊?”

  汪橙躺下来闭目小憩,江野挨近了他摸出手机合了张影,背景是红被面、红双喜,看着可真喜庆。

  刚想发个朋友圈,才发现上午民政局的那张照片被同学们聊爆了。

  --桃哥这自拍技术,纯粹靠颜值硬撑啊!

  --也就是橙哥,换一个人根本不敢跟你合照。

  --我觉得这个姿势、角度、大小,十分像某个红色证书上的照片。

  --瞧见没瞧见没,后边的招牌上有三个大字:民!政!局!

  --难道国家有规定,师兄弟需要去民政局领什么证?

  --难道师兄弟一定要穿同样的衣服?

  --难道师兄弟必须理一样的发型?

  ......

  江野看得呵呵直乐,再把这个场景发出去,他们还不以为洞房了?见汪橙半天没动静,随即收了手机:“想什么呢?”

  “咱们现在住在哪?”汪橙问。

  “你也在想西厢记呀?”江野为总能和他师哥想到一起而开心。

  高格凑了过来,没敢往炕上爬,蹲在炕边:“听我妈说了,咱团里要排西厢记去参加明年的寒梅杯,定了汪姨演红娘,桃哥你要演崔莺莺?这我就不明白了,那到底该以莺莺为主还是红娘为主,演西厢会还是拷红?”

  一出戏总要分个主角配角,这个直接关系到以谁为主去冲击金奖的问题,如今悬而未决。

  “我想好了。”汪橙说:“找机会和我妈谈谈。”

  “别!”江野坐了起来,他才不想让汪橙为难,“错过明年大赛,姑姑可就过了年龄了。我还年轻,再等四年又何妨?我也想好了,这次当个好绿叶,助姑姑一臂之力!”

  汪橙没接话,他不认为这是个好办法。

  从十一年前开始,江野每参加一届比赛就能捧回来个金奖,明年若真能再次胜出,那就是前无古人的金梅三度获得者,即使有后来者,江野也将是最年轻的三度梅,有可能被后人追平,但永远无法超越。

  现今凭什么他们来了,江野就得让步,干等四年?

  汪橙觉得还会有更好的办法,可这个办法实在太过冒险,一直让他犹豫不决。

  江野对此毫不为意,突发奇想道:“师哥你这么厉害,以后有没有去夺寒梅杯金奖的想法?哎呀可惜,你错过了少儿、少年组的年龄,不然说不准也能弄个金梅三度。”

  高格跟着说:“对啊,橙哥你功夫那么棒,嗓子怎么样?”

  汪橙默默翻了个身,真不愿搭理他俩。

  江野越想越觉得可惜,不依不饶地说:“你说,像咱俩这种绝代双骄要是能在赛场上遇见,那会是怎么个局面?”

  高格单单想着就觉得兴奋,忍不住鼓掌:“我也好期待啊!”

  汪橙:......

  “诶?我想起来了,当年我那届少儿寒梅杯大赛有一个小小子特别厉害!”江野拍了下大腿,汪橙满含期待转回头看着他。

  江野:“你不知道,寒梅杯就数少儿组比赛最难。少年组准备几场折子戏就够了;成年组更简单,带一整出戏到现场演完回家听通知。少儿组老惨了,都是娃娃嘛,你叫他组团排戏也不现实。”

  高格抢着说:“所以他是以唱段打擂的形式来比赛的。”怕汪橙听不懂,又忙着给他解释:“就是抽签决定,十来个选手为一组进行比赛,每人唱一段,谁得分高,继续下一轮抽签比赛。”

  江野:“我去参赛那年才六岁,全届最小选手,又是清唱、又是彩唱,前前后后三个多月,登了十多次台才冲到总决赛圈......”

  高格又抢过话头:“亏我桃哥会的段子多,十几场比赛下来愣没翻头。那时可把桃哥牛坏了,央视记者采访问他有没有信心夺得金奖,他说金奖算什么,他要金梅三度!哎呦我操,把人记者说得一愣一愣的,哈哈哈......”

  那年六岁的江野从地区海选赛杀到省级晋级赛,又以一骑绝尘的成绩入围国家决赛圈。

  三个月来他淘汰掉数不清的对手,声名鹊起,被媒体誉为不世出的戏曲神童。然而终极决赛在即,天不怕地不怕的小江野突然怂了。

  之前他还在记者面前大言不惭。

  记者问他的目标是什么,标准答案应该是获得本届“少儿寒梅杯金奖”,而这个年仅六岁的小男孩竟然语出惊人:“我要金梅三度!”

  骇得记者一时没能接上话。

  “有人曾形象地把寒梅杯比喻成戏曲界的奥斯卡,即便是铜奖,也有着沉甸甸的含金量,是多少戏曲人穷其一生追逐又难以实现的梦想。”记者笑着问:“江野啊,你可知道金梅三度是什么意思?”

  “分别拿到少儿组、少年组和成年组的金奖。”小江野奶声奶气地说。

  “对,但是寒梅杯四年才举办一届啊,每一届都高手如云。更何况赛制有规定,比如你今年只拿到少儿组的银奖,下一届即便年龄合适,也不能再参加少儿组的比赛。所以,金梅三度不亚于连中三元,这究竟有多困难你知道吗?”记者又问。

  小江野认真地点头:“知道,但我就要金梅三度。”

  记者觉得他不知天高地厚:“寒梅杯创立至今已有六十年,整整一个甲子啊,别说金梅三度,就金梅二度也才有且仅有过一位。她是国家一级演员、她是鼎鼎大名的周门大青衣、她是有着‘天下第一团’之称的河州市剧团的台柱子、她还是......”

  “她还是我妈妈呢。”小江野一边眉毛高高挑了起来,背着小手,扭着小屁股,自豪地接过了记者的话。

  记者懵了:“哈?”

  但是终极决赛现场上,小江野遇见了命里的克星——七岁的汪橙,那时候的汪橙还叫范橙。

  汪橙也是现在才知道,范星芒为什么带着他到外省报名参赛,他怕遇见周门的人。

  不然他和江野同省,在省决赛上便会遇见。

  那又会是怎样的情景?

  江野说:“牛是吹出去了,没想到到了决赛上遇见个冤家。人家那个傲啊,压根没把我放眼里。”

  汪橙心说有吗?

  “也是该着杠着,那么多场比赛我竟然一次都没遇见他,偏偏到了决赛上打我个措手不及。汪橙你知道吗,把我吓哭了都。”江野至今回想起这段往事,仍心有余悸。他的目标是要做金梅三度创造历史的人,万一被打败拿个银奖回来,那就全完了!

  当时汪橙在他之前登台,他坐在台口静静地看完整场演出,觉得对方无论唱念做打舞、手眼身法步都不亚于自己。

  白白净净的一个小小子,偏像半道上杀出来的一匹黑马,凶得很。小江野感觉自己会被那个记者的破嘴说中。

  别的小朋友参赛都有爸爸妈妈陪同,而江野的爸妈经年带团外出演出,不能陪赛。

  当时陪他比赛的李逸臣也不过刚刚成年,在后台一个劲给小江野加油打气。

  决赛场上三场表演,铜牌瓜熟蒂落,金奖银奖尚不知花落谁家。舞台上只剩下最后两位小选手,江野与汪橙。

  主持人一手牵着一个孩子走到舞台中央。

  聚光灯下,主持人情绪激动:“不知大家是不是和我有同感,本届少儿组赛程异常激烈,也最为好看,似乎所有拥有戏曲天赋的孩子全都出现在这一届比赛里。”

  “惋惜的是,比赛向来残忍无情。我们眼含热泪,不舍得、又不得不淘汰了一个又一个可爱的孩子。我想说的是,每一个孩子都是好样的,因为你们,衰落已久的戏曲艺术突然在这一年的夏天,涌现出无数璀璨明星,绽放在漫漫长夜!”

  “江野!范橙!无论最后结果如何,你们一定要记着叔叔的话,你们都是最棒的!你们是戏曲艺术的希望!是梨园的明天!”

  台下响起热烈掌声。

  主持人高声道:“下面有请评委、观众给范橙打分!”

  咚咚、咚咚——

  背景音乐换成了紧张的心跳声,和两个孩子的心跳合拍在一处。

  bgm停下的同时,孩子们的心跳也漏了一拍。在这个间隙,主持人大声喊道:“范橙——9.865分!天呐,如果我没记错,这个将近满分的分值,是历届寒梅杯最高分数!!!”

  全场掌声雷动,不需要再看江野的分数,汪橙已稳夺金奖!

  小江野眼圈红了,鼻子酸了,嘴角也耷拉了下来,他心里默念、不断安慰自己,桃桃是最棒的,桃桃是无敌的,只是不争气的两颗金豆子还是夺眶而出......

  江野讲到此处,眼角有些发红。

  汪橙深深记得那个场景,连主持人的话,至今他都能一字不差地背出来,如烙印一般印刻在脑海里。

  他当时的笑容随着江野分数的出现骤然凝固......

  “下面让我们看一看江野的分数。”主持人回首大屏幕,呆了几秒后喊破了音:“我的天呐,江野居然、居然打出了9.965分!只0.1分之差,我的天呐,恭喜江野最终成为天选之子,本届少儿寒梅杯金奖诞生!!!”

  汪橙的眼角也有些发红。

  高格看着他俩,鼻子一酸:“我也共情了。”

  汪橙掐了把山根,稳稳情绪:“桃桃,你还记得他叫什么吗?”

  “谁?那个小小子?”

  汪橙嗯了声。

  “叫......”江野努力回想。

  汪橙暗暗替他使劲儿。

  “叫什么来着?叫......叫什么......好像什么......”江野使出了吃奶劲,最后泄了气:“都十几年了,我哪儿记得。”

  汪橙死心地扭回头去,心累。

  高大柱在外头喊:“小崽子们,出来逛夜市喽!”

  共情的高格立刻满血复活冲了出去。

  江野看着要死不活瘫在床上的汪橙:“你要累咱俩就不去了。”

  汪橙坐了起来:“去吧,不随群不好。”

  江野相当惊讶,这人什么时候开始合群啦?

  外间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

  古城太大,有数不清的小巷,每条小巷都是美食一条街。

  李逸臣介绍着:“这里的小吃就是刀削面、平遥牛肉、曹家熏肘、酱梅肉、过油肉、水煎包……”

  高格听得直吞口水,李逸臣又说:“对了,还有栲栳栳。”

  “烤姥姥?”江野摇摇头,“高格姥爷们为他请假都够惨啦,还要烤姥姥,不吃不吃。”

  倪翠萍听到了恨恨瞪了眼高格:“你哪个姥爷又没啦?!”

  一群人哈哈大笑。

  笑的时候,人的目光往往会看向喜欢的人。江野习惯性偏头,身旁竟是空的。他忙回头,那人跟着人群后边低头摆弄手机。

  “汪橙?”

  汪橙听见叫自己,把手机装兜里头,紧走几步到了江野身边。

  “干嘛呢?”

  “没干嘛。”

  “跟谁聊呢?”

  “……”汪橙说:“没。”

  江野用怀疑的小眼神瞅着他,汪橙避开了这个眼神。

  “呦~”江野小脸一摆:“跟丁丁还是送你扇子那傻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