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熙熙攘攘挤进套房, 这是大富贵最大的包间,足有四五十平,装修别致, 设施齐全。

  “爷爷叔叔阿姨哥哥们。”包间是穆瓜特意调的, 他抱了个罗圈揖,说:“小店寒酸也就只能这样了,各位将就将就。”

  “你闭嘴!”江野瞥眼瞧着他, 说:“今儿怎么特别不愿意听你说话呢。”

  穆瓜挠头笑了笑:“我再说一句哈,今天吃什么我得做主, 店是小了点, 有三两道菜还马马虎虎。”

  江野作势要踢他, 穆瓜忙逃去点菜了。

  周阔海在首位坐下,右边江玉堂、李清芬、汪雅梅,左边倪翠萍、高大柱、李逸臣,接下来依次是江野、汪橙、高格几个孩子。

  高格老半天不说话,拿着手机一直录。

  “课堂直播还留后遗症了?”江野笑他。

  “别乱, 历史的记录。”高格说着话就把手机往他脸上怼。

  菜一道道传着, 周阔海瞧着儿孙满堂,打心眼里高兴。

  江玉堂说:“师爷讲两句?”

  “也不讲什么, 拉拉家常。”周阔海捋着长胡子, 笑眯了眼:“今儿啊,特别开心。一来是俩孩子康复出院, 值得庆贺。二来嘛, 你们这一房弟子几十年难得聚齐。这要细算起来……”

  周阔海想了想,说:“前清那阵子, 我老叔创立的周家班, 他老人家一辈子教了我一个。当年周家班可是常常奉旨进宫演出的, 出入王府、大臣府邸更是不在话下。后来军阀混乱、外敌入侵,那会儿周家班出京到了这里扎下了根,转眼小百年了。”

  “我呢,这辈子教人无数,但只收了一个入室弟子,就是你们的师父。可惜他命短,不过有两件事做得很好,一个是以周家班的班底成立了河州市剧团,二一个便是收了你们几个。”

  一桌人听得频频点头。

  “玉堂的老生、清芬的青衣、翠萍的老旦、大柱的花脸和丑儿、雅梅的花旦、逸臣的文武小生和乾旦,咱不自夸,都是这个。”周阔海挑了挑拇指,继续说:“都说生旦净末丑、无派不宗周,那是同行抬举咱们。正经的,周门有了你们才算人丁兴旺、后继有人。”

  高大柱抚手道:“师爷您说得真好,会说您就多说几句,小辈们爱听。”

  “今儿趁着你们都齐了,我有句话要交待。”周阔海正色道:“眼看你们一个个人到中年,该开门收徒了,莫叫周门青黄不接!但有一点,如今浮躁人多,能潜心学艺术的少之又少,所以收徒要睁眼,宁缺毋滥。这行里有句老话……”

  江玉堂点点头说:“凡入室弟子,需师访徒三年,徒访师三年。师爷,这事儿我操着心呢,这些日子一直在忙剧团改制和办戏校的事……”

  “咱这是吃饭是开会呢?”李清芬大着胆子拦了句,“师爷,瞅瞅那些小的……”

  周阔海抬眼一看,凉菜都齐了,热菜正上着,除了汪橙,那三个孩子眼巴巴瞅着餐桌。

  “哎呦哎呦。”周阔海不好意思地说:“我的不是,咱们边吃边聊。雅梅啊,你教出来的孩子好!你瞧桃桃和小高格,哈喇子都流一桌。”

  汪雅梅勉强笑了笑,低下了头。

  周阔海吩咐道:“开酒吧。”

  “还没开酒,看来我没来晚。”外边有人说着话走了进来,众人回头,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

  “爸。”穆瓜站了起来。

  穆小乙进门径直往首位走去,和周阔海握着双手,满脸堆欢道:“好些年不见了,老先生您硬硬朗朗的一向可好,还记得我吧?”

  周阔海要起身,穆小乙稍稍使力没让老头站起来。

  “看这话说的,这么大一个老板哪能说忘就忘。托您福,一向都好。”

  穆小乙和江玉堂也打了个招呼,“我不请自来讨杯酒喝,没打扰吧?”

  穆小乙起家时便和剧团多次来往,他开发南城那阵子更是不住请剧团演出宣传,和江玉堂最熟悉。

  如今今非昔比,六义集团财敌连城,他今日能过来其实是冲着江野和汪橙。

  穆小乙去医院探望时留了张卡,却被拒绝了。江玉堂人未老却有着老艺人的清高,他是了解的,当时没有推让。今日得到消息,特意抽身过来一趟。

  江玉堂把他往自己位置上让,穆小乙连忙躲开,“咱都别见外,我也坐不住,您坐您坐。”

  这位身家不菲的大老板说着话竟走到末位,坐在儿子边上时又朝汪橙江野点了点头。

  “这也不合礼数啊。”江玉堂说。

  穆小乙又回了两句客气话,等众人坐好了说:“既然来这里了,容我尽尽地主之谊。”

  随着他话音刚落,进来两名服务员,穿着旗袍、开叉到大腿的高挑漂亮小姐姐。一人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摆放着盛满了酒的分酒器,没有酒瓶,不知是什么酒。

  穆瓜闻到酒香,惊讶地叫了一声:“哇!”很快被父亲的眼神制止住,他憋着话没敢说。

  自打两个小姐姐进来,汪橙的目光便跟着人家走,分酒时他也目不转睛地看着。

  他其实是在看酒,那酒淡黄色,像勾了薄薄的芡一样,倒起来拔丝,给人一种非常厚重的感觉。

  顷刻间,房间里酒香弥漫,没有半点辛辣,回味甘甜。

  江玉堂师兄弟三个都是酒虫,外带周阔海,不由瞪直了眼。

  从小姐姐们进来,江野就发现汪橙不错眼珠地瞅着人家,还两个换着瞅,一双眼睛不够他忙活的。江野白了他一眼又一眼,汪橙根本没留意。

  江野勾出来那枚碧绿的半月形吊坠,用手捏着玩儿。

  “汪橙?”他轻叫一声。

  汪橙偏头看他,他说:“你瞧我脸绿吗?”

  灯光折射出浅浅的绿色,全打在江野脸上。汪橙还不知所以地回了句:“挺绿的。”

  李逸臣低头忍不住一阵笑。

  “各位都是行家,这酒还行吧?”穆小乙端起了酒。

  “好东西,好东西!”高大柱连夸了两句好,“闻起来就知道是好酒。”

  一众人举起酒杯,穆小乙说:“酒是好酒,就是后劲大,咱们只碰一杯,余下的各凭所能,能喝多少就喝多少,不强求、但管够。”

  高大柱忙捧着:“穆老板慷慨!”

  “按说碰杯前得周老先生说两句,奈何我就这一杯的量。”穆小乙笑了笑,问道:“老先生,我能说两句吗?”

  周阔海知道他有话说,伸伸手道:“穆老板别这么见外。”

  “那好。”穆小乙举酒站了起来,一阵椅子声响,众人都忙起身。

  “我量浅不恭敬,把话都说在这一杯酒里。”穆小乙身上带着儒商的气质,他缓缓说:“今天既是周门弟子团圆,我先祝周老先生艺术永葆、传人济济,再祝咱河州市剧团硕果累累、再创辉煌。最后嘛……”

  他转面看向江野汪橙,说:“祝两位康复出院,还是当日那句话,如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开口,无有不应。干杯——”

  酒盅不大,不到一两的量。

  江野浅浅抿了下,轻微的辣味中更多的竟是甘甜。他瞧着大家都一饮而尽,脖子一扬,也干了这杯。

  周阔海细细饮完,长长嗯了一声放下酒杯,用戏曲念白道:“好酒!好哇酒!入口柔,一线呐喉——”

  人已老迈而中气十足,几个字念得抑扬顿挫、既沧桑又铿锵,如这酒般醇厚。

  “好!”大家齐声叫道。

  都是行家里手,所谓三分唱七分白,老头子这段念白在坐的有一个算一个,望尘莫及。

  周阔海哈哈一笑,拿起筷子,“大家别捧了,都动起来吧。”

  汪橙给江野夹了筷子白斩鸡,看着他面前的空酒杯,说:“吃点东西,这酒后劲很足。”

  江野不肯信,“又不烈。”

  “半个小时后你就知道了。”汪橙又给他夹菜,两三下把他碟子夹满,“现在不吃,等酒劲上来你就要饿肚子了。”

  “真的么?”江野问。

  “这酒我师父喝过一次,他酒量很高,只半斤醉了一天两夜。”

  “那你不早说!”

  穆小乙听到两人说话,好奇问汪橙:“你知道这酒?”

  汪橙说:“茅台窖藏,建国那年产的。”

  江野满眼崇拜地看着他爷们。

  穆瓜插话说:“橙哥这酒可不多,我爸没几坛,我二伯要了几次,一两都没讨到!”一句话把他爸家底给抖了出来。

  汪橙知道这酒贵重,说了声:“谢谢穆老板盛情款待。”

  穆小乙更好奇他师父是谁,“敢问尊师是?”

  “家师姓丁。”

  “哦!”穆小乙恍然大悟,“这么说来,咱越说越近了,令师和我二哥是要好的朋友,常在一起讨论医道。”

  说到这里,穆小乙不好意思笑了笑,决定把二哥卖了:“我二哥小家子气,从我这里偷了一坛,只给丁医生送去半斤。见笑了。”

  汪橙说:“已经很贵重了。”

  汪橙话不多,但回答得体、有来有往已比刚认识的时候强了太多,脸上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再也没出现过。

  江野越看越乐意看。

  这是家宴,穆小乙不便久待,闲聊几句便托辞告席。临走拍拍穆瓜后背,穆瓜不乐意跟他走。

  “孩子想玩儿就留下吧,他们年少人在一起高兴。”周阔海发了话。

  穆小乙刚离开,高大柱抄起分酒器就站了起来,“可把我憋坏了,师爷师哥师弟,这可是好酒!”

  “这不废话么!”

  “那,咱分了它?”

  “分了分了,留着过年吗?”江野人来疯似的也举起了酒杯。

  汪橙默默把他的酒杯按下,“不许再喝。”

  “再喝一口?”

  “半口不行!”

  “那就半口?”

  “抿一下都不行。”

  “汪橙!我喝多又不是你喝多,你怕什么!”

  他低声回答:“太折腾人。”

  *****

  四代人济济一堂,席间氛围温馨又热闹。

  “来一段呗雅梅!”倪翠萍冲汪雅梅挤眼。

  这个挤眼里头有内容,一旁李逸臣看了出来,帮人打了个配合:“都说汪师姐的小花旦独一无二,我入门晚还真没听师姐唱过,师姐来一段吧!”

  “来来来,我伴奏,你唱哪段?”李清芬问。

  汪橙看母亲微笑着,发自内心开心,再开心,脸上也只是如母亲那样的浅笑。

  能逗汪橙鹅鹅鹅笑出声的,恐怕只有江野了。

  汪橙替她说:“□□娘。”

  李清芬接住话:“那就来段经典的。”说完嘴里伴起过门,用两只筷子敲桌当边鼓。

  开唱就是高腔,汪雅梅唱得游刃有余:想当初孙飞虎围困寺院——

  “好!”

  “带劲!”

  想当初孙飞虎围困寺院

  老夫人慌忙中发出狂言

  谁能够退贼兵除去灾难

  你情愿将小姐许配姻缘

  汪雅梅翘着兰花指作揖念白道:“有无有啊我的老夫人?”眼神中都是红娘机灵灵、娇滴滴的模样。

  “好!”

  “眼神到位,念白地道!”

  夫人不愿

  你不该叫他们又兄妹周旋

  姑娘在闺中想

  张生在书馆盼

  一个正青春

  一个是少年

  相思成疾病

  两情如线穿

  藕断丝连中下了根源

  惹出来会西厢可叫谁来担

  汪雅梅唱一句大家叫声好,高格连连点头:“不愧是当家小花旦,这身段、这唱腔、啧啧……牛!”

  “桃哥,唱的是什么啊?”穆瓜听得云山雾罩。

  江野已感到了醉意,两个脸蛋儿红扑扑的。

  他说:“红娘么你不知道?西厢记,给张君瑞和崔莺莺牵线那姑娘。崔莺莺她妈带着她借住寺庙,半夜孙飞虎围困寺院,她妈说谁能退贼兵,就把闺女许给谁。张生一瞧,嚯,小姐姐挺好看,当时就动了心,搬来救兵噼里啪啦把孙飞虎打了个屁滚尿流。”他边说边比划。

  “谁知这老娘们说话跟放屁似的,事后不但不认账,还叫他俩结拜成兄妹。这下好了,小姐姐困在东楼,小哥哥病倒西厢。正直的红娘不干啊,半夜引崔莺莺私会张生倾诉衷肠,谁知这俩人在西厢房……嘿嘿……”江野摸摸穆瓜的头,“少儿不宜。”

  “俩人干上了?”穆瓜低声问。

  江野:……

  现在的初中生了不得。

  “古人可真开放!”穆瓜挺聪明,从戏词里推断出来:“生米做成熟饭,老夫人肯定要找红娘麻烦,这段唱就是红娘据理力争吧?”穆瓜说着说着,听入了迷。

  生米做成熟饭、红娘……

  江野晕乎乎偏头去看汪橙,汪橙目光全在他母亲身上,眼里放着光。

  江野眼里也放着光,心里都是生米做成熟饭,他俩之间是不是少个红娘。

  好羞耻!

  江野忙坐直了身子,目不斜视。只是脸越来越红了,他不甘地叫了声:“汪橙?”

  “嗯?”

  “以后咱俩演一出西厢记好不好?”

  这人真是想一出是一出,上次说的《长坂坡》八字还没一撇,现在又想演《西厢记》。

  汪橙问:“你演张君瑞?”

  “你演张君瑞。”江野把角色安排得明明白白:“姑姑还演红娘,倪姨演老夫人,高叔演孙飞虎……”

  听他说了半天,汪橙疑惑道:“那你演谁?”

  江野一笑:“崔莺莺。”

  汪橙:......

  江野扬扬下巴,傲娇道:“你听过我的小嗓,但你不知道我能唱青衣、花旦、帅旦、还能唱闺门旦呢。崔莺莺不就闺门旦么,什么了不起的!”

  汪橙忽然冒出个大胆的想法,还未开口,被李逸臣插话:“这话不假,我才两门抱,人家江桃桃生旦净末没有不会的。我说你牛你来个丑儿叫我瞧瞧,这小子爱美,就是不来丑角。”

  汪橙听着不觉莞尔。

  江野不满他插话:“听你的戏、喝你的酒!”

  李逸臣凑他耳旁说:“调你的情、撩你的汉!”

  江野臊得埋下头,再也不说话。

  汪雅梅一曲罢了,周阔海点头道:“不错,底子还在,总算没扔下。”

  倪翠萍趁机给汪雅梅使眼色,李清芬也不住挤她,三个女人扭扭捏捏别扭了一阵子。

  汪雅梅忐忐忑忑的样子,倪翠萍瞧不下去了,起身走到她跟前,把桌上的酒塞她手里。

  李清芬也替她着急:“说呀!”

  汪雅梅终于站了起来,“师爷,我,我有话说。”

  周阔海嗯了一声。

  席上安静下来,都看着汪雅梅。

  江玉堂心里为她捏了一把汗。

  汪雅梅走到周阔海跟前,跪下来把酒杯举过头顶,静了片刻才开口:“师爷,师父是被我气死的,千错万错都是雅梅的错。我知道再入周门是妄想,师爷您喝了我这杯酒,汪雅梅生是周门的人,死是周门的鬼。”

  她说话时把大家急得不行,高大柱半伸着手,真想替周阔海把这杯酒接下来。

  汪橙也站了起来,目光里都是期盼,垂着的那只手微微抖着。

  他知道,重回师门是母亲这辈子最大的愿望。

  周阔海的脸沉了下来。

  汪雅梅垂着头不知,这一屋子人的心都为她提到了嗓子眼。

  “雅梅,你师父的死......是范星芒气的,这点我分得清楚。”周阔海说。

  汪橙垂下了头,嘴唇在颤,江野拉住了他的手。

  周阔海迟迟不肯接她的酒,汪雅梅的眼泪砸在地上。

  大家帮着说情:“师爷!”

  高大柱:“师爷您开开恩吧!”

  江玉堂:“二十年啦师爷,多少恩怨也该化解了,师爷您瞅一屋子孩子可都在这儿瞧着呢!”

  周阔海伸手制止他们说话,老头活了一百多,还有什么事是他看不开的?唯有两件事他至死不能释怀。

  其中一件就是金丝玉鸳鸯靠的丢失,直接气死了他徒弟。

  周阔海沉声道:“雅梅,你错在不听我话,以至于今日。你也四十多岁了,该为自己的错承担后果。再入周门……不必再提。”

  汪雅梅呆在那里,杯里的酒一点点颤了出来。

  江玉堂按住她的肩膀使人平稳,回头朝儿子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你上!

  江野是老头手心里的宝,他的话不是说多么有份量,但他平日就算胡搅蛮缠,老头都会依他。

  江野不忍看汪橙绝望的神色,他都心疼半天了,这时毫无犹豫地走到汪雅梅身旁,朝周阔海跪了下来。

  汪橙也紧跟其后,跪在江野身侧。

  高格愣了一下,不甘示弱似的也跪了过去。连穆瓜都要过去,想了想,还是算了,人家的家事他跪过去挺不像话的。

  江野说:“太爷爷,我不给姑姑求情。我愿入周门门墙,爸妈做不了我的主,我说了算,恳请太爷爷收我入门。”说完一个头磕在地上。

  汪橙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但肯定是为汪雅梅求情无疑,也跟着磕了个头。

  江玉堂夫妇对望一眼,得,为给汪雅梅说情,儿子都搭里头了。

  周阔海另一件心事,就是要收江野入门。

  江野身上有周阔海师父的影子,文武不挡,无论哪个行当,都学得有模有样。这样宽广的戏路,周阔海活一百年也就见过两个。

  用梨园行里的话说,江野的本事都是命里带的,祖师爷赏的。

  他是可造之材,假以时日必成大家!

  江玉堂夫妇坚决反对儿子入行,周阔海也不能和他俩挣,毕竟孩子是人家的。

  江野孝顺听父母的,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将来有个安稳的工作……

  这都没有对错之分。

  周阔海扼腕叹息了这么多年,现在江野就跪在面前,并且说出了这番话,他怎能不动心!

  老头心中明如灯亮如镜,小孩嘴里说不是求情,其实就是在和自己谈条件。

  收了孩子入门,了了一桩大心愿。至于江野将来干不干这行,老头眼睛一闭什么都不知道了,什么也管不了了。

  然而有一点是足以令人欣慰的----周门门谱里有了江野的名字,有了有史以来最接近祖师爷的弟子,甚至将来可能超越。

  周阔海可以名正言顺地把所有衣钵倾囊传授,即便江野日后有了其他工作,登不了台,让他收徒传人总还是有指望的。

  算清楚这笔账,周阔海把人情送给了江野,也算是给孩子留下个善缘。

  “罢了。”周阔海接过了汪雅梅的酒。

  众人不约长长出了口气。

  周阔海端着酒杯不露声色道:“雅梅的酒,我接了。雅梅的错,我也能原谅。还是那句话,雅梅要入周门,不必再提。”

  这老头可真梗!

  “太爷爷!”江野使劲叫了声。

  他嗓子本来就带着水音,这一嗓子震得人双耳欲聋,屋顶的吊灯似乎都晃了一晃。

  “我没聋呢,震也给震聋了!小孩子毛毛躁躁急什么,不能等我把话说完喽?”周阔海歪头用小拇指掏掏耳朵,有模有样地弹了一下。

  这话有缓!

  周阔海忽然笑了,指指江野朝众人说:“就刚才这一嗓子的脆乎劲儿,你们谁有?这小子天生就是梨园行里的人呐,就我师父活到今天,他不服这个都不行。”

  “哎呦说正事吧我的亲祖宗哎!”江野急得要死。

  高大柱捂着心脏,痛苦地说:“我说师爷您这把年纪就别卖关子了,搞得大家心里七上八下的。我告诉您,我高血压好些年了,待会把我吓出个好歹,噗通一声躺地上可别说我讹您!”

  周阔海将汪雅梅敬的酒一饮而尽,把杯子重重放在桌上,垂手把汪雅梅搀起,同时他自己也缓缓站了起来。

  “逸臣,搬把椅子放屋中央去。”周阔海说。

  *****

  一把太师椅背北朝南放得端端正正。

  周阔海坐上去挺直了腰杆,他表情很肃穆,大家也跟着紧张起来。

  老头指指脚边说:“江野,跪下。”

  周阔海几乎从未叫过江野大名,江野激灵了一下忙上前跪好。

  “你的名字是太爷爷给你起的。”周阔海问:“你知道什么意思吗?”

  “我小时候老撒野呗。”江野皱着鼻子笑了笑。

  这种严肃的气氛里,也就江野敢对着老头撒娇对着老头笑。

  周阔海摇摇头,用很重的语气说:“你是希望的田野。”

  屋子里顿时寂静无声,老头的目光从江野脸上移到江玉堂脸上,又看了一眼李清芬,最后看回江野,说:“你是你爸妈的希望,也是我周门的希望。”

  周阔海这句话叫江玉堂夫妇心里很吃重,也很矛盾。

  活在众人的希望里会很累,你要对得起大家的厚望,你得努力跑,为了追上那个被赋予众望的自己,甚而一刻都不敢歇息。

  而江野只是浅浅一笑。

  “江野,咱爷们不玩笑。太爷爷正经问你,你正经回答,你可愿入周门门墙?”

  “太爷爷要收我做徒弟?”

  “我倒是想呢!”周阔海拍拍他脑袋,叹息道:“可是不成啊,我辈分太高,收了你且不说行里人同不同意、骂不骂我,你爸都得管你叫叔,你问问他们乐意么?”

  “各认各亲呗,有啥不乐意的。”江野倒是想得开。

  江玉堂笑骂了句混账话,大伙都跟着笑。

  “太爷爷,咱爷们不玩笑,从我懂事那年就想入周门,就是旁人拦着不让啊。”江野把爸妈带着卷了一顿。

  江玉堂夫妇俩拿这孩子没法。

  “好。”周阔海转头看汪橙,“汪橙啊。”孩子一脸悲伤地跪在原地,一直没起来。

  汪橙心里盘算好了,就是强人所难,就算替母赎罪,他也要跪到周阔海点头。被师门除名是汪雅梅二十年来的心病,这世上除了周阔海,无药可医。

  “我在。”汪橙闷声说。

  “那就甭跪那儿了。”周阔海说:“来,跪江野旁边。”

  汪雅梅的心猛然提到了嗓子眼,不由握紧了李清芬的手。她意识到老头想要干嘛,又不敢尽信。

  大家也都明白过来,才看出老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个个激动又急切地看向周阔海。

  “我也要把你收入周门,你愿意吗?”周阔海盯着跪在脚边的汪橙。

  汪橙心中一震,抬眼看向汪雅梅。

  汪雅梅冲他不住点头,眼泪再也止不住。

  这是范星芒的儿子,周家班和范星芒之间有多大的仇恨,他竟然肯收汪橙入门!

  发生过的事情再也改变不了,这其实是用另一种方式,更好地安慰着汪雅梅。

  汪橙还在发愣,江野扯了扯他的胳膊。

  “我愿意!”汪橙双目通红望着周阔海。

  “好,好孩子。”周阔海满意地点点头。

  可羡慕坏了旁边的高格。

  高格打心里怕老头,小时候老头揪着他和江野一起练功,这小子怕苦,没练几天就躲姥爷家,小半年没敢回大院。

  老头骂他没出息,此后每次见面,高格都免不了讨一顿骂,过年都不曾被饶过。

  于是大年三十基本情况是这样的:吃饭、喝酒、骂高格。

  孩子健健康康长大也是不易。

  高格心有不甘地一步步挪了过去,一咬牙,跪在江野另一侧。

  “你添什么乱?”江野惊讶地看着他。

  “我也要入周门。”高格没底气地问了句:“不行吗?”

  周阔海收了脸上的笑,一脸褶子瞧着瘆人。

  “太爷爷。”高格不敢看老头,低着头提心吊胆地说:“我知道我没出息……”

  “嗯,倒有个自知自明。”

  “我凑个热闹,您不生气吧?”

  周阔海仍是绷着脸。

  高大柱推了老婆一把,把人推到周阔海跟前。

  倪翠萍陪着笑脸说:“师爷呀,虽说高格这小子不成气候,他打心眼里喜欢这个。有一点您不能不承认,孩子懂这行。”

  周阔海脸一翻,说:“打小这行里长起来的,耳濡目染,有脸说不懂么?”

  倪翠萍:……

  高大柱在老头身后对着江野连使眼色带比划,那意思是你上!

  又特么是我?我脸怎么这么大呢!

  江野觍着脸笑了下,“太爷爷,其实是这样的……”他努力想着高格的优点,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珠子都快转出眼眶了,实在乏词可陈。

  “怎样啊?”周阔海嘴上催着,心说把这孩子难为的!

  “对啦!”江野一拍大腿,说:“高格别的优点没有,对戏往往有独到的见解,评头论足有模有样,有时唬得我都一愣一愣的,说不准日后周门再出个导演呢?”

  “唬人也是本事?”看起来周阔海仍不买账,却又像在故意拿乔。

  “哎呦太爷爷,您今天怎么这么难缠啊。”小鬼遇见了老鬼,江野除了撒娇没别的辙,他扶着老头膝盖摇了又摇:“您就多刨坑广撒网,有心插花无心栽柳,到时花收一堆、柳收一拢,万一人将来成才了呢!反正一羊也赶俩羊也放,我们这不就三羊开泰了嘛!”

  一番话惹得周阔海哈哈大笑,“三羊开泰,好好好,图他个吉利。”老头又卖江野个人情。

  高格大喜过望,还没来及说话,穆瓜三两步跑过来跪地上滑到跟前,差点没闪了腰。

  他仰脸叫道:“太爷爷,我瞧您老就四喜临门吧!我虽然不会唱戏,但街舞跳得老好了!”而后冲着江野一甩脸:“桃哥上!”

  江野:……

  汪橙哭笑不得看着他。

  江野想趁着酒劲直接晕倒得了,感觉这帮人比自己能作。他脑袋一歪向后倒去,汪橙配合默契,侧身拦着,他的头便靠人肩膀上了,欲哭无泪道:“我滴天爷呀!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啊!”

  周阔海笑弯了腰,一屋子人哈哈哈笑得停不下来。

  藏于众目睽睽下的小亲昵,让人说不出的享受。江野也是以酒遮脸,一时靠着汪橙不想动弹。

  周阔海是周门第一代弟子,他的徒弟便是再传弟子,江玉堂这一茬儿是三代弟子。

  此时江玉堂师兄弟三个各捧了一杯酒,送到周门第四代弟子手中。

  江野懒洋洋探出手接过老爸手里的酒,江玉堂嚷他:“没骨头啊跪没个跪相,还赖人橙橙身上了,跪好!准备给太爷爷敬酒。”

  江野玩心未泯,捏着嗓子开口就是女腔,对江玉堂叫道:父王呐——

  紧接着唱道:谢父王指明路接过琼浆,我还要与橙哥打个商量。

  他朝汪橙抛个媚眼,继续唱:橙哥哥呀,你过来,我有话讲啊嗯啊嗯啊那个呀嗨——

  把汪橙听得一呆一呆的。

  江野涓涓溪流般的嗓音不止清脆,也显着小花旦的妩媚与调皮。

  武戏可以打出来,这副好嗓子就是把人打死也打不出来。

  汪橙直至此时才真正意识到,江野在艺术上的天赋、这种与生俱来便载进骨子里的东西,叫人可望而不可及。做他的手下败将,心服口服。

  汪橙心里既欢喜,又惊羡,还有点骄傲。

  “哎这小哼腔甩的呦……”李清芬满脸得意合不拢嘴,问汪雅梅:“怎么样啊你个老花旦不点评两句?”

  汪雅梅抿嘴笑着,“听出来啦,真是好。”

  周阔海回头白了李清芬一眼,“你教的么?”

  “您教的,都是您调.教有方!”李清芬忙说,又忍不住开心:“甭管谁教的,那也是我儿子呀!”

  又是一阵笑。

  周阔海回身时,几个孩子捧着酒,都跪直了身子。

  周阔海抚着长须,满意地瞅着他们,压重了声音缓缓开口:“周门祖训——戏比天大。”

  几个孩子点头,齐声说:“太爷爷,我们记下了。”

  “当初江玉堂代师收了李逸臣。”周阔海道:“今日我代徒孙收了你们三个。按说师门排名分先后而不论年龄,既然你们一同入门,那便按着年龄排罢。汪橙为先,江野次之,高格再次之,师兄弟日后要相亲相爱、携手共前。”

  汪橙江野相视一笑,江野心说,已经很相亲相爱了。高格探着身子给两人挤了个笑脸,叫道:“大师哥、二师哥。”

  “那我呐!”穆瓜满眼期盼,盼星星盼月亮似的仰着头看着老头。

  “你么……”周阔海笑说:“算我个记名的徒重孙儿。”

  “谢谢太爷爷!”穆瓜一个头磕在地上。

  江玉堂朗声道:“弟子奉酒——”

  师兄弟三人高高举起酒杯,周阔海一杯杯接过喝尽,大声道:“快哉!”声音苍劲。

  这场面看得人热泪盈眶,师兄妹们不约想起儿时拜师的情景。

  白云苍狗、时过境迁,许多年眨眼而逝,如今人已中年。

  汪雅梅低声道:“这下就是死也瞑目了。”

  李清芬掐了把她的胳膊,“胡说什么呢,你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

  周阔海今日异常开心,多贪了几杯,离开大富贵时路都走不成了,被徒子徒孙们架上了车。

  高格穆瓜还要去学校,先行离开。

  高格今日也喝了两杯,临走江野还问他,他连说没事。

  后来听说高格在学校横着走,到处宣告从今以后和汪橙、江野是亲师兄弟了。

  天子尚且避醉汉,老唐硬没敢招惹他。

  *****

  南城北城之间有点距离,江玉堂、周阔海和两个孩子坐在同一辆车里。

  周阔海坐在后排当中昏昏欲睡,俩孩子一左一右傍着他。

  汪橙轻声叫道:“舅舅。”

  江玉堂回过头来,汪橙说:“我想和桃桃打磨一出戏,陪他去参加明年的寒梅杯。”

  江玉堂:......

  头昏脑涨的江野立刻来了兴致:“行啊,排哪出?”然后两人异口同声:“西厢记!”说完相视一笑。

  江野笑的是和他师哥心有灵犀。

  汪橙笑的是,这套可是你自己往里头钻的。

  他想让江野演崔莺莺,更想让他得奖,等着看他将来怎么召唤出无敌金龙。

  “我看行。”周阔海醉眼微睁:“带雅梅一个,叫她演红娘。”

  “那就这么办。”江玉堂直截了当拍了板,跟周阔海说:“雅梅这次回来,我和清芬也商量着给她量身排一出戏,明年去寒梅杯露露脸。雅梅的红娘最好,兴许能夺个大奖回来。”

  周阔海叹了口气:“明珠淹没,雅梅错过了最好的年华,就当是咱们为她回家准备的一份礼物吧。唉,这孩子......”话没说完就睡了过去。

  江野和汪橙双双沉默,江野还藏不住心思地嘟了嘟嘴,老大不乐意。

  《西厢记》是能演好几天的连本戏,大赛上从头演到尾也不现实,那就只有取其精华。

  汪橙本意是想助江野冲击寒梅奖,自然要把江野当成主角,排以崔莺莺和张君瑞爱情线为主的“会西厢”一折。

  现在江玉堂话里话外是想让汪雅梅夺奖,那么肯定要排以红娘为主的“拷红”一折。那样的话,江野就变成了配角。

  一边是江野,一边是母亲,终是没逃过同时落水先救妈还是先救媳妇儿的真难定律。

  作者有话要说:

  注:红娘唱词出自常香玉先生《拷红》,微有改动。江野的那段唱词,改于唐喜成先生《三哭殿》中公主唱段。